在中國,人有兩種,男人和女人;戶口也有兩種,農業戶和非農業戶。
我是個農業戶。說起這個農業戶口,至今我仍心有余“卑”。回想自己背著這戶口在社會上跌打爬滾數十余年的經歷,不禁唏噓不已。
19歲高中畢業后,我去一所中學代課。憑著勤奮和好學,不到一年,我便在當地教壇嶄露頭角,我教的學生成績名列全區前茅。當時我有一個夢想,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名公辦老師。一天,我問一位與我很知交的老師,我這愿望能實現嗎?知交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你是農業戶,公辦老師都是供應戶(即非農業戶,也叫居民戶),你說農業戶能變成供應戶嗎?……我聽了,平生頭一次意識到戶口的重要性,也是第一次為我是個農業戶口而自卑。
也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家發生了一件大喜事。弟考進了初中中專,戶口也農轉非,遷到學校去了。弟成了居民,成了老家山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居民了,這條新聞,在村里久久傳揚。村民們(那時叫社員們)津津樂道,我家一下了成了全村最風光榮耀的一家。我在為弟感到高興的同時,暗暗為自己而傷感,而憂慮。我憂慮自己的農業戶口,它像一塊巨大的絆腳石,阻擋住我通向公辦老師的道路,使我只能在學校做個代課老師,并且,這代課老師不知還能代多久?僅僅過了一個多月,我的憂慮就變成了現實。開學前一天,當我騎著一輛咯吱作響的破自行車,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去學校報到時,校長告訴我,學校新分配來了一位從師范畢業的公辦老師,你不用代課了。我一下子又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當我馱著鋪蓋垂頭喪氣地回到老家,望著連綿的群山,我仰天大喊,蒼天啊,你為什么要讓我出生在農村,要讓我做一個農業戶呢?
這是戶口給我的第一次沉重的打擊,它在我心尖上燙下的烙印,至今,當我打開記憶的手電筒,一不小心將它照著,我仍感到有一陣隱隱的痛從它身上傳來。
我不甘心在山村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白天,我跟著社員們一道掙工分,晚上,我爬起了格子。夜深了,我還在昏暗的燈光下苦心營造著我的作家夢。我想,只要我能成為一名專業作家,我的戶口就能從村里遷出去農轉非,我就能成為一個居民。老天不負有心人,我的作品陸陸續續的發表了。第二年春天,夢想再一次向我招手致意了,本市文聯新創辦了一家文學雜志,由于人手不夠,要我去雜志社工作。我要去市里工作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刮遍了山村的每一個角落,社員們都說我家的祖墳著火了,一家要出兩個居民了。我懷著父老鄉親們殷切的期待,躊躇滿志地來到市里的雜志社。社里的朱振國老師是發表我處女作的編輯,我能去雜志社工作也全靠他的推薦。在朱老師的諄諄教誨下,我很快適應了工作,并且,我的文學創作水平也得到極大的提高。白天,我勤奮工作;晚上,我筆耕不輟。雖然,我在雜志社的編制是臨時工,但我始終緊緊地攥著一個夢想——我要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成為一名有正式編制的職工。我想,只要我有正式編制了,我的戶口就能從農村遷到城市,我就能成為個居民了。我一年年地盼啊盼,一日日地望啊望,我盼望有一天雜志社的領導忽然把我叫去,對我說,小周,你被轉正了,你可以把戶口遷到城里來了。到了那天,我要從城里背一麻袋喜糖榮歸故里,我要把喜糖分到老家每一位鄉親的手上,我要告訴鄉親們,我是個正正式式的居民了。說實話,在這個夢想還未實現之前,我每次回老家,都是有點心虛的,我怕鄉親們問起我,我的戶口有沒有轉出去?我心里十分清楚,只要我的戶口還在家鄉,我永遠只是個農民。
有道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的夢想再一次被嚴峻的現實擊得頭破血流。市府給雜志社增加了編制,雜志社的領導找我談話了,領導說,現在市里的政策不允許我們編外用工了,你這工作得有正式編制的人來做了。那時我真幼稚得可笑,我對領導說,既然市府給我們增加了編制,把我轉正了我豈不是有正式編制了?領導笑了笑后說,不是我們不想留你呀,只是因為你的戶口在農村,我們是沒法子給你轉正的。原來又是戶口在與我作對,我那要命的農村戶口,它又一次給了我沉重的打擊,迫使我黯然神傷地離開雜志社。你不知道,我在內心里是多么喜愛這片充滿文學氣氛的空間啊,那里,有我尊敬的朱老師,多少個日子里,我得到過他悉心的指點。雖然我失去了雜志社的工作,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我回憶起在雜志社工作的那段歲月,我更多的是懷戀和感恩,我懷戀那一個個與文學親密接觸的日子,我感謝朱老師以他那一顆坦蕩、無私的心靈,給了我這個農村來的文學青年輸入了讓我終生受益的寫作動力。
離開雜志社后,在朱老師的介紹下,我去了一家鄉鎮企業工作。當時鄉鎮企業在社會上剛剛起步,而我工作的這家企業卻是本地鄉鎮企業中的一顆明星。有好多人都想進我們廠做工,就連鎮上的一些居民也想進我們廠來。廠里的職工大部分是農業戶,也有不少居民戶,使我耳目一新的是,不管是農業戶,還是居民戶,廠里都一視同仁。我進廠才一個月,就被轉正了,而與我同時進廠的幾個居民戶,由于工作吊兒郎當,卻被廠里辭退了。這些,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的自尊性又恢復過來了,我不再為自己是個農業戶而自卑了,我為我們農民能辦企業并且讓居民也來我們農民辦的工廠里做工而感到驕傲。當我看到那些居民也與我們農民一樣干著同樣的活,拿著一樣多的工資,我覺得他們并不像以前我看他們那樣高人一等了。
后來,我又在幾家單位干過,我一直都干得順順當當的,從沒因自己是個農業戶而遭遇過不平等的待遇。時代在變遷,社會在進步,改革開放的政策不但讓我們農民徹底翻了身,也搬掉了橫在我們腳下的那塊絆腳石,剝掉了我們頭上的那個緊箍咒,我們與城市里的居民一樣,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在各行各業大顯身手,大展宏圖,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
彈指一揮間,改革開放已三十年了。在這三十個春秋里,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不但帶給農村翻天覆地的變化,還極大地提高了農民的社會地位,也給“農業戶口”這個詞染上嶄新的時代色彩。三十年前,人們沒錢買非農業戶口;十幾年前,人們拿錢買非農業戶口;現在,人們拿錢想買農業戶口卻買不到。全國有不少地方已取消了“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的劃分方式,無論城鄉戶口,統稱“居民戶口”。在我們紹興縣,農村城鎮化改造的步伐猶如駿馬揚蹄,越奔越歡,一塊塊居委會的牌子在村口高高掛了起來,家家戶戶有了門牌號碼,農民不再叫農民,也叫居民了。我一家人也都成居民了,我家的門牌號碼是紹興縣楊汛橋鎮×××居委會35號。噫嘻!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吃足了“農業戶口”苦頭的我,居然一夜之間也“咸魚翻身”,由農業戶口變成居民戶口了。但是,這居民戶口對現在的我來講已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我在內心里還有一點點喜歡她的話,也只不過是將她當成我過去夢中的一位戀人回味回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