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接到雜志社通知,邀請我到青島市參加筆會,心情頓時興奮得難以形容。除了文學方面的收獲之外,此行使我陡然想起了失散近40年的二伯一家,我下決心繞個小彎兒,回故鄉探望一下老人家,假如他不念舊惡,我們再重續舊好,畢竟是同根生嘛。
十幾歲時,我們全家餓跑到東北一個小山溝里當盲流。父親花8分錢寫封信回家報個平安,偶爾換了點全國糧票郵給二伯接濟接濟生活,顯而易見,東北比山東好得多,至少能填飽肚子,故鄉人大約都這么認為。于是二伯家往這邊來信就很頻,一年多達五、六封。媽說,全國糧票難討弄,咱平時得多交點兒糧店、飯館的朋友呢。說得爸爸感動異常,佩服媽媽識大體,因為二伯對父親最好,他小時候就是二伯抱大的呀。
山東的信越來越多,叔們伯們,遠的近的,無非是訴家中的苦,希望父親能在關外給找個生產隊落戶;其實父親當時也有夸大了,他哪有那本事呀。終于,二伯領著我一個堂兄投奔我們來了。恰是冬季,父親請了隊委會的干部們好幾次,還是沒定下來明年是不是收戶,父親嘴里急起了水泡!
隨著二伯的到來,父親的謊言也被戳穿:我們這兒比山東好不了那么多,大人年口糧360斤,啥副食沒有,差不多缺半年的糧,偷著種點小片荒,跟做賊似的,說不定哪天有人來給砍了,容易嘛。二伯爺倆餓枯了的肚子,不消3個月,早把我媽吃直了眼,沒等隊里研究完收戶的問題,我父母間的戰爭爆發了,最后達到一日兩次。二伯偷偷掉了淚,說了聲:“人貧志短。老四,咱還是好兄弟?!庇只亓松綎|,打那,兩下再沒通過信。
如今父親已去世多年,二伯肯定已做古了。想想當初為口吃的鬧得義斷親絕,我很內疚。我回家只想求得堂兄的諒解或者說是饒恕,如今日子大不比從前,我買了很多禮物,又多帶了些錢,筆會前去了故鄉那個小漁村子。
原先從青島到我們那兒只凌晨一趟車,需半夜排隊擠票,下了車還要步行5里,40年前我記熟了的。下了火車,我急急欲奔汽車站搶票,誰料檢票口外竟然有接站的中客,仍然熟悉的鄉音高喊著我們那個小村的名字!我簡直像在夢中,好幾遍核實,才敢坐上。賣票的姑娘聽口音知我是外地人,就笑:“老多年沒回來了吧?家鄉變啦?!钡弥乙ザ遥中Γ骸袄项^子硬實著呢,車把你送到他家門口怎么樣?”
二伯哪想到我能回去看他,高興得光哆嗦著拿煙倒水,別的啥也說不出來。堂兄都當上爺爺啦,四代人住上一幢二層的平頂小樓,看來他們家日子發了。
堂兄卻說:“這些年我光鬧病,掙倆錢都送醫院去了,整天念叨去東北看看,只說不做。”說罷,嘿嘿地干笑。
酒菜擺上來,我大吃一驚:海鮮擺滿桌子,酒是盒裝的“茅臺宴”,侄媳婦又搬來一箱青島聽啤酒,道:“三叔坐車上火,白酒別喝得太多?!甭犝f山東人請客弄丁點兒菜光讓不動筷,純扯!侄兒說,這些年,漁民們養蝦養帶魚養扇貝海虹,家家富得很,他們這水平,充其量占村里中等。我說,這飯菜趕上過年啦。堂兄道,天天這個樣子,年過起來反倒沒意思,發展下去,除夕那頓餃子早晚要免了去。
憶起當年二伯爺兒倆在我家那場尷尬,真是感慨萬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話不假,就是咱沒悟透哇。
飯罷散步,滿街繡花的婦女,繡出花邊賣出去換外匯;滿街是汽車摩托車,放假回來的大學生,張羅著訪友,這個以前只有地主富農識字的小村不但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學雜費全免。堂兄說:“沒文化了不得呀?!倍潭?0年,只一場改革,把一個有幾百年載歷史的老漁村連同那些茅草屋,土坯院墻,破爛的衣衫,冒黃煙的煤油燈一筆抹去,換成一個新嶄嶄的小社會。
幾次想解釋一下當年那場遺憾,可是二伯不讓我開口呀,他說:“老賬就別翻啦,如今不都講究與時俱進嘛?!蔽矣X得81歲高齡的老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二伯沒落后于時代,其實老人家讀過2年私塾。
二伯忙。在家中雖是寸草不捏,可他每天早上去村頭打太極,下圍棋,看新聞聯播,還要賭麻將。侄媳婦說:“老人家怎么高興都由他吧,他受的苦太多啦,閑下來總埋怨改革太晚,遺憾俺奶沒攆上?!?/p>
起先準備的100元根本拿不出手,一咬牙,掏出400元來送給二伯表示點孝意。二伯接過,說:“看家鄉好的話,退休就回來住,咱這兒到底是海洋氣候哇。村委會定的新政策,凡是從前餓跑過的鄉親,都歡迎回來,非得給以前的窮村平個反。等你回來那時我早死個屁的啦。”我不知說什么好,老人家沒享受夠哇。
返回筆會那早上,侄兒說正巧去鎮里,送我一小程,車票自然也免得我出。下車時,他給我一個包:“我爺爺讓您路上看?!?/p>
打開包,里面是20張百元鈔票,二伯親筆寫的紙條:“侄兒知悉:早先欠汝父母良多,皆為貧字耳。今吾不少錢財,唯缺親情,愿有生之年多見汝面,以消當初之憾。二伯字?!?/p>
我兩眼唰的潮了。老人家,不怨你不怨我,都是一個窮字害的,貧窮和饑餓可以把人變成野獸!我真得常來故鄉看看,否則,下次還認不出它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