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恐懼。那時我已經不小了,工作剛剛三年。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和很多的大人小孩一起看香港電影《畫皮》,電影院里漆黑一片,只有美女惡鬼似的臉和書生跳得血淋淋的心在我的瞳孔里沒完沒了地疊放,嚇得我尿都憋不住,直接撒在座位上了,一直到走的時候,我都沒敢抬起頭,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褲子一定像我的臉一樣,一片火燒云。回家的路上,我就躲在爸媽的后面,企圖讓他們的影子覆蓋我的影子,此刻我的心中是一片怪誕的異象,每條影子都像是鬼怪顯靈,就這樣,在與影子的閃躲中我逃也似地回了家。
后來我就知道,只是某種蒙昧的無知才把我逼到了那樣的絕境,真正的恐懼不是那樣的無知。真正的無知是你永遠不可能知道,知道了也無能為力。
九十歲的外婆終于走了,一大袋氧氣也沒能留住她的生命,她躺在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穿著她生前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壽衣壽褲,像走在回家的路上。窗外是晴朗的天,光線爬進來,照著她喉頭的蟲子,蠕蠕地動著,我想幫她捉掉,可是我的手伸不出去。我想我終于害怕了,雖然我不能明了什么是死亡。
從此不敢在晚上走進外婆的房間,雖然把她一個人扔在黑暗中,讓我心里很難受。我不知道她該怎樣忍受和蛆蟲相伴的日子,連這樣的揣想也讓我難以承受。
直到那天凌晨外婆終于被靈車帶走,直到我們大家看著外婆的骨灰終于安然落入公墓,直到我們燒掉了外婆的全部物品,我似乎一度忘懷,可我知道,燒不掉的總歸還在心里,卻也想不起,只是在夜色漸濃的時候,掛在墻上的相片里,外婆的輪廓異常清晰,她微笑的眉眼跟蹤我到任何一間屋子里,我覺得我有點寡情,這么快就把外婆當成陌路了。母親說,過世親人會在天上庇佑活著的人,我們不用害怕。
很久很久,有一天在街上碰到表妹,她很高,人群像是陪襯她似的,一下子吸引我目光的是她手里的百合,初秋的陽光像一層幻影籠罩了它,晃得我恍恍惚惚,原來她不是去醫院看病人,是去看外婆,遇上外婆的生日和祭日,表妹都會去的,表妹在杭州工作,經常還要出省出國。公墓并不遠,我一直沒有去過。如果經常在心上牽掛,不去似乎也無妨,可是我何曾在心上想過外婆呢,我只是在她的相片面前匆匆逃遁,把她一個人扔在無盡的荒涼里。此刻,我知道表妹走進了那片荒涼,慰藉著地下荒涼的靈魂。憑吊是不適宜熱鬧的,可是對逝者來說,總是希望看到更多的人去看她,就像生前希望看到子孫繞膝,四代同堂。告別表妹,我落荒而逃,我竟沒有勇氣提出和她同去,雖然這樣做可能會讓我釋然。我覺得自己冷酷異常。
很多人還是經常提到外婆,說她是多么干凈的一個人,穿著那種右脅下開縫,釘著布盤扣的洋布衣服,一方素凈的手帕平時塞在右脅下,用時蘭花指輕輕挑起,又說外婆走時也是多么干凈,一點不留麻煩給子女。好人就是長命,這也是子女的福氣。
外婆走了,還把名氣留給我們,我們又在她磕磕絆絆的一生中留下什么呢?外婆當初住在鄉下,外公人長得很挺,卻懶得很,偷家里值錢的東西換吃的,直到把家產偷光,就扔下外婆,一個人去了上海,投奔在那里開商行的妹妹妹夫,一個人過起了逍遙自在的生活,外婆到處做裁縫,打零工,換米養家,吃著上頓愁下頓。日寇的鐵蹄踏破了黎明的寧靜,鄰居舉行婚禮,外婆也被請去,日軍破門而入,給了外婆一耳光,扒走她身上唯一的飾品——耳環,中國女子即使再窮,飾品是不能省的,哪怕不值錢。整整一夜人人閉目不睡,新娘第二天早上跳井死了。所有的村人都逃到山里,面對無邊無際的黑夜。終于解放了,外婆握著糧票油票,心非常踏實,一個人上城買米,背著20斤的一袋米,走了整整六個小時才回到家,走破了布鞋,走出了血絲,半路上下起暴雨,還是拼著命走,走得一雙小腳破裂腫脹,走得淚飛成雨被風吸干,走得天都開眼放晴,走到家里,淚再也流不出來。
這一路走來,外婆七十一歲了,還是一個人守著鄉下的老屋過,外公解放前就死了,六個孩子死了兩個,都是生病沒錢治,大兒子在東陽,二兒子在寧波,小兒子在紹興城里,唯一的女兒就是我媽,也在紹興城里,都已成家生子。二媳婦貪財,鼓動丈夫說動外婆賣了鄉間的老屋,總共不過二千塊,然后把外婆接到了家里,一個月都沒捱到,就把外婆轟出了家,外婆拿著她的小布包像個沒娘的孩子,還是我爸接過外婆的布包,外婆又和我們一起從老屋搬到了新屋,這一起住就是十八年。在一個屋檐下,再親的人也會摩擦。我早上出門,外婆邁著小腳追著我喊,早點回家一起吃飯。我打電話給她,有事不回家吃飯,她耳朵不靈,直問我是誰。我晚上回家,她守在門口眉眼都笑,我對她說那家飯店的素食做得好吃,她對我說她怎么覺得今天的咳嗽藥水味道有點怪,我一看,她居然把我的墨水當藥水喝了,我大叫起來像拉警報,她摳著自己的喉嚨嘔不出來。于是我感到了歉疚,便用一些自以為是的舉動求得心理平衡。譬如知道外婆愛吃零食,給她買咬得動的糕點,我餓了便偷吃一些,外婆以為是老鼠偷吃,曬過以后再吃,我卻從未想到萬一外婆吃壞了肚子怎么辦。譬如耐下性子陪外婆看電視,她喜歡看的我不喜歡,我便趁廣告時換了頻道,還大談這個節目多么好看,她看著電視呵呵地笑,現在回想,我一點也笑不出來。譬如我終于約齊了人,陪外婆搓麻將,外婆老了,摸一張牌打一張牌要耗費半天,我總是催促,有時外婆和錯了,我像揭發敵人一樣揭發她,仔細想想,外婆有多少次對我裝聾作啞姑息容忍啊!譬如我陪著外婆到樓下走走,讓她散散心,活絡活絡筋骨,很多人對她噓寒問暖,和她說家長里短,她很開心,像過節一樣,時間一長,我嫌悶,便把她扔在別人家,自己一個人逛去了,直到傍晚一個稍微年輕些的老婆婆攙著外婆腿腳打顫地搖上五樓,如果今晚外婆回不了家,我怎么面對內心的荒涼?
一滴淚掉下來,融在空氣中。外婆也就這么融在空氣中了,都是我的罪過,如果不是我想吃糖醋排骨,并且要求父親面粉放得多些,外婆便不會吃,便不會冠心病發作,最后一個人走了。那天是中秋,月亮在天上團團圓圓地笑,我總夢見它被我咬了一口,缺了,像外婆癟著嘴笑,露出一個窟窿。記得外婆臨終時大口大口地喘氣,像她艱難的一生,我對她說:“外婆,這次一定能挺過去!”她對我說:“阿玲,這次我看真的不行了。”說完,不要我的攙扶,自己起來小便,然后又躺下去了,我看問題不是很大,便出去了,沒多久,等我回來時,外婆已經走了,她走的時候,沒人陪著她,母親在上班,父親和小舅舅在陽臺上講話,他們三分鐘前剛剛看過外婆,外婆很安詳地睡著,等到他倆再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她是一個人走的。我們的心在親人呼喚我們的時候都是聾的。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在我的想像中,父親又一次把外婆救了回來。十八年來,外婆的冠心病大的發作有三次,都是父親從五樓背下去,送到醫院搶救的,最后一次是個大雪天,我們都在寧波看望彌留的二舅舅,家里只有父親守著外婆,父親把外婆背到樓下的時候,雪沒到了膝蓋,急救車開不進來,父親一直背到路口,等我們回來,外婆已經能夠走路了。
外婆一生只有兩件事憂慮過。一是二舅的身體,二舅在58歲時得了胃癌,妻兒們都很盡心,花了很多錢,但是第二年就去了,我們一直不敢告訴外婆,一直到她死的時候,她都沒問,有時候不免想,長期的揣測僥幸難道不比突然的痛苦打擊更摧折人心嗎?外婆一直不放棄地活著,仿佛是為了我們而活,老了還要安慰兒孫的心。還有就是她自己的后事,她是那么害怕火葬,灰飛煙滅讓人絕望,人是泥做的,她希望土葬,靈魂入土為安,也許她還希望和外公見面,雖然外公從來不把她放在心上,外婆從未棄絕生者,更未棄絕死者。但是,人即使離開了世界,也逃不脫世界的法則。外婆還是被火化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心安,我只看到一縷青煙裊裊上升。我看了很久,直到它淡出青天,淡出視野。外婆真的一個人走了,我恍惚地想,覺得自己身輕如煙。
其實,外婆一直都是一個人過,一個人面對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從前是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后來是在僥幸與絕望中彷徨,將來是一顆靈魂在追索另一顆靈魂的方向,永遠是獨自咀嚼,難以釋懷,卻必須心靈平靜,自求圓滿,寧愿自己擔當全部的荒涼,也要留給別人一種溫暖的表情,一個堅強的背影,一顆清潔的靈魂。這些都只是我的揣測,外婆從來不說,她總是癟著嘴笑,瞇著眼看你。也許我要活到外婆那樣的年齡才會明白,我想活得很老,因為只有那樣才會明白外婆
我從此很喜歡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可以走得很遠,走得很安靜,有時會突然想到外婆,沒想她的時候,黎明像黑夜,想她的時候,黑夜像黎明,她似乎一直在我身邊,她用小榔頭敲著小核桃,她一下一下地敲著,像有音樂飛出來,每顆核桃最多敲兩次,就盛放如紛紛揚揚的花瓣,她把肉撿起來,一片一片塞到我的嘴里,我的嘴翹得很高,腮幫子歡快地扭動,右脅下的手帕被她用蘭花指輕輕地拈出來,輕輕地擦在我狼藉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