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無根的蒲公英,卻相信輪回,一如堅信峰回路轉之后會看見之前山窮水盡之時的困頓、厭倦,和惶惑。
一朵蒲公英沒有故事,它只看故事、說故事,卻在故事之外。
只要在有空氣流動的地方,蒲公英就不會停留,任何一支微弱的氣流都足以托動我輕于鴻毛的身軀。然而那個暗夜不一樣,那本來就是個不一樣的夜。我粘在他的左臂上,夜露濕了他的鎧甲,于是我的身體變得沉重,一如這塊營地上每一個人的心情。
火把“畢畢剝剝”地燃著,照亮一張張疲憊卻堅毅的臉。我小心地仰起頭,看見火光映出的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線條剛硬。透過他深抿著的嘴唇,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他正緊咬著牙關。
很多年后,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項羽。
他回頭,一雙眸子望進身后的黑暗。那是他的烏騅,正輕輕地噴鼻、頓蹄,今夜這不尋常的氣氛叫它不安。身旁是虞姬,這溫柔如水的女人,凝視著他,眼底彌漫著悲傷和痛楚。他的視線緩緩移動著,一點一滴滑過默立在眼前的將士,沖鋒陷陣,并肩浴血,叱咤沙場,共進退,同生死。時間亦仿佛隨著他遲緩的目光慢了下來,我似乎聽見從清漏上滴下的水滴凝成了冰,慢慢、慢慢地落下來,倏然碎裂,擲地有聲。
凄惻的楚歌從營地四周的黑夜之中傳來,將所有人的信念擊出裂痕。驀地,他放聲狂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拔劍起舞,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她為他舞劍。她只知道,這是最后一次。這一次,她要用生命為他一舞。他悲歌慷慨,她淺唱低和。揚袖、旋身、垂首、揮劍。歌止、舞盡、劍落、香斷、魂消。長劍滑落,血在她頸間綻放出一朵妖嬈的花,宛如停留在她唇邊的凄艷一笑。他癡望著懷里的她,這硬漢子的淚從眼里流進心里。
“英雄難過美人關”,只因不只是紅顏,更是知己!千金難求一知己,人生幾何,紅顏知己可堪求?!
我感到他握緊了拳頭,倐地躍上馬背,烏騅頓蹄長嘶,負著他飛奔。這一人一馬實在有著太好的默契。它飛馳著,馬鬃上下翻飛。風低吼著劃過,扯著他凌亂的發。他們,每一次都是這樣馳騁沙場的吧。我隨著他在馬背上顛簸著,有飛翔的感覺,卻比我自己的飛翔猛烈、有力得多,使我眩暈。他拔劍,每一聲蹄響都是為他擂響的戰鼓,迅疾稠密如雨。
烏江。
天明了,我本以為我將在露水風干之后繼續飄飛,可是血落了下來,滲透了我,這溫熱的液體將我在晨光里沐成火紅。是他的血。他下馬,將烏騅牽上烏江亭長的小舟,撫了撫,轉身,再不回頭。小舟遠去,烏騅望著他的背影,不解、不甘。
眼前包圍自己的是敵人,亦是故人。昨日的朋友今日的仇敵,世事多變,可以信賴依靠的東西太少太少,無怪乎英雄末路!悲哉!
他舉劍,一次又一次地刺去。血,濺起,落下。我看見烏騅掙斷韁繩,躍進江水里,泅向他。江水,濺起,落下。
他又一次舉起劍,緩緩的,抬起左手,與右手一起握住劍。血將我與他的鎧甲凝在一起,我在他的手臂上仰起頭來,望進他的眼里,那眼睛深處的寒冷讓我顫栗。這一次,他將劍橫向了自己。江水紅了,我看見烏騅在水中沉浮著,目光迷離苦澀。恍恍惚惚之間,世界一片死寂。紅色的血液裹著我流到地上。那是我的生命中最洶涌恣肆的一場雨,紅色的雨,血雨。……
當江邊的紅色慢慢被時間沖刷干凈的時候,我已經不能飛了,我已經長成了一株有著綠色葉子的蒲公英。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場紅色的大雨,我扎根于他的血泊,他溫熱的血滲在我的每一縷脈絡之中。他使我活著,我亦為他而活。這里很安靜,日日夜夜都只有江水聲,很多個夜里,我都可以聽見那蒼涼的歌聲: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蒲公英不漂亮,它是不起眼的小野花,沉默、卑微。幾乎所有的人都知曉,蒲公英的花朵是淺黃色的,細碎的花瓣次序井然地圍繞著花蕊編成一圈,像水面上漾起的一圈細小的水紋。然而蒲公英真正的盛放不是這些小黃花朵,而是當這些小黃花朵變成了一團團絨球的時候。風過時,這些枯黃色的小絨球不約而同地像瞬間長出了翅膀一樣飛離花莖,星星點點地散落在風里,甚至似乎還可以聽到許多雙翅膀一齊張開的“呼啦啦”的聲音。如此盛大的綻放,帶著攝人心魄的美麗,裹脅而來,令人窒息。只是,蒲公英的美麗,需將眼、將心貼近了它,方能領略。
[漢語言07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