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界雜記

法官辦案，一般皆依據的是三段論：法律規定是大前提，案件事實是小前提，判決則是結論。我卻認為辦案不應這樣的死板，法官畢竟不是法律的機械操作工，還應根據自己的良知情理來判斷，以尋求穩定與變動之間的平衡。民法學又是一門“鬼學”，無論你是多么高深的法學家，你也始終參悟不透。因生活中發生的糾紛千奇百怪，皆不能以現成的民事法律、法規來搬套適用。故民法有原則，如公序良俗，誠實信用。古代判案，也是天理王法人情三者兼顧。中國民間，也有千年抬不動的一個“理”字，法官裁判時，也可憑良知適用之。

我在民庭七年，辦的案子中很多案件真是稀奇古怪。一小兒上幼兒園，夏日中午，幼兒園里吃中飯。兩教師抬出一桶滾熱番茄蛋湯來，放在眾兒中間，轉手又去抬飯。有位幼兒頑皮，不停地與小朋友蹦跳嬉笑，一不小心掉進了湯桶里，渾身燙傷。這一年是張藝謀年，秋菊的“給我一個說法”這句話很流行。幼兒的家長告到法院里，也要求幼兒園有一個說法：賠償醫藥費和精神損失一萬元。一審判決只賠償醫藥費，對精神損失，提也不提起。二審到了我手里，我就照樣給加判了賠償精神損失一萬元。庭開好后，那女園長立起身來質問我：“你這樣判，究竟有何依據？”我答道：“我是按照情理來判，按照一個法官的良知來判。你要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自己的孩子如此燙傷，你做母親的是如何感受？”一句話就給我問倒。這一案件，開了紹興審判史上精神損失賠償之先河。

前年，我去山西平遙游覽，那里有一縣衙，一個保留節目是演出古代縣官判案。我也在旁邊看：是太原城里順風酒店一個店主來擊鼓，縣太爺戴上烏紗穿了紅袍，急忙升堂，兩旁衙役“威武”站立。原是一個河南客商來此地做生意，住在順風酒店，翌日發現放在柜子里的五十兩銀子被盜，店主急忙來報官?？h太爺坐在太陽海潮屏風前，問：“客商住店，可否有人知曉？”店主答：“只有城西王小二知曉?！绷⒃诳h官老爺旁邊的紹興師爺又了解到王小二乃是本城偷雞摸狗之人，遂和縣太爺耳語一陣?？h太爺點頭，當即吩咐衙役鎖王小二上堂。王小二上得堂來，當堂跪下。那縣太爺把驚堂木一拍，問道：“王小二，有人告你偷了銀子，你可否招認？”獐頭鼠目的王小二當然百般抵賴。師爺當庭寫了一個“贏”字，吩咐王小二：“王小二，你把這‘贏’字保管好，否則官司必輸?！蓖跣《恢屠?，當然聽從。縣太爺又傳：“帶王小二老婆劉氏上堂?！眲⑹弦瞾淼教蒙瞎蛳隆？h太爺問王小二：“王小二，你的‘贏’字還在嗎？”王小二連忙答：“還在?！笨h太爺轉而又質問劉氏：“劉氏，你夫王小二已當堂招供，銀子還在，你把銀子放在哪兒啦？”劉氏見事已敗露，連忙招供：“埋在我家后園菜地里。”這時，王小二才如夢初醒，只得招認。

這邊廂，一班衙役火速趕去王小二后園菜地里，果然挖出白銀五十兩，人證物證俱在，案子告破。像戲劇里，還有尾聲。原來這位縣太爺也是三考出生的弘儒，懂得禮義教化，他問：“劉氏，你家中還有何人？”劉氏答：“上有八十老母。”那縣官老爺沉吟片刻，隨后，驚堂木“啪”的一聲：“嗯！你本犯了窩贓之罪，念你上有八旬老母，本官饒你，你回去好好贍養老母去吧?！?/p>

我最喜歡這位縣官老爺辦案的依情理。喜歡這大堂上的威嚴。當然這里前提是必須“明鏡高懸”，公生明，廉生威。倘是貪贓枉法者又在人前表演作秀，那大堂就成了污泥堂。

六朝的江南，鮑敬言提出了無君論，范縝提出了無神論。中國人似乎什么都不怕，天也不怕，地也不怕。一個人受了冤屈，連天也敢罵：“老天呀！你瞎了眼?！备]娥受冤屈，就呼天怨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敝袊斯砩褚膊慌拢藗儼莘鹨仓皇怯星笥谏瘢蛑皇且环N閑情。拜的時候虔誠，拜好了離開，中午飯店里吃狗肉唱淫詞艷曲都來。中國人什么都無顧忌，連自己兩千多年的傳統文化，說要否定就否定，孔子不知被打倒過多少次，“文革”時，廟宇一夜之間不知被砸爛了多少。

有時，我還覺得舊時的“三綱五常”規矩也有一定的可取之處，使君臣有序，父子有恩，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做人總要有一個有上有下，毛竹也有個上下節。人要有規矩怕懼，如果沒有規矩怕懼，什么殘忍怪癖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我有一個朋友，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一次，我們上五臺山游覽，五臺山上菩薩靈驗，國內外有名。信者皆持香跪在蒲團上跪拜。他卻看看不拜，不拜倒也算了，還對菩薩說：“我就是不拜，你有本事就馬上讓我肚子痛?！蔽逸p輕勸他：“你不要這樣說，有時，你說好話不靈，說不吉利的話卻是往往要被言中?！彼f：“你隨我去，不要你管?！苯Y果第二天早上，我們在五臺山賓館餐廳里吃早飯，他走進來就說：“不對了，我肚子痛了?！蔽蚁耄蛱斓脑捒隙@動了天庭。

涉法信訪現在成了司法界的一個難點。紹興鄉下有一個婦女，借給鄰居四萬元錢，利息兩分。那鄰居前年一場大火燒了家門，這錢看來是還不出了，那婦女就起訴，要歸還這筆借款。法院當然判決歸還?？蓤绦衅饋砭碗y了，因為被告根本沒有了償還能力。那婦女就天天來信訪，好像這筆錢是法院欠她的。一日，她竟把執行局長的桌子也掀翻。法院想想這個婦人這么難對付，又怕她去北京上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法院就自己出了一部分錢。法院領導又親自去當地鎮政府做工作，請當地鎮政府也開支一部分，開了車專程送到她家里，像春節時慰問一個革命老功臣。但是她還不肯息訟，還不停地來信訪，說法院這么長時間才給她執行好，還要求法院賠償她精神損失。我想，法院這樣做，本意是好的，但不是所有案子都能這么照辦的。

有一個婦人，她把自家的房子賣給人家，并收受了房款。人家依約要她騰房，此時恰逢房價上漲，這婦人感到吃虧，堅稱顯失公平，不肯出屋。對方起訴，法院判決要她出屋。她仍堅守不肯。一日，法官到她家去強制執行，她竟然當著執行法官的面脫光衣服，指著法官大聲嚷嚷：“你們都給我滾出去?！苯K被法院拘留了十五天。她卻到處信訪申訴，我這里也天天來，說：“我就只有這么一套住房。現在我被法院逼得無家可歸了?！边€辯解：“我在自己家里脫衣裳，難道也有錯？”我多次解釋，她就是不聽。一日，她又到傳達室，要我同意她到我辦公室里來，正是大熱天，我也脾氣暴躁，當即在電話里把她教訓了一頓：“我不同意你上來，如果你在我辦公室脫衣服，我如何辦？你收受了人家的房款，理應出屋給人家，這是日常的基本道理，你連日常的基本道理都不懂；第二，你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女人，竟然在執行法官面前脫光衣服，你上有老母，中有丈夫，下有女兒，這種事體傳揚出去，你臉面何在？”從此以后，她也自知理虧，法院門前，再無她的蹤影。因為我罵得這樣合情合理。

唐玄宗也有詩：“視人當如子，愛人亦如傷，獄訟必以情，教民貴有常?！敝袊糯晌幕且詡惓榫V，判案講個情理。漢文帝時弱女子緹縈上書，首先陳述的也是情，可見。中國人情理總是放在法律的前面。所以，中國民間，一碰到事情，也要想方設法通過關系來求情，人情案便成了司法界的一個棘手問題。

一年大年初一，我回家過年，正坐在道地里曬太陽，和母親說著閑話。快中午的時候，一個婦人掩面涕泣而來，說是我的一個什么遠房親戚。母親一驚，心里想，哪里排來的遠房親戚？但還是去灶間廚房泡出糖茶，端出來，叫她坐下慢慢地說。

她未坐定，就抽泣著向我訴說：“昨夜年三十，七八個人拿著鋤頭朵柱趕來，敲掉了我家的屋檐?！痹菫檫@樣的雞毛小事：一日，她早晨拎籃去市場買小菜，她問攤主：“螺螄多少錢一斤？”那攤主也是個女的，道：“七角?！彼€價：“六角五?！睌傊鞯溃骸安贿€價的?！彼溃骸澳阏f話算數，難道你是圣旨口。”一句話不對頭，兩個女人就指著鼻子罵起來，繼而拔牢頭發叉打。她力氣大，把對方打傷，花去醫藥費若干，那女的訴之法院。一審判賠，她不服，就上訴。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已經在放爆竹祭祖了，想不到對方七八個人趕來，“稀里嘩啦”地一陣，敲掉了她家的屋檐。

她邊抹眼淚邊對我訴說：“你一定要給我幫幫忙?！蔽夷妥⌒宰?，聽她訴說了一番，說了些寬慰的話。母親坐在旁邊，也勉強勸慰她幾句，又留她吃晏飯。她說：“不吃了，正月里人客要來的，我要回去?！逼鹕硪?。母親臉上過意不去，但也不強留，送她到村口。母親送走人客，回來埋怨：“正月初一頭個日子，哭哭啼啼到我家來，算什么呢？也不曉得人家的忌諱?！备赣H也坐在一旁嘆氣，埋怨那親戚不識相。

俗話說，理直則氣壯，理曲則氣餒，有些人理曲也氣壯，這樣不講情理的人總是有，你不知道怎樣說他們才好。人家敲掉了她家的屋檐，法院也判對方賠了，事情應當可以結束。她卻對我的勸告不聽，經常帶了老公到杭州告狀。一日，我去杭州出差，見到這對夫妻在省高級法院門口上訪，見那男的像《水滸傳》里的李大哥，粗魯顢頇，他的背上用報紙糊了一個“冤”字，他老婆也把一個“枉”字貼在背上，他們兩人背著“冤枉”走來走去，成了法院門口的一道風景。

《易經》有“訟卦”，底下有“上剛下險”，“惕中吉，終兇?！币馑际钦f心中險，外又健，這樣，官司就要打起來，而打官司沒有一個好結果，最好中途結束訴訟，不要硬把官司打到底?，F在官司日益增多，有人歸結于人們法律意識的增強，這也似乎不對，法律意識的提高，遇到麻煩就非要打官司？

我小時，母親常對我說：“待人要和氣，和氣生財?！庇终f：“命里有的，你不必爭；命里沒有的，你爭也沒用。”以至現在的爭權奪利，皆是得不償失。

我自己也不去貪圖虛榮。“我不想當官。你想當官，你就怕比你更大的官，你不想當官，官是怕你的。”這是一個朋友對我說的，我聽了哈哈大笑，想想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無欲則剛嘛。但運氣來，推不開，官有得做也要做，因做官的人會變得大氣。毛澤東：“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边@樣大氣的詩只有領袖才能寫得出來。

但做官先得做人，先得做一個好人。辜鴻銘曾對羅家倫說：“現在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一個是我?！边@句話我真是贊賞，對自己就要有這種自信，只要自己認為自己是好人，這個人頭腦中就不會出現邪惡念頭，就不太會做出壞事情。

有時，倉廩實未必知禮節，衣食足未必知榮辱。

有一個小老板，在紹興城里開煤氣灶店，他由熟人陪了來找我，兩人到我辦公室里坐下。說著說著他就吹噓，說有一次他去寧波，住五星級酒店，夜里找小姐陪睡。門鈴一響，小姐推門進來，只見她十八九歲上下，高挑身材，自稱俄羅斯小姐，背了一只帆布書包，站在房間里，看了真是青春。我聽了心里不快，直接問他：“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說：“我跟老婆離婚，案子在法院里，你給我到承辦法官這里去打聲招呼，小孩我不要。”這位熟人也在旁說：“我和他關系很好，他的事情，請你幫個忙。”我說：“要我幫忙，也要在法律允許范圍之內。”這時，那個人又夸口：“市里某某領導縣里某某領導與我關系很要好，只是這么一點點小事情，不好意思去麻煩他們。”分明是說了我聽的，他后面有背景靠山。我心里又不悅，耐住性子故意問道：“你自己生的小孩，為什么不要呢？”他回說：“我養不起，還是給女方撫養好?！?/p>

這時已近中午，他想請我去紹興飯店吃飯，我想想他四星級飯店里請客請得起，兒子卻養不起，覺得這種人交不得朋友，當即說道：“那里是四星級飯店，你兒子都養不起，請客倒是請得起？我不去?！蹦抢习迥樕呀涀兊貌蛔匀?，那陪來的熟人也覺臉上無光，我只當沒看見。這時，我村里有人來，他們也剛好有個臺階告退。

這年頭，好像已無親情可言。上虞有一家企業，老板是兩兄弟，我也認得，廠里形勢好，但因為到年底利潤分配不均，兄弟反目。哥哥滿面胡子，他獨自抽出資金，去鎮上辦了個廠，廠名為：老胡子服飾有限公司。弟弟不服氣，在哥哥的廠對面也辦了一個服裝廠，取名為：刮胡刀服飾有限公司。他們的母親還活著，子女大了，他們之間的事也插不上嘴。每天走進走出，看到這兩塊牌子，真是眼淚往肚里咽。她想到他倆小時，一起去山上割牛草，重的一擔兩人爭著挑。那時窮是窮，但和睦還是和睦的。不像現在，各自坐上轎車分頭而去，對面碰到也裝作不認識。祖遺一間老屋，老屋前面有一棵文旦樹，秋天摘了文旦，兩兄弟也一定要均分。想想這些，心里比沒錢的時候還要難受。古時淮南民歌：“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兩人不相容?！笨鬃又鲝垺案恢薄敖讨?，對富起來的人再進行教育，真是講得有道理。

《列仙傳》里，鉤翼夫人為漢武帝所害，斷氣后尸身不冷，香氣飄逸達一個月之久，殯葬之日，棺內空空如也。竇娥被殺，胡天六月即飛雪。因其死得冤，所以其陰魂不散。在我們鄉下，這種意外死亡，叫做“生亡”。傳說這種鬼還有一個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鬼討了替代，可以轉世去做人。如落水淹死的人做了水鬼，必須設法討別人淹死，討了替代，鬼可以自己轉世去做人。

一日，我去外面吃夜飯。一位刑事庭法官給我講了這樣的一件事情，是他所經辦的一樁刑事案件：在上虞，有份人家，戶主叫松根，他從來不干農活，常常衣衫襤褸，腰間系一根草繩，到處游蕩，心思都在一個“酒”字上，今朝有酒今朝醉，被鄉鄰譏為“濟公和尚”。為此，兩個兒子媳婦都娶不上。一次，這老頭竟然裝瘋賣傻，把人家新墳上的花圈白幡如數搬回家，整整齊齊地排在自家門口，說是“死亡演習”。做人做到這種地步，連老婆兒子看看也生氣。

我聽著，也道：“這樣的人真是少見?！薄翱山酉聛淼氖虑楦由僖??！蓖抡f。一天夜里，風夾冷雨，老頭不知哪里吃了酒，醉醺醺回來。走到村前池塘邊，母子倆從黑暗里閃出，一下把他推落池塘，原來母子倆是商量好的。第二天，村里的一個婦女去池塘洗衣裳，發現老頭的尸體在塘邊浮著，即慌忙去叫松根大嬸。大嬸趕來，哭得也傷心：“哎呀我苦命的老頭子呀，為什么介勿小心呀！”全村人都認為松根是酒醉跌入池塘溺死的。老頭終于下葬了，但明月夜，短松崗，半夜三更過老頭葬的地方，總有幾分陰森。

兒子終于結婚了。洞房之夜，他酒醉向老婆獻殷勤：“娘子，為了你，我把父親都殺掉了。”“你不要胡說，老酒吃醉啦?！薄拔也缓f。”他老婆將信將疑。后半夜酒醒后，他自知失言，便百般勸老婆別說出去，他老婆這才信是真的了，卻轉念到夫妻情分，兩人便絕口不提。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十二年后，夫妻吵架，他鬧著要離婚。他老婆就把十二年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了官。他當即被關進監牢里去了。那日，法醫去山上開棺驗尸，周圍的村民男男女女也紛紛爬上山岡，圍攏來看。只見老頭的墓地，荒草萋萋，四周一片曠野，哀風怒號，孤立的電線桿發出讓人心顫的哨聲。結果打開棺木，整整十二年了，老頭的尸體竟然像睡著一般。周圍的人也被驚得呆了：莫非真是冤魂不散？

這好像是在說《聊齋》，說得旁座直感嘆。富貴要富貴得大氣，貧賤要貧賤得有骨氣。現在，窮人失卻了骨氣，富人也沒有了仁慈。窮人富人都叫人看了覺得不順眼。因為富人沒有了仁慈，所以千夫所指。轎車同行人相碰，不管誰對誰錯，路旁行人圍攏來，都大罵轎車；桑塔納與寶馬相撞，路旁行人圍攏來，都大罵寶馬，是這樣地不分情由。一次我是親眼看到，是在延安路口，路人圍攏來看，一個老年人罵道：“撞得好！省得他開來開去神氣活現?！蔽铱此@副樣子，戴著烏氈帽，穿了一雙軍用黃球鞋，褲管上彈了橡皮筋，一副窮人打扮，大概是踏黃包車或者是拉板車的。卻不知為何無緣無故罵人家。因為你自己窮了，不肯趨炎附勢，也應淡泊自守，要有一副好心腸。自己窮了，一股惡氣要出在富人身上，真是小民，而且覺得這樣的窮人也不必要你去同情。

小時，母親叫我們出事情的地方千萬勿可近攏去，冤鬼要在此討替代。紹興習俗，亡人落棺蓋棺時要關燈，人要走開些，不要把活人的影子蓋進去，否則要丟失魂魄。鄉下許多房子正門口放有一面鏡子或八卦圖，或在樓窗口放只麻篩米篩，現在紹興習俗還有造新屋在屋梁上掛紅旗的，皆是驅邪，目的也是讓鬼不敢近身。

梁宗懔撰《荊楚歲時記》，講荊楚地方，“正月初一，貼畫雞戶上，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旁，百鬼畏之?！睂Σ患目偸潜?，這也是避。又比如“惡狗遠避”，碰到不講道理的人，也要惡狗遠避，不要去招惹他。我小時，村里有一個青年，他把鄰家的雞偷來，去墻弄里拔了雞毛，一個人躲到龍潭里煨熟，雞腿撕撕吃。鄰家分明看到是他偷的，也不敢做聲，只是暗地里說一聲：“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一定要報?！庇终f：“做人要做得端正，一身正氣，晚上走出去會發出豪光，孤魂野鬼不敢來近身。”你能一身正氣，連鬼也怕，也不敢到你這里討替代，這真是一身正氣的好。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原來這浩然之氣，連鬼也不敢來近身的。

詩曰：“才見湖上中秋月，又看江頭十八潮。”

改革開放，全民經商辦企業，法院“要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我即被調到經濟庭。舊時紹興有墮民三埭街：唐皇街、學士街、永福街。當時，紹興也有經商三大街，蕭山街、東街、府橫街。他們在這三條街里租間門面，前面放塊黑板，用粉筆寫著：各種染料、煤炭。這樣的公司在民間戲稱“皮包公司”或“減法戶頭”。老板項間掛一根極粗的金項鏈，戴貓眼戒指。他們的合同滿天飛，他們做生意的方法是：第一筆交易貨到即付款，引對方信任而上鉤。第二筆交易是先付百分之二十定金，俟對方煤炭、棉紗一車皮一車皮拉來。貨到這里，即把它低價賣掉，百分之八十的貨款肯定是不付了，把錢裝進皮包逃之夭夭。對方不遠千里來討貨款，只是一張桌子、一條椅子、一塊牌子，一間租賃的房子也。我這樣的案子也辦過好幾例。

廣東每年開廣交會，被騙的打起橫幅：“歡迎四方來客，慎防紹興騙客?！蹦菚r，紹興的臭豆腐還沒有商標注冊，咸亨酒店旁邊的那家土特產商店，只用三百元錢就注冊了一個“孔乙己”商標。紹興的騙客要比紹興的臭豆腐還要有名。

他們一切行為沒有底線，只要能騙到錢，什么手段都來用。謀利先須正本心，何愁主顧不相尋？做生意要有誠心，否則，終究好景不長。男人手上戴戒指，看起來也總不像樣，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實際上是底氣不足，對自己的不自信。騙來的錢又不當錢用，騙到手了，就去賭博喝酒泡女人。加上這些人多是沒文化的，所辦的公司當然要一個個倒閉。

后來，全國上下又高喊民商案件“執行難，難于上青天”。我又被調到執行庭。其實，法院“執行難”；環境保護難；計劃生育又何嘗不難？我去安徽、江西出差，見農村泥墻上到處用白石灰涂著宣傳計劃生育的標語：“一人結扎，全家光榮?！边@還算好的。還有可怕的，如：“能引的引出來，能流的流出來，堅決不能生出來?！薄耙惶ド?，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一路上車窗外看了，真是忍俊不禁。但窮人富人都不怕超生。窮人說：“你罰吧，反正我沒錢。”富人說：“你罰吧，反正我有錢。”

前年，我們執行法官去山西一家上市公司執行，債務人單位職工來圍攻追打，執行法官只得躲到當地法院執行局長的辦公室不敢露面。債務人還不肯罷手，竟然帶了一幫人，追趕到局長辦公室，當著這個法院執行局長的面，沖過來打了我們執行法官兩個耳光。執行法官嚇得從法院后門逃出，打的逃到機場，進入安檢后，慌慌的心才定下來。這時才發現，包里的錢也被搶了。這也還算好，河南有位執行法官去黃河口執行，竟被債務人打落黃河，連尸骨也無處找尋。

無財產的空殼公司難執行，大公司也難執行，為何？一是無財產；二是有財產的財大氣粗。有一年快要過年，我們連夜翻山去一農家執行，是債務人欠信用社貸款一千元，后來種白術虧本了。我們進去他家里，家里沒電燈，我們打著手電看了，除了一只煤氣灶擱在磚頭上，桌上青菜、蘿卜、兩碗剩菜，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七倒八歪的房屋也不能避風雨。房間里有一只箱篋，我要他打開搜查。債務人母親過來阻攔，她捂住箱篋必不肯。但最后還是搜了，只搜得兩百元。老太太急了，求情道：“這錢是我家過年之費呀！”像這樣的一戶貧窮人家，真是凄慘可憐，使我想起我的過去，對他人的貧窮也切切在心。我當即決定還給她，那老太感激得差點要向我跪下來。我把她扶住，即掉轉頭回來。孟子：“信善性善，舍生取義。”舍生取義我不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傷，孝之始也。我們一貫弘揚生命的價值，殊不知生命本身比任何東西都重要。但信善性善我盡量能做到。

又有一日，我去一家大公司執行，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只見辦公桌轉椅背后顯眼處，掛著一幀大大的董事長與中央某領導握手時的合影，似乎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他見了我這個小法官，竟然問我：“你是什么級別？”此外理睬我的工夫都沒有，轉頭接電話，又叫女秘書進來，吩咐什么事情。對這種人，欠了債不還，還去賓館飯店夜總會快樂，或帶了小姐去黃金海岸沙灘度假，我倒偏要動動他。我隨即叫人把他的辦公室封了。他夾了他的公文包出來，看看我，對我也無法。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雪中送炭不會，錦上添花也不來。

那天中午，在飯桌上，一位同事給我念了流傳在社會上的順口溜：“當你有空的時候，不妨給孩子講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天空是藍的；老鼠是怕貓的；壞人是怕好人的；結婚是先談戀愛的；理發店是管頭發的；藥是可以治病的；拍電影是無須陪導演睡覺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庸人是不能當領導的；欠人家的錢是要還的?！蔽衣犃耍笮?。

在古羅馬，一個人如果欠錢不還，可以將他變為債務奴隸，從自由民變為奴隸。而我們有些債務人，不還就是不還，看你法院怎么樣？大不了拘留十五天。我見過幾個被執行人，他們被法院逼得急了，主動背著被鋪到法院里來，說：“我鈔票還不出，現在你給我拘留十五天吧。”真拿他沒辦法。

又是全國提倡夜間執行，突擊執行。因有些債務人平時出去打工無法找到其下落，到年關，他們必回來過年，就要年三十夜突擊執行。我卻對這種執行方式沒有興趣。覺得這樣做總有些不妥，弄得法官與民眾情緒的直接對立。有一個債務人姓楊，我們傳票發去了三四張他都不理睬，就決定抓他。他的家在鄉下，前門靠田畈，后門靠河浜。那日凌晨，村里人都關門睡了，我們的隊伍悄悄進村，只聞得附近村莊狗叫。我們到他家的前門敲門。債務人聞訊，早已從家后門摸出，往河浜里搖船逃走。他妻子不服，從床上起來罵我們：“強盜?！边€從床頭抓起東西扔過來。被我們當場手銬銬走。被窩里還有一女孩兒，七八歲，也被我們吵醒，坐起來揉揉睡眼，害怕地看著我們。我也看了她一眼，覺得真不敢面對那雙大眼睛，就把目光移開。我現在想到那雙大眼睛，還心驚不安。想必她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情景。

有一次是債務人女兒結婚，在飯店里辦喜酒。大堂上新郎新娘，親朋賀客盈門，這樣的喜事人家，也去把債務人從喜宴桌上拖出來，使他在眾親友面前坍臺。人活在世上，也只是一張面皮，面皮給你撕破了，他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

又有一次是在大年夜，債務人已在堂前插香拜祖宗分歲。我們進去，亮明身份，要拘留債務人，莊嚴的祭祖堂前頓時氣氛緊張，然后一片哀求吵鬧聲。我們這樣做，人家真要記恨你一輩子。要反思，做任何事情要有一個理性。舊時，到了年關，債主提燈籠來討債，欠債人還不出，只得躲到城隍廟里。但到時辰一過，就是新年，天大的困難也已過去。

一日，我去上海執行，在浦東銀行凍結一家企業的賬號，在窗口的是一位皮膚白凈的青年人，我給他這家企業的一只賬號，告訴他：“請把這只賬號給我凍結一下。”他在電腦里查看了，然后從窗口探出頭來對我說：“迪家企業有兩只賬號，儂要……”我心里感激，想：“上海人畢竟是上海人。這樣的大城市真是大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