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性、神性到文化身體

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分別是現代以來文學的三種不同表現形態。文學的表現形態是意識形態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意識形態是人的意識形態，它的最終主體是人。于是，解釋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必須從人這一存在上去找原因，從人性身上去找原因。文學是人學，是對人的存在或對人性的反映和表現。人有兩重屬性：自然性和超自然性。人的超自然性包括了神性、圣性、社會性與文化性。其中，社會性是平面展開，側重空間性質；文化性是垂直展開，側重時間性質。如果用一個人的全身來解說這三種意識形態，那么，現實主義關注的是人的理性心理，即自我，自我是被社會規范形成的，是人的社會化心理，表現的是人的社會存在和人的社會屬性，它要求人用理性也就是用大腦指導生活。換言之，現實主義的人著眼于人的頭腦。現代主義已經意識到人的無意識心理，意識到本我的存在。本我是先天本能的，是人的自然心理，現代主義是從本我尋找超我，從心理尋找心靈，稱得上是由實入虛，它表現的是人的心靈存在和人的心靈屬性，它試圖實現人的心靈建設，要求人用心靈指導生活，于是我們可以說現代主義著眼于人的心臟① 。后現代主義是從文化視角介入對人的理解，最后卻落實到人的身體，稱得上是由虛入實，它關注的同樣是人的本我，只是這個本我不在人的心臟，而在人的身體，這里所謂身體更接近“下半身”，是欲望的身體，即比較純粹的本我。后現代主義一大特點是將欲望物化。這就是說，后現代主義關注人的身體，但它是在文化平等、文化差異的前提下關注本我，換言之，它賦予了身體文化的意義，它是將人的身體上升為文化，表現的是人身體的文化存在和文化屬性，也可稱之為身體文化。

意識形態不僅屬于人，而且依附于某種經濟基礎。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作為一個整體與資本主義這種經濟形態相對應。這等于是為人們找到了這些文學表現形態的社會原因。也就是說，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這些文學表現形態生成的社會經濟原因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經濟形態是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生存環境，是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溫床。簡言之，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是資本主義經濟形態的文學表現形態。

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是一個有著某種共同的質的文學表現形態，或者說是某種有著同質性的文學表現形態的不同發展階段。資本主義則是一個有著共同的質的經濟運行形態。后者既然是前者的溫床，對前者具有質的規定性，因此，后者的發展階段也就對前者的發展階段構成了質的規定性。所以，兩者形態的對應關系是兩者質的同一性對應的結果。

正如資本主義社會的共同的質是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共同的質就是現代性。現代性這一現代時代的共同的質有其發展階段：具體展開為現實主義階段的現代性，現代主義階段的現代性和后現代主義階段的現代性。

具體地說，現實主義是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審美意識形態，現代主義是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的審美意識形態，后現代主義則是晚期資本主義時代的審美意識形態。

現實主義的人學觀與社會經濟文化基礎

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物資產階級的目標訴求是合法的、受人尊重的社會地位。因為在現代社會結構形成以前，傳統社會呈現貴族與平民的人群劃分。人的社會地位與生俱來，難以變更。通常地說，成為一個富翁只需要三年的努力，成為一個貴族則需要三代人的努力。這個通俗的說法暗示了貴族身份的血緣遺傳規則，說明了人改變自身社會身份的艱難性。同樣，陳勝、吳廣起義時宣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實際上表明傳統社會的主流觀念就是“王侯將相是有種的”。貴族天生就是貴族，奴隸天生就是奴隸。人的身份是遺傳的、世襲的。作為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群，資產階級要改變自己的社會身份，不僅需要改變自身的物質境遇，也需要改變維持傳統社會的意識形態。因此，作為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意識形態，現實主義的現代性的目標主要是奠定現代性的社會制度基礎，其主要目標是建構一個公正平等具有活力，個人能夠通過現世努力合法有序地改變自己身份的社會制度。可以說，現實主義的現代性是現代性方案的基本構成。

現實主義時代的現代性方案構成了現代性方案的基礎工程，它支撐了現代社會這一摩天大廈。現代主義時代和后現代主義時代分別從不同的向度為這一摩天大廈提供牽引。

現實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現世主義”。“現世”除了意指此在的社會外，還意指此在的時間。這是與傳統社會相對的。傳統社會以神圣為中心。神與圣都具有永恒性。這種永恒的時間觀念同時派生出人的身份、命運的不可改變的觀念。現實主義既然強調“現世”，也就從根本上動搖了神圣永恒的時間觀念。每個人都可以憑借其“現世”的努力獲得“現世”的幸福，也就是后天努力可以改變先天承傳。在現世合法有序地改變自我身份，這是現實主義的意識形態。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革命的觀念。唯有此觀念，才造就了每個個人通過努力改變自身命運的可能性。有目共睹的是，這種觀念高度地釋放了人的創造性，對人類社會的進步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現實主義不僅與資本主義的文化制度有關，同時也與資本主義的技術水平有關。自由資本主義時代同時也是機械工業時代，可以說，現實主義是機械工業時代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因為現實主義的靈魂是理性，理性強調的是因果邏輯關系，而機械原理正是建立在物理學上的因果原理之上，力量可以傳遞，一種力量可以是另一種力量的果，也可以是新一種力量的因。

簡要地說，在自由資本主義的文化語境中，現實主義是一種平民化的意識形態，它呈現的是“向上爬”的姿勢，自下而上，試圖實現其“人往高處走”的社會身份訴求，新興的資產階級顛覆封建階級，技術上依靠機械工業，其革命的武器是財富、智慧、理性。

現代主義的人學觀與社會經濟文化基礎

現實主義意識形態從本質上說是關注人的社會存在，也就是關注公共領域、公共事務中的人。從15世紀到19世紀，西方世界已經基本完成了現實主義時代的現代性方案，一個理性主導的社會制度體系基本形成。當公共領域、公共事務方面的制度建設達到比較完備的狀態，現實主義意識形態已經成為既成現實，其革命意義也因此歷史性的終結。然而，無論是社會歷史還是意識形態都不會停滯不前。眾所周知，資本主義制度有兩個關鍵組成，一是政治上的民主制度，二是經濟上的市場體制。這兩種制度設計是建立在對于人性弱點的深刻認識上的。政治的民主制度是對人的權力欲望的制約，經濟的市場體制是對人的物質欲望的張揚。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人性弱點甚至人性惡的承認和利用。相對而言，它對人性中善的構成關注不夠。正是因為現實主義時代的社會的內在驅動力主要依靠人的世俗欲望的推動，人的“社會向上”的欲望得到弘揚，人的“心靈向上”的欲望遭到遮蔽；工業的流水線生產模式構成對人的創造力的壓抑，人失去了“自由”的感覺。這一切無不構成了現代人性理想的悖反。人類不得不尋找一種深層的動力實現對現實的人的超越，以圖重新恢復人的自由。由于現實主義時代對人的理性的認識已經較為充分，對深層動力的尋求不可能來自人的現實理性。與此同時，人類對人的認識也在進一步深化，理性之外的潛意識領域開始被人類發現。順理成章，人們開始從人的潛意識領域尋求自我超越、自我解放也就是自由的可能性。因此，現代主義的現代性在認識到人的潛意識系統存在的前提下，試圖從人的潛意識領域獲得自我超越，也即“超我”的動力之源。

值得注意的是，現代以來關于人的理念的一個共同點是平等。這也可以理解為現代性中一以貫之的成分。現實主義開啟的是人的社會地位平等的可能性。它針對的是封建主義時代人的先天的不平等。一些人生來是平民，一些人生來是貴族。人的先天血緣決定了人的后天的社會地位。這種狀況遭到現實主義人的理念的強有力的沖擊。早在14世紀約翰·鮑爾的著名言論中，就出現了這樣的追問：“假如我們都是出于同一父母，亞當和夏娃，他們怎能說或證明他們比我們高明。”表達了類似思想的一首民謠當時廣為流傳：“當亞當掘地、夏娃紡紗時，誰是紳士呢？”② 可以說，正是現實主義關于人生而平等的理念為每個個體通過個人奮斗以改變社會地位和個人命運提供了可能性。

現代主義開放人的潛意識領域，釋放的是人的生命本能，意識到人的深層自然構成。而人的生命本質在很大程度上同樣是平等的。這就等于從根本上取消了人類先天不平等的前提，以潛意識層面的生命平等理解人，提供的是人的自我的平等的學理支持。

人的潛意識領域、生命本能、深層自然構成都是難以解說的存在。現代主義關注的人的潛意識領域、生命本能、深層自然構成與文學中的自然主義或文學外的心理科學有所不同。它表面上似乎談論的是人的本我，深層的則是試圖拯救人的神性。詩人、詩學家任洪淵發現，許多現代主義作家或思想家都喜歡為他們的文學或哲學尋找一個古代神話中的神以建構一個“象和隱喻”的世界，他指出：“從尼采起，幾代哲人相繼回歸蘇格拉底哲學前的神話的希臘，而返回自身，重新發現自身：20世紀的西方哲人多半把某一個或幾個希臘神話原型作為自己思想的倒影，反觀自己反思自己。”比如，尼采選擇了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葉芝試圖在宙斯（天）和天鵝（獸）的融合中獲得神的靈智和野的力量，弗洛伊德則在俄狄浦斯身上尋找人的原型③。可見，現代主義的神性與古典主義的神性截然不同。古典主義的神性具有崇高圓滿的特點，令人可望而不可及，人似乎是在按神的模樣塑造自己，如《圣經》說的，上帝按自己的樣子造人。現代主義的神性則有一個很明確的指向，那就是要將現代人從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以完成超越自我也就是“超我”的心靈沖動。無論是尼采的“醉”，還是葉芝的“野”，或者弗洛伊德的“力比多”，都有借神性的本能沖動以沖決理性的堅固堤壩的意圖④。

作為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的意識形態，現代主義的任務不是為資產階級的社會存在開拓疆土，而是為資產階級已經合法尊貴的社會身份打造一個“神性”的靈魂。資產階級已經獲得了社會的主流地位，作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現代主義在這時候的性質不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不再是破壞的，而是建設的，是提升的，是要將它的主人資產階級的主流地位從物質層面向精神層面提升。它不是為資產階級的現世光榮進行物質建設，而是為資產階級的先驗光榮進行靈魂闡釋。它是在資產階級已經獲得物質財富的前提下，為資產階級營造精神財富，或者說是為資產階級打造一種精神的高貴。換言之，現實主義提高了資產階級的物質等級，現代主義要提高資產階級的精神等級。并且，這種精神高貴不僅體現于“現世”，而且流播于前世今生，表現為理想的、恒定的生命靈性，是那種不應被異化、扭曲、變質的人性本質，恰與現實主義的“現世主義”相對，可稱為現代主義的“永恒主義”。毫無疑問，現代主義是承認永恒的，只是這種永恒不是神性的，而是人性的。古典社會人的尊貴來自神的賜予，現代主義則認定人自身具有一種先在的尊貴。這種尊貴不在神那里，而在人自身，在人的生命本體。人是有追求神性或精神性的本能的。現代主義滿足的是人的這種精神本能，只是它是在資本主義的文化語境，是以一種人本的形式而不是神本的形式來滿足。

同樣，現代主義不僅在制度層面上對應壟斷資本主義階段，而且在技術層面對應電氣工業時代。機械工業的能量來源是力學的，電氣工業的能量來源則是電學的。力學對應了理性，現實主義的力量之源在理性。在壟斷資本主義文化語境中，現代主義是精英化的，保守的，資產階級需要穩定自己的地位，維護自身血統的純潔，強調人的崇高性、理想性，抗拒人的庸俗異化的現實存在，實現人的自由境界，其技術背景是電氣工業，武器是生命意志、心靈性、神圣性。電學對應了心靈性，現代主義的力量之源在心靈。顯而易見，現代主義的電能與現實主義的機械能量相比顯得更神秘，恰如生命意志、心靈性與理性相比更神秘，所以現代主義往往被認為具有神秘主義傾向。

后現代主義的人學觀和社會經濟文化基礎

有必要引進一個共同性的概念。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都是以共同性為基礎的意識形態。現實主義出現在歐洲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型的時代，即自由資本主義時代，出現在地球上的地理大發現的時代，那個時代，一個完整的地球世界正在形成，一種更先進、更發達、更具有整體性、更具有民主與科學意識的社會形態在前方誘惑著人類。現實主義正是向著這樣一個目標前進的。因此，現實主義的共同性可以說是社會的共同性。同樣是對人的存在狀態的關懷、對人性的體認，現實主義文學更傾向于對人的社會性進行思考，更傾向于關注人的社會存在狀態。由于人類社會理想在十九二十世紀有著明顯的差異，所以，現實主義文學也呈現出批判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不同。這種社會的共同性是以人類的整體樂觀為基礎的。它隱藏著一種社會理想的承諾。這種社會理想可能是“民主、自由”的資本主義形態，也可能是“集體富裕”的社會主義形態。

現代主義出現在歐洲資本主義已經相當成熟的時代，即壟斷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形成的社會共同性使人的個體性受到了極大的壓抑。正是這種壓抑才導致了異化觀念的出現，對正常的人的呼喚變得日益強烈。不要異化的人，要求返璞歸真的人，要求全面發展的人。在現代主義的觀念體系中，人是先在地具有某種理想性的，這可以理解為人的共同性。現代主義的理想就是以人的共同性為基礎的理想人性。承認有理想的人性，就意味著保持著對人的信念，擁有對個體的人的樂觀。現代主義反抗的只是社會共同性。卡夫卡的《變形記》寫人的變形，人的異化，其前提就是人本來是有一個正常的、理想的“形”的，只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變異了。

后現代主義將對人的關注視角從社會性和自我性轉移到文化性。現實主義提供了人的社會平等的可能性，現代主義說明了人的自我平等的絕對性，后現代主義則是從文化存在的角度思考人。后現代時代是一個文化大發現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人類的多元文化不斷得到發現，或者說人類的文化差異不斷得到發現。比如黑人對自身黑人文化的發現，美國對印第安文化的發現⑤、主流文化對亞文化、邊緣文化、另類文化的發現，異性戀文化對同性戀文化的發現等等。同時，后現代也是一個人的大發現的時代，但這里的人的發現不同于現實主義時代的人的發現，現實主義的人的發現是發現人的共同性，發現人的理想，理想的人，后現代的人的發現是發現人的差異性，發現人群的差異性，這與文化大發現是一體兩面，因為人的差異往往就是文化的差異。文化差異不僅僅體現為種族文化的差異，甚至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同樣可能存在著文化差異，比如另類的存在，加繆的《局外人》和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都是典型，一個人哪怕與周圍的人朝夕相處，仍然可以是一個局外人；一個人哪怕生活在一個地方，也可以是生活在別處。然而，無論是文化的大發現，還是人的大發現，后現代發現的結果都是差異，也就是共同性的喪失。當人類進入到一個物質經濟一體化的時代，當人類進入一個全球化的時代，這種物質經濟的“大同”恰恰反襯了文化心理的“差異”。這是后現代人類的生存狀態，也是后現代文學所要表現的關懷，它可以表述為“差異關懷”或者“另類關懷”。

在一個文化共同體中，必然出現等級之分。而在一個文化差異結構中，文化只有差異沒有等級。換言之，后現代主義的現代性是文化的平等。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時代，始終存在有中心 / 邊緣、西方 / 東方、上 / 下、男性 / 女性、白人 / 黑人、精英 / 大眾、雅 / 俗、深度 / 表面、理性 / 感性、貴族 / 平民的二元文化等級。前者是高級，后者為低級。傳統的二元文化等級到后現代主義時代被消解和顛覆。具體地說，邊緣文化與中心文化的界限淡化了，像西方凡·高、高更從東方非洲藝術獲得靈感，黑人搖滾樂成為西方流行樂壇主流，美國“垮掉的一代”從東方禪宗、佛教獲得靈感。此外，諸如上流文化與下層文化的等級界限的消失，表現在服飾上燕尾服不再是貴族的專利，大眾也可以享用；牛仔褲不再是工人階級的標志，也可以成為紳士的時髦。女性已不再是第二性，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大眾文化堂而皇之進入了大雅之堂，如中國金庸的武俠小說，美國的《飄》都從通俗文學領域開始了向經典文學的滲透。一元文化的時代開始向多元文化的時代過渡，金字塔的文化形態開始向平面化的文化時代過渡。文化平等的狀態逐漸形成。

文化平等實際上是個人平等的結果。現實主義建構了人人生來平等的思想觀念，為資產階級進入上流社會提供了學理依據。社會開始形成新的金字塔結構，其結構規則不再是傳統時代的以出身論英雄，而是現代時代的以財富論英雄。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稱為資本主義是因為資本是這個社會的核心動力。然而，資本自身有一種追求數量的本質，它必然會打破商品被貴族壟斷的傳統社會結構，使商品不斷向大眾流動，唯其如此，資本市場才能不斷擴大。這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律。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一切都可能滲透資本的屬性，包括教育和文化。在資本主義時代，教育和文化這些精神產業、文化產業為了獲得最大面積的市場，都會向大眾傾斜。如果說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現代主義意識形態有精英化傾向，那么，隨著社會的發展，中產階級數量擴大，進入晚期資本主義時代，后現代主義意識形態明顯呈現大眾化趨勢。前者追求崇高，后者追求市場。落實到審美意識形態，前者是深度模式，后者是平面模式。市場是平面的。深度意味著市場的狹窄，平面意味著市場的廣闊。

資本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群是資產階級，但到了晚期資本主義時代，情況有所變化。在自由資本主義和壟斷資本主義時代，由于人類還處于物質短缺時代，所以，社會形態仍然是生產決定消費，是資產階級控制無產階級，這樣的時代是有主從之分，有等級之分的。而到了晚期資本主義時代，人類開始進入物質過剩時代，形成了物質過剩的經濟形態。消費開始成為社會運動的主導力量，不是生產決定消費，而是消費決定生產。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關系也有所解構，中產階級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人群。人類社會呈現中產階級引領時尚，大眾盲目跟進的運動姿態。而中產階級作為社會的主流人群，它與過去的主流人群有一個本質不同在于：傳統社會的主流人群封建階級通過土地控制社會，傳統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人群資產階級通過資本控制社會，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人群中產階級只是以智慧才能引導社會，大眾才是社會舞臺才是后現代社會的真正主人。

現實主義的主人擁有頭腦，他接受理性的引導；現代主義的主人擁有心靈，他接受生命意志的引導；那么，后現代主義的主人，也就是大眾，他擁有什么？大眾沒有理性，大眾不在乎心靈。艾略特寫《荒原》、《空心人》正是寫后現代社會理性的虛空，后現代人心靈的虛空。當我們目睹大眾在貓王、披頭士、杰克遜、麥當娜面前的瘋狂，我們會強烈地意識到后現代大眾的非理性、非信仰性。那么，沒有理性和心靈的大眾有什么？作為人，他擁有感覺。當人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理性，也不相信自己的心靈，他只能相信自己的感覺，憑感覺生存。所謂跟著感覺走。感覺從哪里來，自然是從感覺器官來。這里所謂感覺器官。也就是人的身體。于是后現代主義可以理解為一種身體崇拜的意識形態，它恰好與理性崇拜的現實主義和心靈崇拜的現代主義相對應。以身體感覺作為表現形態的大眾，雖然缺少理性、心靈空虛，但作為人仍然是一種文化存在，這種文化恰恰可以用一個詞語表示，即大眾文化。大眾文化是后現代主義的主流文化形態，它反抗的是現代主義的精英文化。

與現實主義的現世主義、現代主義的永恒主義相對應，后現代主義可以稱為現在主義。快節奏、高情感的時代，理性和心靈性匱乏且由他者引導的大眾文化，各領風騷幾十天的時尚潮流，以及后現代主義自身的非本質主義、多元主義的價值取向，決定了后現代主義既不追求一個世代的光榮，也不追求永恒的高貴，而強調現在的感覺。

在晚期資本主義文化語境中，后現代主義是大眾化的，顛覆舊的秩序。經濟形態上，后現代社會從經濟短缺變為經濟過剩，從生產主導變為消費主導，從工業時代進入后工業時代，從制造工業主導到文化工業主導，工業技術標志則從電氣技術進入電子技術時代，從動力時代進入了信息時代、虛擬時代，其主導訴求是欲望、身體、快樂。

在現實主義的理性看來，身體是有限的；在現代主義的心靈看來，身體是低級的。后現代的身體崇拜必然要改變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身體定義，低級有限的身體要被充滿想象的、虛擬性的身體概念所代替。因為后現代已經取消了有限 / 無限、高級 / 低級的二元對立，消解了理性與感性、心靈與身體的分界。后現代的身體，更貼切的表述應該是身體文化或文化身體，是理性與感性、心靈與身體的復合體。因此，后現代的身體可以是實體的，也可以是虛擬的，既是現實的，也是富于想象的，它有時候著眼于開發身體、生命的潛能，有志于創造發明身體生命的新的能量，更多時候它不過是對身體的一種消費。現實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物是物質成功進入上流社會的行動者，現代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群是保守自我，決不異化的思想者，后現代主義時代的主流人群則是在消費中狂歡的大眾。在一個“衣食無憂”（衣食生存是現實主義的憂患）、“崇高消解”（崇高永恒是現代主義的追求）的時代，理性解放和心靈解放的主題終于被身體解放的主題所代替，后現代時代的人終于從現實主義時代人的向上挺進（“向上爬”）的動作、現代主義時代人的思考的表情（“我是誰？”）變為后現代的狂歡這種集動作與表情于一體的姿勢（空心人、單面人）。■

【注釋】

① 這里所謂心臟是要為現代主義在人體上找一個對應物。嚴格地說，它指的是人的情感系統。科學發現，人身上確實有兩套系統，分別是情感系統和認知系統。與本文的邏輯相對應，現實主義關注的是認知系統，現代主義關注的是情感系統。

② 引自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下卷，642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③④任洪淵《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94、94—95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⑤ 據說美國人最后悔的是在西進運動中掠奪了印第安人的文化，后來不再狩獵、說著英語的印第安人沒有了文化歸宿感，并且犯罪率上升，酗酒和自殺的人數增多。參見《南方周末》2000年11月30日第9版《西部文化：以什么方式留下來》。

（黃偉林，文學博士，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