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精神視野

王小波（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用雜文表達他的“信”，以小說承載他的“疑”。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這位“文壇外”作家黑色幽默的文學風格和愛智惡愚的價值信念對國人影響日深，其所凝聚的精神能量，在當下話語空間中日益彰顯，并將深刻地影響中國的未來。但也正因王小波“超文學”的影響力，他作品的“文學性”反倒成為屢遭爭議的話題——在一些文學研究者的描述里，他是被中國思想界和大眾傳媒按需塑造、聯(lián)手推出的一個自由主義文化偶像，其符號價值遠高于文學價值。我不認為這是一個確切公正的判斷。相反，正是文學魅力、精神人格與思維智慧的“三位一體”，構(gòu)成了王小波的作品，并沉默地召喚著后來者走上他的“牽牛花之路”。這是一個長久的歷程，現(xiàn)在還剛剛開始。生命之血寫就的文字，必不會被生命所辜負——宇宙的公正，絕非轉(zhuǎn)瞬即逝的人世浮囂所能湮沒。

王小波一生寫作了以“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唐人故事》等為代表作的長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篇、三十五萬字的雜文隨筆，以及舞臺劇本、電影劇本和社會學著作（與李銀河合著）等多種文類。雜文隨筆乃是王小波小說寫作的余墨，也是他參與生活的方式——他以此表明“對世事的態(tài)度”，“這些看法常常是在倫理的論域之內(nèi)”①。他申明，在此領(lǐng)域里，首先要“反對愚蠢”，因為“在我們這個國家里，傻有時能成為一種威懾”；其次，他“還想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jīng)”②?！凹偃缫粋€社會的宗旨就是反對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獄又有不如……羅素先生說，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們，讓我們睜開眼睛往周圍看看，所謂的參差多態(tài)，它在哪里呢?！雹?/p>

當代雜文乃是針砭時弊、干預社會、關(guān)切民生的一種文類，王小波雜文的卓異之處在于：他以獨有的聲腔和文體，把“智慧”和“有趣”破天荒地納入社會倫理論域，同時，他也一再把道德判斷轉(zhuǎn)換為智力判斷，由此突破了社會倫理探討的單一道德向度：“倫理道德的論域也和其他論域一樣，你也需要先明白有關(guān)事實才能下結(jié)論，而并非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只要你是個好人，或者說，站對了立場，一切都可以不言自明?！雹?“智慧”作為蒙昧之敵，在王小波的作品里受到了無以復加的擁戴——它成為道德的前提，更是道德本身，而與道德灌輸勢不兩立：“假設善惡是可以判斷的，那么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發(fā)展智力，增廣知識?！薄拔艺J為低智、偏執(zhí)、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薄凹偃缟系垡邑撈鸸噍?shù)娜蝿?，我就要請求他讓我在此項任務和下地獄中做一選擇，并且我堅定不移的決心是：選擇后者。”⑤ 在在顯示出他毫不退卻的啟蒙主義者立場。

在啟蒙主義屢遭清算的今日，重溫“啟蒙”的如下原則也許不失公平：“啟蒙肯定理性，認定一己以及共同生活的安排，需要由自我引導而非外在（傳統(tǒng)、教會、成見、社會）強加；啟蒙肯定個人，認定個人不僅是道德選擇與道德責任的終極單位，更是承受痛苦和追求幸福的最基本的單位；啟蒙肯定平等，認定每個人自主性的選擇，所得到的結(jié)果，具有一樣的道德地位；以及啟蒙肯定多元，肯定眾多選項。”⑥ 啟蒙信念貫穿著王小波的寫作，但他幾乎不用這一居高臨下的詞語，而是以中性的“智慧”一詞代替。在他那里，“智慧”非關(guān)中國傳統(tǒng)式的機詐權(quán)謀、兵法思維，而與古希臘哲人“探尋萬物之理”的超功利求索同義：“追求智慧與利益無干，這是一種興趣?！雹?“很直露地尋求好處，恐怕不是上策。”⑧ “智慧永遠指向虛無之境。從虛無中生出知識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現(xiàn)時、現(xiàn)事和現(xiàn)在的人?！雹?而追尋智慧之路，“用寧靜的童心來看……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h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是：他從牽牛花叢中走過來了。雖然我對他的事業(yè)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兒的”(10)。他用如此不竭的熱情，懇請讀者看到：智慧乃是人類幸福的源泉和愛的淵藪。

王小波的每篇雜文皆是他與社會思潮直接碰撞對話的結(jié)果，概括起來，大體涉及五個范疇：

針對20世紀90年代“人文精神討論”中，知識分子話語凸顯的權(quán)威欲和泛道德化傾向，王小波申明了他對知識分子環(huán)境與責任的看法——知識分子的職責是“面向未來，取得成就”(11)，而非成為輔助權(quán)力統(tǒng)治、營造精神牢籠、專事道德判斷的“哲人王”?！霸谖铱磥?，知識分子可以干兩件事：其一、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其二，不讓別人創(chuàng)造精神財富。中國知識分子后一樣向來比較出色，我倒希望大伙在前一樣上也較出色?！亟ň窠Y(jié)構(gòu)’是好事，可別建出個大籠子把大家關(guān)進去，再造出些大棍子，把大家揍一頓?！?12)對知識分子來說，“不但對權(quán)勢的愛好可以使人誤入歧途，服從權(quán)勢的欲望也可以使人誤入歧途。”(13)至于能否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什么，則主要取決于知識分子“周圍有沒有花剌子模君王這樣的人”（“花剌子模君王”的典故出自王小波著名的《花剌子模信使問題》一文，用以喻示無法面對真相、壓抑精神自由的反智權(quán)力者）(14)。只要這種壓抑自由的反智環(huán)境存在著，則知識分子為了保全自身，多數(shù)人當然會變得“滑頭”。由此可以逆推出一個結(jié)論：若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花剌子模君王”關(guān)進了“老虎籠子”，則可以斷言，他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15)。反智威壓固然可怕，但是，“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沒有什么阻止你說俏皮話”(16)——王小波如此表述才智之士對人類精神事業(yè)的生死相許，同時也含蓄表達了他的個人信念?！端季S的樂趣》、《花剌子模信使問題》、《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道德墮落與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不幸》、《跳出手掌心》、《論戰(zhàn)與道德》、《理想國與哲人王》等為此一論域的代表之作。

針對國學熱、文化相對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的泛濫，王小波立足于個人自由、平等和創(chuàng)造的立場，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弊病——“中國文化的最大成就，乃是孔孟開創(chuàng)的倫理學、道德哲學……這又造成了一種誤會，以為文化即倫理道德，根本就忘了文化該是多方面的成果——這是個很大的錯誤?！?17)孔孟哲學“攏共就是人際關(guān)系里那么一點事”(18)，不能容納整個大千世界，更不能指望它去拯救全世界——這種想法純粹是民族虛榮心的產(chǎn)物。他還援引古今大量的荒誕事實和荒謬思路，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有急功近利的傾向；中國文化對于物質(zhì)生活的困苦，提倡了一種消極忍耐的態(tài)度；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里沒有平等——從打孔孟到如今，講的全是尊卑有序，這也是為什么中國無法產(chǎn)生科學的原因……面對甚囂塵上的國學熱，王小波果敢做出誅心之論：“儒學的魔力就是統(tǒng)治神話的魔力?！?19)“這些知識的確有令人羞愧的成分，因為這種知識的追隨者，的確用它攫取了僧侶的權(quán)力。”(20)現(xiàn)在我們需要警惕的是，“僧侶的權(quán)力又在叩門”(21)。此語衡之今日，依然令人心驚。《智慧與國學》、《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文化之爭》、《“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人性的逆轉(zhuǎn)》、《警惕狹隘民族主義的蠱惑宣傳》等是此一論域膾炙人口的名篇。

針對90年代國內(nèi)外盛行的“‘文革’是一場實現(xiàn)激進民主、抵抗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性’的偉大實驗”這一“新馬”派論斷，王小波用黑色幽默的筆法，直接訴諸自己創(chuàng)傷荒謬的“文革”經(jīng)驗，將這一浩劫對個人價值、自由、智慧和道德的戕害，舉重若輕地勾勒出來。需要注意的是，王小波的反思并非對“文革”作一時一事的具體評價，而是對浩劫背后反智主義文化邏輯的徹底清算。同時，有些篇章還探討了這樣的問題：無論社會環(huán)境如何荒謬殘酷，個人都需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人之為人的底線，絕非把責任推卸給“那個時代”所能了事；個人也時刻擁有選擇沉默和保持人性的機會，只要他能抵御“話語權(quán)”的誘惑，站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一邊?！冻聊拇蠖鄶?shù)》、《積極的結(jié)論》、《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肚子里的戰(zhàn)爭》、《弗洛伊德和受虐狂》等是代表之作。

有關(guān)文學、藝術(shù)、科學和人文的一般性觀念探討，在王小波雜文隨筆中也占據(jù)相當大的比例。有感于中國純文學的幽閉、世故和說教，王小波尖銳批評其“無智無性無趣”，坦陳自己的文學觀與之相反——智慧、性愛和有趣，是他寫作的價值前提，“我總覺得文學的使命就是制止整個社會變得無趣”(22)。這是因為，“有趣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一直伸往未知的領(lǐng)域，無趣是個封閉的空間，其中的一切我們?nèi)慷炷茉敗?23)。他自承他的小說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個邏輯是：我們的生活有這么多障礙，真他媽的有意思。這種邏輯就叫做黑色幽默”(24)?！蛾P(guān)于格調(diào)》、《〈懷疑三部曲〉序》、《我的師承》、《我為什么要寫作》、《文明與反諷》、《有與無》、《我的精神家園》、《生活和小說》等是此一論域的代表作。有感于社會學研究（讓他感到切膚之痛的是他和李銀河共同參與的同性戀研究）過程中的阻力與禁忌，他申說人文研究的誠實原則，代表作有《〈他們的世界〉序》、《誠實與浮囂》等。有感于我國文化和出版“就低不就高”、將成人當幼童來對待的內(nèi)在邏輯，他提出知識環(huán)境的成熟原則，指出“科學和藝術(shù)的正途不僅不是去關(guān)懷弱勢群體（此處的“弱勢群體”指才智方面，非指物質(zhì)生存能力方面?！咦ⅲ覒斎ッ胺笍妱萑后w”(25)。 “現(xiàn)代社會的前景是每個人都要成為知識分子，限制他獲得知識就是限制他的成長?！?26)此論題的代表作有《擺脫童稚狀態(tài)》、《椰子樹與平等》、《藝術(shù)與關(guān)懷弱勢群體》等。

在漫談大眾文化和中西日常生活時，揭示隱含其中的傳統(tǒng)價值觀的壓抑性，張揚個人尊嚴、自由與創(chuàng)造力，也是王小波雜文的重要方面。這些文章為報刊專欄而寫，皆短小精悍，舉重若輕，直搗問題的核心。例如，他用設問句回答為什么中國沒有科幻片：“我這部片子，現(xiàn)實意義在哪里？積極意義又在哪里？”(27)——在如此刻板訴求下是不可能產(chǎn)生自由游戲的科幻電影的。從春運高潮的種種窘?jīng)r中，他感到中華文化傳統(tǒng)里沒有“個人尊嚴”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這種算法當然是有問題”(28)。他從對Internet“不良信息”的控制，步步后退地推導假設，最后引申出一個冷峻的道德難題：在看似“與己無關(guān)”的個人權(quán)利屢遭侵犯之時，你是否可以無愧地贊成這種壓縮？“五十多年前，有個德國的新教牧師說：起初，他們抓共產(chǎn)黨員，我不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會員；后來，他們抓猶太人，我不說話，因為我是亞利安人；后來他們抓天主教徒，我不說話，因為我是新教徒……最后他們來抓我，已經(jīng)沒有人能為我說話了?！?29)王小波的答案不言自明。

因堅決反對偽道學、假正經(jīng)，王小波一口咬定他的雜文“也沒什么正經(jīng)”。但綜上所述可以見出，他的雜文不但“正經(jīng)”，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布道——布愛智惡愚之道，布精神成熟與自由創(chuàng)造之道。他的雜文游走于個人與人類、外向與內(nèi)省、幽默與嚴肅、情感與理智、常識與哲學、邏輯與悖謬……的多重張力之間，形成了他風格獨具的“小波體”。

“小波體”的布道一反慣常說理文章獨白式的教師口吻，而用和讀者平等聊天的“說書人”口氣行文；一反直接說理的中心化論證方式，而以“去中心化”的曲線敘事與故實暗寓，將他的道理、意圖點到為止。此種寫法的背后，是王小波對個人理性的信賴和對教條灌輸?shù)木芙^。他的文章往往以自身經(jīng)歷或一個故事開篇，經(jīng)過出人意料的聯(lián)想、類比或邏輯推論，導向一個貌似怪誕、引人深思的結(jié)論。比如《沉默的大多數(shù)》是這么開頭的：“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里，寫了一個不肯長大的人……”(30)《思維的樂趣》的第一句話：“二十五年前，我到農(nóng)村去插隊，帶了幾本書……”(31)《花剌子模信使問題》起首便是：“據(jù)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古怪的風俗……”(32)看文章的開頭和行文的過程，讀者無法猜測他最終意圖何在，但正是這種搖曳生姿的敘事和意圖不明的懸念，引人讀畢全文，領(lǐng)會他的諦旨——然而他并不言之鑿鑿地宣稱此一諦旨絕對正確，而只是給閱讀者提供一個倫理選項，選擇與否全在閱讀者自己。這是一位自由主義者的文體態(tài)度。頑皮的小說筆法與簡樸的哲學思維交互穿插，使他的倫理之辯成為一場清新的旅行。

幽默思維是王小波雜文最魅人之處，它在逗人大笑之際，凸顯現(xiàn)實生活的荒謬邏輯，從而爆發(fā)出醒世的力量。幽默是內(nèi)莊外諧，既需以溫和寬厚的態(tài)度作底，又需有發(fā)現(xiàn)“理性倒錯”的毒眼和制造“反轉(zhuǎn)突變”的巧智。幽默之“笑”往往產(chǎn)生于對比——經(jīng)驗理性和荒謬現(xiàn)實的對比，僵硬理念和真實經(jīng)驗的對比，慣性思維與意外現(xiàn)實的對比……但這些“對比”唯有以波瀾不驚、不動聲色的“突轉(zhuǎn)”方式出現(xiàn)，才能產(chǎn)生幽默感。王小波是發(fā)現(xiàn)“倒錯”和制造“突轉(zhuǎn)”的高手。比如，他諷刺文化生產(chǎn)者為了拒斥批評而把自己的動機神圣化，“就像天兄下凡時的楊秀清”(33)，筆鋒一轉(zhuǎn)，提起北方小城的一群耍猴人：“他們也用楊秀清的口吻說：為了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現(xiàn)在給大家耍場猴戲。我聽了以后幾乎要氣死——猴戲我當然沒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頭不喜歡，就背上了反對社會主義文化的罪名……”(34)針對以“格調(diào)”之名閹割真實表達的文藝假正經(jīng)，王小波舉電影《廬山戀》為“格調(diào)高雅”的范例：“男女主角在熱戀之中，不說‘我愛你’，而是大喊‘I love my motherland!’場景是在廬山上，喊起來地動山搖，格調(diào)就很高雅，但是離題太遠”，這是因為，“當男主角……對著女主角時，心中有各種感情：愛祖國、愛人民、愛領(lǐng)袖、愛父母，等等。最后，并非完全不重要，他也愛女主角。而這最后一點，他正急于使女主角知道。但是經(jīng)過權(quán)衡，前面那些愛變得很重，必須首先表達之，愛她這件事就很難提到……我記得電影里沒有演到說出‘I love you’，按照這種節(jié)奏，拍上十幾個鐘頭就可以演到……”(35)以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羅列個體情感之上的假正經(jīng)枷鎖，并以假正經(jīng)邏輯對男女主角的處境進行貌似嚴肅的思考，已經(jīng)讓人對荒謬的現(xiàn)象忍俊不禁，最后“不經(jīng)意”拋出的這句“拍上十幾個鐘頭就可以演到”，則徹底把假正經(jīng)之莊嚴肅穆顛覆干凈，還其可笑面目。

邏輯思維是“小波體”的軀干部分，效果最強烈者莫過于邏輯歸謬法——從一個錯誤的前提出發(fā)，經(jīng)過煞有介事的邏輯推衍，最后得出荒誕的結(jié)論，由此揭示出前提的荒謬之處。仍以《關(guān)于格調(diào)》為例，王小波從格調(diào)最為“高雅”、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孟子說起：“孟子說，禮比色重，正如金比草重。雖然一車草能比一小塊金重，但是按我的估計，金子和草的比重大致是一百比一……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個換算關(guān)系，可以作為生活的指南……”(36)接下來他又引入了“定類”、“定序”、“定距”和“定比”四種科學分類法，對“格調(diào)”內(nèi)部“禮”與“色”之比例進行了“細致推算”，“一份禮大致等于一百份色。假如有一份禮，九十九份色，我們不可從權(quán)；遇到了一百零一份色就該從權(quán)。前一種情形是在一百和九十九中選了一百，后者是從一百和一百零一中選了一百零一。在生活中，做出準確的選擇，就能使自己的總格調(diào)得以提高”(37)。經(jīng)過這么一番精密的“邏輯論證”，假正經(jīng)的“格調(diào)”說便不攻自破了。

此外，邏輯的客觀、明晰與層層推進的力量，構(gòu)成了王小波每篇雜文的骨骼，同時，它也為讀者搭建了一個間隔激情、理性判斷的空間。在這一切的背后，是求真的科學精神、求善的理想主義和求美的詩意心靈的結(jié)合，由此可以見出作家王小波遼闊超越的精神視野。對于我們時代所遭逢的重大精神主題，他劍走偏鋒地直面、分享并承擔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批判理性、幽默天才、自由信念和智性思維構(gòu)成了這些作品難以抗拒的魅力，這也是他引起國人如此持久而強烈共鳴的原因。作為一位文化精英主義者和政治平民主義者，他的雜文深深關(guān)切“自由創(chuàng)造”與“權(quán)力壓抑”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他揭示了我們生活中一個習焉不察的真理：權(quán)力罪孽的本質(zhì)不在遙不可及的宏大方面，而在它對每個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力的無形戕害——個人創(chuàng)造力乃是個人和宇宙、有限與無限、虛空與意義的真實連接點，吞噬它，等于吞噬掉人之為人的根本理由。

王小波的雜文就這樣無意間扮演了“重估一切道德”的角色，并提醒人們在智慧的增進中孕育勇氣與救贖。這種提醒的背后，涌動著連他自身也無法解釋、無法證明的先驗存在——一種無目的、無對象、無止歇的大愛。正是此愛，造就了他的智慧與成熟，并將它們緩緩傳遞至我們的手中。 ■

2007年9月

【注釋】

① 王小波：《〈思維的樂趣〉自序》，見《王小波文集》第4卷，338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以下對王小波的引文皆據(jù)此書，均只注頁碼，不具書名。

②③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shù)·序言》，2—3頁、3頁。

④ 王小波：《道德保守主義及其他》，80—81頁。

⑤ 王小波：《思維的樂趣》，24—25頁。

⑥ 錢永祥：《縱欲與虛無之上——現(xiàn)代情景里的政治倫理》，轉(zhuǎn)引自崔衛(wèi)平的《海子與王小波》，載《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2期。

⑦⑧⑨ 王小波：《智慧與國學》，107、106、64頁。

(10)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311—312頁。

(11)王小波：《跳出手掌心》，65頁。

(12)王小波：《道德墮落與知識分子》，70—71頁。

(13)王小波：（《理想國與哲人王》），117頁。

(14)(15)(32)王小波：《花剌子模信使問題》，46、50、45頁。

(16)(22)王小波：《文明與反諷》，356、358頁。

(17)王小波：《我看文化熱》，84頁。

(18)王小波：《我看國學》，103頁。

(19)(20)(21)王小波：《文化之爭》，86、89、90頁。

(23)王小波：《〈懷疑三部曲〉序》，332頁。

(24)王小波：《從〈黃金時代〉談小說藝術(shù)》，19頁。

(25)王小波：《藝術(shù)與關(guān)懷弱勢群體》，452頁。

(26)王小波：《擺脫童稚狀態(tài)》，260頁。

(27)王小波：《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幻片》，415頁。

(28)王小波：《個人尊嚴》，485—486頁。

(29)王小波：《從Internet說起》，396頁。

(30)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shù)》，5頁。

(31)王小波：《思維的樂趣》，19頁。

(33)(34)王小波：《論戰(zhàn)與道德》，76頁。

(35)(36)(37)王小波：《關(guān)于格調(diào)》，350、349、350頁。

（李靜，《北京日報》副刊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