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物考證,自來是《詩經》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天文地理、宮室器用、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乃至官制、祭祀、禮、樂、兵、農等等,都可歸入名物之列。揚之水先生的《詩經名物新證》(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是近年來頗得學界注目與好評的《詩經》名物研究的專著。作者說:“用了‘名物’一詞,是表明它仍從傳統中來;而所謂‘新證’,則申言它與傳統的名物研究不盡相同?!?/p>
“新證”之新,一是使用了大量的田野考古成果。作者對發掘的資料整理、甄別,“從容選取,用以說詩,使之互相印證,互為表里,不少盤根錯節的問題遂渙然冰釋”(孫機:《〈詩經名物新證〉序》)。二是重視詩的整篇意旨的闡發。作者力避前人名物研究中只見物不見詩的疏失,著意于由詩而見史、見詩,復原名物當日在詩中的生命,以細節的燭照,逼近歷史的真實。
《詩經》中有不少篇章寫了戰爭,也為后世的詮釋留下了一個個難題?!多嶏L·清人》中描寫作戰的“左旋右抽”句,就是難解之一。古人未能明言,今人有的解為“左手兒揮旗,右手兒抽刃”,有的解為“車上的侍衛做出許多花樣,那官兒手舞足蹈猶如瘋狂”,都不得要領。作者依據實物和文獻,從戰車的武器裝備,戈與矛等長、短兵器的樣式,說到戰車的構造、人員的配置以及車戰的規則。兩乘戰車對面,即使馬頭頂在一起,雙方至少還有四米以上的間隔,無法近戰。只有相向的戰車同時向左旋轉,才能夠為站在車右邊的戰士,提供向對方攻擊的有利的戰機。這時,左邊的御手在內側,也得到了掩護。“左旋”,是戰車在車戰中的一個基本動作。“右抽”,即“抽矢以射”;也作“右”,即“拔兵刃以習擊刺”,兩者都是指進攻的動作。車戰中這一轉一刺,后世稱為一個“回合”。 作者取精用宏,條分縷析,考證嚴密,不只問題得到準確的解釋,詩意也跨越了時間的塵埃,在還原了真實細節的歷史背景中活潑起來。
這僅是《詩經名物新證》的一例。面對歷來紛爭不一的難題,作者就是這樣試圖用“兩重證據法”去索解:在文字考據的同時,更援實物以證;從湮滅已久的遺存中尋繹,并與古詩名物對應,揭示其中所包含的歷史的、文化的因素,進而見出詩的光芒。每有發現,她說,就像是讀偵探小說,有一種“破案”的快樂。全書字里行間無不浸潤著作者對傳統的體認、珍視和深情。她認為,《詩經》成書的時期,“五百年間云和月,塵和土,雖然有盛衰治亂,但由《詩》中表現出來的精神則是一貫。其中有所悲有所喜,有所愛有所恨,也有所信有所望,不過可以說,健全的心智,健全的情感,是貫徹始終的脈絡和靈魂”,“源頭的水總是有著清澈的可喜和可愛”(《詩經別裁》)。
董橋先生說:“寫學術流水賬不難;寫帶著學術視野的古代清風明月才難,我的朋友揚之水做得到。”(《揚之水筆下香事》)讀竟《詩經名物新證》,當信此言不虛。雖屬研究文章,但沒有一般學術文字的枯燥,款款寫來,有情有趣而“詩思搖曳”(孫機語)。作者本來就是寫散文的能手,從《新證》開始,又“從工筆的底子里化出寫意的膽識”(董橋語),清麗風雅又流動輕靈文字中蘊涵著學者的睿智和女性的情韻。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