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的女孩

“你會彈吉他啊?教我好不好?”

“不行，你太小了，等你長大一點。

“要等我長到多大呢?”

“大到……我看看……大到可以做我的新娘，哈哈哈哈……”

☆一九六九年

山上總是很早就起風了。李榮咿呀一聲拉開大門，有幾分鐘時間他站在自己用石頭和沙土蓋的簡陋的房子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為買一包煙而走下一段沿途路燈壞掉的山路。尤其這晚風勢看來很強，整個天空像碩大無朋的黑箱子，入了夜就沉重關起——鎖著的盡是李榮一肚子的愁思郁結(jié)。

“但活到現(xiàn)在，究竟得到了什么?”

李榮永遠只能默默地自問。幾年前他忽然覺得說話聲音沙啞，檢查的結(jié)果竟是罹患咽喉癌，因此又動手術(shù)把喉頭的一部分拿掉了。

他不能再說話了。變成一個啞巴，回答卻早已沒有了。

冷颼颼的風一直無始無終地吹著。

這條山道十分蜿蜒陡峻，天黑后幾乎人車絕跡。附近的果園種有檸檬、楊桃、蘋果、橘子等。原本園中搭了個工棚，但沒水沒電，無人愿意住。偶爾李榮兀自四處逡巡一番。

步子很輕，這是多年以前當兵的習慣，也因山體有坡度，加上草叢中的碎礫石……猝然，李榮停下腳步。

那應該是風聲之外的聲音吧?有點像嬰兒的啼哭，在如此暗寂野地的樹林里，周圍根本沒有住戶——李榮的心臟咚地重重一跳，頓時渾身警覺起來。

是從工棚里發(fā)出的，李榮再度肯定。

李榮睜大雙眼，危險使他的眸子異常晶亮。

閃到門邊——其實那里已經(jīng)失掉門了。他背靠墻，十分小心地慢慢探出小半個腦袋，朝屋內(nèi)窺視——

一男一女，到野外偷情，這家伙發(fā)出的，正是干女人干得太爽的聲音，不過比較可笑罷了。李榮的欲望隱隱地膨脹起來。然而方才尚未看得真切，他急著又看，這下，卻給滿心的迷惑網(wǎng)住了：似乎男人身下的女人了無反應。

透進玻璃窗的微弱光線，依稀照見女人一截細小的、泛著慘白色澤的小腿，剝離了神經(jīng)般地依著男人的抽搐而顫動。

李榮下意識蹲著，手指摸索藏在褲管里的刺刀。

男人高潮來臨，不可思議地怪叫，女人小腿戰(zhàn)栗得更厲害，卻不哼不嚷，有一種完全絕望后釋放的超然。

李榮沒多考慮，拔出刀子，可說是從容不迫地逼近那仍在興奮不已的漢子身邊，甚至受了誘惑欣賞了一會兒他碩大屁股的抖動，然后將刀尖觸著對方的面頰。

男子吃了一驚，猛跳開，慌亂地整理褲頭，點燃的火光下現(xiàn)出個腦滿腸肥、面相下流的家伙，牛般的大眼死死地瞪住李榮，卻也不顯露太多的害怕。倒是李榮看清躺在地上的女人，霎時倒抽了口氣，原來那不過是個孩子，大約10歲光景，嘴里塞著布團，身上衣衫多處被撕破，張開的大腿內(nèi)側(cè)血跡斑斑，一張小臉淚痕未干，扭曲得異常凄厲。

李榮一面緊盯那看來有話說的男人，一面矮身用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先生，她不過是昏過去而已，要是你喜歡，你也可以……”

鼻息停了!他弄死了她，這個奸尸狂!李榮在內(nèi)心狂叫一聲：居然弄死了她!

“她沒死，昏過去而已……或許你要別的什么?……”

李榮怒揮了一下刀子，示意沒胃口聽這樣的話。他朝漢子逼近兩步，將他圍困在角落。

“沒那么嚴重啦，老哥，見者有份——”

李榮作勢向前空刺一刀。“來啊，來啊。”他無聲地挑釁對方。晦暗中那遙遠的仇恨回來了，李榮多年前，曾在戰(zhàn)場上與一名敵人對峙，同樣黃皮膚黑眼珠，彼此只一心一意要置對方于死地……

那男人連滾帶爬撲向自己的外套——那底下亦放了把刀子。兩道寒光同時一閃，李榮搶先一步，待整把刀大半沒入男子的臀部，李榮才發(fā)現(xiàn)，原來早就有意狠狠刺他這個部位了。

男人的哀號竟也跟剛剛高潮時發(fā)出的聲音差不多。

☆一九八九年

深夜三點多，王志成由女秘書攙扶著，強穩(wěn)住腳步，在門口一排女人嬌嗲甜膩的歡送聲中，步出了號稱臺北市最大的一家鋼琴酒吧。

夜，在那里仿佛已經(jīng)看不見了，到處是五顏六色、繽紛雜沓的光影復制的東西。幾乎每晚他都站到一塊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轉(zhuǎn)盤上，昏昏沉沉，稍一清醒，卻又立即陷入模糊的欲望中……

王志成不知何帆是怎么送他回來的。他可能已睡過一會兒了，然后在黑暗里被濕潤的嘴唇和柔軟的身體弄醒，直到他半醒半睡地，一舉進流出體內(nèi)那股悶熱的精液，才緩緩地滑進一片空白的滿足。

此刻女人的話聲從敞開著門的浴室里傳出，卻像飄浮在空中的蛛絲。王志成輕輕吹口氣，便把它吹掉了。

何帆是他的女秘書，一個干練的、見過世面的女人。王志成總無法想象十年或二十年前的她是什么樣子，也無法想象自己以前的樣子。他們在這個大城市相遇，彼此都已差不多達到某種自我完成的極限了，所以也不太介意承認還剩下什么樣的需要。

不過，何帆仍算一位挺不錯的伴侶。在事業(yè)方面，又是他得力的助手。王志成記得他第一個為公司賺進兩百多萬元廣告費的綜合行銷企劃，便有她暗中獻出的點子，并且還包括她大大方方地應那客戶的邀請，陪吃飯?zhí)枇撕脦状危髞硭狭舜病２虐哑渲屑毠?jié)有意無意透露一些。

“那家伙是有老婆的，怎么能對你做那種要求?”

“哈哈哈哈……”何帆笑得拿被單掩住張得太開的嘴巴，“就是因為他有老婆，才會對別的女人‘只做那種要求’。”

王志成發(fā)現(xiàn)，何帆比他對這個社會迷宮更具識途老馬的資格。雖然日后何帆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拿這類新聞挑一下他的醋意，但王志成沒有真正地緊張，也說不上為什么。就像他的生活方式、嗜好、習慣大致定了形，何帆看不順眼的，經(jīng)常會在一旁叨念幾句，卻從不將事態(tài)搞得更嚴重。她是個不喜歡弄壞情緒的人。

“說，你在想什么，睜著雙大眼?”

何帆鉆回床上那許久以來都屬她專有的位置，幾分鐘前還熟燙的胴體一下子冷卻，毛孔里漾著“婦潔寧”一類的味道。每次都要等做完愛，她才放心地卸妝，將兩塊沾著去斑水的棉花貼在顴骨兩側(cè)。

“沒想什么。”王志成答道。當她在他身邊，很多事總莫名地想不起來，或許該保留與該說的，都已層次分明了吧。

“我在想……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么時候?”忽然聽見何帆幽幽地說。

半晌，在寂靜里，王志成伸過一只手，搭到她的肩頭上，遲疑地問：

“你想結(jié)婚了嗎?”

☆一九九九年

……對施巧巧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三十年前她就讀林園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長一雙大大的眼睛，頭發(fā)長長的，身材高瘦……如果你認識她，務必前來與我會晤，有非常重大之事告知——

瞥見何帆的身影晃進，王志成下意識立刻將幾分鐘前她從信箱拿出來給他而他尚未看完的信胡亂塞回信封。昨晚宣布訂婚，不久將成為他正式太太的何帆倒十分氣定神閑，也不問個端倪，僅笑吟吟地將方才買來的早報和一杯泡好的牛奶擱到一旁桌上。

王志成輕撫她的頭發(fā)，心思卻全都在那封信上。

他已經(jīng)不再觸碰過去了，很久很久不再……

并非刻意忘記，也不怕再憶起，但他連對自己昔日的感情世界都已漸漸陌生，何況是那么遙遠的——

王志成依照信封上的地址，來到一處他無法了解的地方，這城市竟也有如此之臟亂、落后的地區(qū)——陋巷、違章建筑，和一個出現(xiàn)在他面前、扶著門喘氣、老得幾乎不能再老的老人。

房間的味道讓人覺得快要生病。這雙王志成從沒見過的老人顫抖的手，勉強在大堆雜物中弄出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我是個啞巴。”老人指著擱在一些物品上頭的一沓厚厚的信紙，示意王志成看那第一行寫著表明他情況的字句。接下來密密麻麻展開的，王志成相信，那是老人的自述。

這真是生命軌道出岔的一天，對生老病死盡其所能地想象也難以想到會在一個快落雨的陰沉午后，置身陌生地方，讀一名奇異老人的自述。

荒謬的感覺層層涌著，但王志成還是決定先看完再說。

突然，他屏息凝神了——

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不知不覺地，將他一起席卷了進去……

……我打了個冷戰(zhàn)，一個啞巴，事情說得清嗎?況且女孩已被強暴致死了，死人怎么指證呢?

年輕時我上過戰(zhàn)場殺過數(shù)不清的人，還從未碰到像這么難弄死的……血噴得我一頭一身，宰什么也沒如此惡心……很想把他的老二剁下來……但死了就算了，我得趕快溜。

女孩呢?總不能就這樣丟下她。雖然她的身體還有溫度，但心跳已停了，我救不了她。下山的路太遠，怎么辦?……把她帶回家再說吧。

黑夜里，我抱著一具尸體跑，天啊……

在明亮的燈光下，才看出這女孩遍體鱗傷，脖子上都是勒痕，小奶子給吸得淤血，下體腫得不像話(老天原諒我都看見了)。

很清秀的一個小女孩哪!到底是怎么給色狼哄騙上山的?書包都還帶在身邊……叫施巧巧，誰家的孩子啊?

書包里的日記是我后來才看的，在這之前，我不得不先找處地方把她埋了。看她死不瞑目的樣子，我知道，她的冤氣太重了!

孩子的日記本我留下來，過很久才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家庭一點也不幸福，母親跟別的男人跑了，父親酗酒得厲害，又失業(yè)．家里六個兄弟姐妹。她小小的年紀就在打工，可能是個早熟的孩子。她喜歡上一個叫王志成的男孩，日記里不時出現(xiàn)王志成這三個字，她生活中最大的喜悅，就是看到對方。

她慘死的前一天，還在日記上寫：“今天沒見著他，好失望，原來要拿一條圍巾給他的……但不知道他要不要，會不會笑我……”

結(jié)果圍巾卻塞在她自己的嘴巴里!

我知道，她日子過得苦，我就拼命燒紙錢給她，對她說：“巧巧啊，多買些漂亮衣服穿，吃得好一些……”

她一定還是很不快樂，睡在那冷冰冰的泥土地里。

我后來想——或許是想得太晚了，我可以替她去找找王志成，把一切告訴王志成……反正我也夠老了，活得差不多了。多年來，我每到一個城市，必定會翻電話號碼簿，找王志成的名字，但往往有好幾名，甚至十幾二十名王志成，我只得給每一個王志成發(fā)封信，我始終有種感覺，如果我不這么做，仍然對不起她……

王志成，你愿意去看她嗎?我將告訴你，她埋在何處，我已畫好了一張地圖，不會太難找的……

王志成深深地吸了口氣，實在難以意喻胸臆中那股撐脹起來的情緒。

他相信是不會太難找到那地方的，因為小時候就住在山城里。巧巧是他妹妹的同學。

上初中后他在外校寄宿，寒暑假才回來。再見到巧巧的時候，驚訝她長高了不少，望他的目光晶亮亮的，可是又閃躲得快。他有時出于某種自己也捉摸不準的心理，喜歡逗逗她。

但那年寒假他回來，有人告訴他，巧巧失蹤了，據(jù)猜測是被她母親偷偷帶走了，他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心里有點悵惘。

甚至，他頗急躁地試著趕快和別的女生約會。

他想過她沒有?其實羅曼蒂克的性質(zhì)在童年時期最為明顯，現(xiàn)在王志成猜，也許那時他根本是為了重溫與她約會的記憶，而迫不及待地在其他人身上實驗罷了。

一切都太晚了。

山風獵獵地撲向他。夕陽已西下，大地染上一片持重的金色，帶著深秋的蕭瑟。他走上長著青苔的石梯，映入眼簾的是座荒廢的屋子。繞到屋后，沿一條蔓生雜草的石徑行至一個菜圃，菜圃旁種有幾排玫瑰。

王志成靜靜地在一旁陪著。漸漸地，似乎有種什么樣的欲望拉扯著他，叫他離開幾步都不對勁。他繞走了兩圈，突然決定將她挖出來——至少可帶回巧巧的尸骨重新安葬。

他在墻邊找到鏟子，開始挖土……挖得那么專心，也不在乎泥土濺上他上好料子的西褲。

挖……不停地挖……挖……驀地，鏟子碰到一樣東西，體積似乎很大的，接著，赫然一條白嫩的女人手臂露了出來!

王志成嚇得連連倒退，魂魄懾住般動彈不得。但心神一時瀕臨錯亂邊緣的他竟覺得一陣莫名的狂喜——以為巧巧還沒死!

他趕緊拼命挖……挖……手腳……身體……頭臉整個出來了!竟是一個皮膚嬌艷、貌美如花、二十多歲的女子!

王志成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你會彈吉他啊?教我好不好?”

“不行，你太小了，等你長大一點。”

“要我長到多大呢?”

“大到……我看看……大到可以做我的新娘，哈哈哈哈……”

恍恍惚惚間，王志成似乎又回到三十年前那個彈吉他的歲月……分不清是他抱著巧巧，還是巧巧抱著他，模模糊糊地他瞅見她對他凄涼地微笑，輕輕說：

“我長大了，志成哥哥。”

“巧巧!”他大叫一聲，擁緊了她，同時眼前一黑——

再幽幽醒來時，山風正吹得慘烈無比，園內(nèi)所有的玫瑰花都已凋謝，枝枝枯萎。

王志成的身邊，也只有一堆枯骨，無言地、默默地望著他。

他不相信自己做了夢。但他相信：有很多很多東西，是再也尋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