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還沒有亮,遠處有雞鳴聲。郊外棚戶區的一間小屋里透出了昏暗的白熾燈光。
她掙扎著疲倦的身體從床上坐起,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女兒,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
外間非常狹小的空間是廚房兼盥洗室,她用冷水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把臉上的水用毛巾沾干。看著鏡中依然美麗的臉,她卻無奈地嘆了口氣。早點簡單而素淡,小米粥、饅頭片、咸菜,手腳麻利的她不一會便準備停當。
里間屋住著中風癱瘓的老母親,見她端著盆溫水進來,臉上露出的是慣常那種帶著歉意的表情。她微笑著與母親打著招呼,然后開始給母親洗臉梳頭,清潔身體。看著母親換上內衣褲后安逸舒服的樣子,她覺得心里很高興。
母親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沒有了,那是當年母親在一次工作中的意外造成的。中風后已經無法自己進食,每頓飯都是她不厭其煩地喂。她覺得這是在反哺,每每這時她都會想,自己小的時候母親也一定是這樣照顧自己的。
天已經大亮了。她叫醒女兒,讓早已經能夠自理的女兒洗漱穿戴。她則趁這段空閑,把這個簡陋的家收拾得十十凈凈。每一個早晨她都這樣度過,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非常枯燥。
以往她會收拾妥當后與女兒一起進早餐,然后,囑咐好女兒照顧外婆,她就出去工作。可是今天既有的規律被打破了,女兒要上學了,吃過早餐她走進母親的房間,非常內疚地注視著母親,母親用慈愛的眼神望著她:“放心,去吧。”當她在外面把門反鎖好,想著屋內孤獨的母親,心被錐刺般地痛了一下,淚也隨即滑落。
(2)
在學校安頓好女兒,她心里忽然間生出得償所愿的感覺。沒有讀過書一直是她的遺憾,從女兒一出生她便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女兒受教育,念書,將來上大學。
她沒像自己的母親那樣,工作的時候把女兒帶在身邊。她要給女兒創造一個不同于她與自己母親的命運,而這個想法也漸漸地成了她的一個重要目標,充滿期許地努力著。
女兒是一次意外的結果。當時她在工作中出現重大失誤,被那個衣著光鮮、油頭粉面的外地男人威脅。想到母親,想到可怕的后果,她屈服了。她因此做了未婚媽媽。母親沒有責怪她,一如她從來沒有責怪過母親為什么自己沒父親一樣,她們相互理解,相依為命。
女兒還沒有問過她為什么自己沒有爸爸,現在她上學了,也許很快就會問這個問題了吧?她搖搖頭想甩掉這個讓她煩惱的問題,頂多到時候一如母親回答自己那樣說:“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是一個孩子經久的期待,直到最后失望。
她告誡自己不可以分心繼續想下去了,她還要去工作。注意力的分散會嚴重影響工作質量,且容易造成工作上的重大失誤。母親的教訓和自己僅有的一次失誤,已經令她不敢太過分心。
(3)
她的工作非常辛苦,每天都要早出晚歸。她沒有屬于自己的辦公室、車間、工作臺。她什么都沒有,只是揣著雙手,日復一日地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賓館商場。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是,她從不去醫院工作,也從不與農民打交道。她更專注于把工作重點放在年紀較輕、衣著光鮮的人身上。
現在工作越來越不好干了,母親的病花去了所有積蓄。她們沒有親戚朋友,借貸無門,只好努力工作,她不敢想象她如果停下來,她們一家將是怎樣的光景。她今天的運氣非常差。一個上午,工作沒有什么進展,她心里有些著急。心想,一會兒還要接女兒回家吃飯,還得給母親買些必備的藥物,現在必須抓緊時間工作。
接近中午,街道上人流開始密集起來。她走在橫穿馬路的人群前部,她前面是一個珠光寶氣的少婦,少婦前面那個小男孩應該是她的兒子。她想,今天的工作成果如何,也許就取決于這個少婦了。她趨前兩步,已經與少婦并排,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伸進了少婦的挎包內,訓練有素的直覺告訴她成功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左手又做了一個飛快的動作,把前面的小男孩拽了回來,幾乎同時一輛違章闖紅燈的汽車急馳而過。
隨著人們的一聲驚呼,時間停止了、空間凝固了,人們呆若木雞。眼前的情景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一手抓著一個男孩,另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夾著一個精美的紅色皮夾。隨著小男孩媽媽一聲尖銳的叫聲:捉賊啊!人們迅速行動起來,她被一個粗黑強壯的男人一下子撲倒。頭隨即撞向地面,她沒有暈厥,巨大的疼痛和驚恐讓她回想起兒時的一幕……
(4)
母親帶著她上街工作,也許是一個帶著女孩的女人做這個工作不會引人注意的緣故吧,從她有了記憶起就一直每天陪著母親工作。
那天,也是隨著一個女人的一聲驚叫:捉賊啊!母親為了十元錢永遠地失去了她工作的重要工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那一剎那,母親沒有喊叫,也沒有流淚。她拾起地上的刀,用左手把兩指剁成若干節,生吞入腹。以此換來了人們沒有繼續追究、送去法辦的恩賜。
但是,母親生吞斷指的絕望眼神,卻永遠地烙在了她幼小的心中。
(5)
她比母親幸運,這時的人們已經非常有法制觀念了,她被撲倒后除了被那個見義勇為的粗黑男人偷摸了幾下后,很快就被送到了派出所。
人證,男女老少都有。物證,紅皮夾。她沒有辯解,她只是說我也救了你家孩子一命啊。少婦此時居然不承認,說:“賊就是賊,偷了東西還要找這樣的理由來妄想開脫。”粗暴男人:“就是,就是。當時紅燈哪來的汽車!要不是我行動迅速,你早就跑了,賊就是賤,賤貨!!!”于是乎,眾口一詞,她已經百口莫辯了。這時她想起了放學等她去接的女兒,她想起了被反鎖在房里的重病母親。她終于徹底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絕望,也終于明白了吞下斷指的凄涼。終于,她雙眼中射出了絕望至極的光……
天突然黑了下來,她一陣茫然地摸索,身體終是難以平衡,“嗵”的一聲倒了下去。一瞬間的急火攻心,她的雙眼已經盲了……
(6)
夜深人靜,連一聲犬吠都沒有。
郊外棚戶區的這間小屋里,白熾燈依然亮著昏暗的光。
三個女人——癱瘓的母親,雙目失明的她,已經輟學的女兒。
女兒正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飛快地從一盆滾燙的水里,鉗出一塊塊的肥皂片。她與母親不時地口傳一些經驗訣竅,以期女兒可以盡快練成技能出去工作,畢竟生活還得繼續。
女兒神情堅定地重復著這個已經練習了無數次的動作,上牙死死地咬著下唇,竟然感覺不到血絲已經流下。食指與中指上的血泡血痂已經消失,兩根手指細嫩紅潤,這已經顯示她很快就可以出去工作了。
她與母親也許還沒有注意到,女兒那堅定的眼神里,已經早早地充滿了她與母親曾經有過的絕望。
那么堅定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