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就是一根無形的大棒子,一次一次地把你打趴下。
父親前半生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凡有人敢在人他面前談論怪力亂神,他都要厲言叱出:40多歲以后卻突然往回走了。他突然覺得人定勝天有些可笑,生命中畢竟還有很多玄妙的東西。因為他一輩子奮斗得比普羅米修斯還辛苦,最后的結果也和他差不多。你力氣大怎么樣?你決心大又如何?你敢與天斗與地斗又如何?命運就是一根無形的大棒子,一次一次地把你打趴下。
他首先鉆研相學,借了好多本臟得像豬油渣兒的《麻衣相法》什么的回家看。看手相,看面相。把我們那一輩的兄弟姐妹都招在一起,做他的實驗品。我們爭先恐后伸出自己的黑爪子,湊在他面前,他揪出一個:“去去去,把個爪子給我洗白凈了再說,看都看不清了!”我們又爭先恐后去洗手,終于洗得白白凈凈的像藕節,然后伸出來,他把100瓦的大燈泡拉下來,左看,右看,翻過去,翻過來,握成拳頭,把大拇指使勁地往后掰,然后說:“下一個。”前一個有點失望地退下來了,因為他什么都沒說,就像收了款子又不交貨,或者考試了不說分數一樣。
“我的命到底怎么樣嘛?”
“唔。不錯,不錯。還好。”他很含糊地嘟囔了一下。好像一說破就要變成石頭一樣。
下一個看完,又是一樣的評語,“不錯,還行。飯總是有吃的”。
“你要具體說才行。”
“說那么具體干嗎呢,我都說了,你們還活個什么勁?大致都還不錯。不會差到哪里去了。”
他從來沒對我們說過,我們的手相、面相有什么不好,一概歸納為“還行”。可是有一次,村里死了一個中年人,他說:“前幾年,我就見他鼻子的山根上有一條斷痕,知道要妨性命。”
后來,他告訴我其實看相沒什么玄妙的,基本上靠分析和推理都能得出來,譬如看一個人的手又短又粗,像枯樹皮一樣,不用問就知道他命苦,生得貧賤。一雙手膚如凝脂,修長柔軟,一看就不是種田的主兒。面容灰暗是因為他已經有病在身,心情煩躁,人生失意……
不過他倒有一絕招,他看了我的畢業照,能告訴我每個同學的性格和他們的學習成績,八九不離十,而且過了很多年再回想起來,很多話還真應驗了。看來林語堂的“相面打分”還是有可能的。
看相學了一段時間,他丟下了。過了一些年,弟弟剛剛大學畢業,就有人給他算命,說他有牢獄之災,把父親嚇壞了,于是他從那一天開始,自學算命。又借了一包書回來,還天天在家里做筆記。從“甲子乙丑,海中金”開始。那年暑假,我就天天在家里幫他抄筆記。我第一次知道了我是土命,而且還是“沙中土”,沙里哪有多少土?可見命是多么壞!見我有些沮喪,父親說:“很多平庸的算命人就是像你這樣,一看,啊,是沙中土,命歹啊,沒有辯證地來看,還要和生辰等配合起來,綜合起來,通盤考慮。”他得意地說:“我比其他看相的人高妙就在于我運用了辯證唯物主義。”
我又在家里跟他學“裝四柱”,裝四柱是算命的專用術語,四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時的天干和地支,好像房子的四根柱子,奠定了人生的基礎,從這里衍生了種種變化。
有時候,在路上遇到熟人,就問:“你爸爸最近在做什么啊?”
“裝四柱。”
“啊,他又學做木匠啊?”
別人以為他在學做房子,當木匠。
后來,經過他自己反復演算,終于得出結論:“你弟弟沒有牢獄之災。”很斬釘截鐵地說,然后還用堅定的眼神看著我。我點點頭。
后來,他又四處出動,去吾鄉凡是懂得一點算命的雞毛蒜皮的人那里,就像醫院的專家會診一樣,把我弟弟的生辰八字擺出來,先各自算,然后集中起來討論,我可以想象他在為他兒子的命運辯論的時候是多么慷慨激昂。事實上弟弟確實很平安,不知道是不是命運被一個父親的力量感動了?
從那以后,他就“金盆洗手”,再也沒算命了。對于他來說,算命不再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