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只漂亮的公雞。紅紅的雞冠如燃燒的火炬,油亮羽毛似彩色的霓裳,兩條修長的腿就像兩根鍍銅的小柱子。它或前行或后退,穩穩扎扎,好一副氣宇軒昂、陽光十足的模樣。我仍記得老家修建新居架房梁時,鄉人手擎公雞贊梁的口訣:“贊梁贊梁,賀喜老板建華堂。此梁來自昆侖山,此雞乃是玉帝養。”鄉下人對公雞的贊譽是頗有傳統的,即使在贊梁時也不會放過對公雞的贊美。
是的,這就是一只來自鄉下的公雞,是我和妻子回鄉下老家時,岳母娘硬讓帶進城里來的。老人有老人的信條和理由,她說:“城里的家也是家,雖不方便養豬養狗,就送你們一只公雞養吧。公雞屬陽性,早中晚又會打鳴,這才顯得人氣旺哩。”我們只得謹遵母命,將公雞帶進城來,用一根繩子拴著,圈養在我家陽臺上。我家住在七樓,是這棟樓的最頂層。這可樂壞我兒子和女兒了,他倆無論上學前,還是放學后,總是爭搶著給公雞喂食、喂水,逗公雞取樂。但是每每好心沒有好報,公雞對他倆總是不理不睬,一副盛氣凌人的高傲模樣,甚至把食盆也蹬到一邊去。如此三五日下來,兒子和女兒就嚷著要殺掉它,說正好在期末考試時補腦子呢。我妻子倒是急了,“去!去去去!”她推開孩子,還罵他倆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嘴饞。我也真沒弄懂她是表示對母親的孝順呢,還是見我對這只公雞頗有好感而愛屋及烏,反正這只從鄉下來的公雞算是逃過了一劫。
現在想起,我確實是對那只公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長一段時間,我一有閑暇就去觀察它。我原以為,這家伙剛從田園風光的鄉下來,面對著一棟比一棟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耳聞著日夜喧囂的噪音,目睹著通宵閃爍的白熾燈光,會覺得陌生,覺得膽怯,覺得孤獨甚至自卑,沒想到它有的只是對這個全新的世界充滿好奇而且興奮不已,總想掙脫腳上的繩子,躍躍欲試地想要飛到更高更遠的樓房上去。我真懷疑它是不是想要看看這個城市到底有何魔力,也不解它為什么心甘情愿離開生它養它的故土,而快樂地來這里棲居?還或許,它自己也覺得這個沒有白天、沒有夜晚的城市太具挑戰性,于是想掙脫腳上的繩子徹底地融入這個全新的世界?這么想著,我獨自笑了。那笑容,當然很是燦爛。
這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早中晚的三個時間段,它照例“撲——撲——”地扇動雙翅,如入無人之境般“喔——喔——”地一頓鏗鏘長鳴……家里的人氣倒也真是旺了起來,常有鄰居家的老人和孩子川流不息地來我家里。令人欣慰的是,他們不但沒有嫌棄這只鄉下來的公雞給環境帶來的吵鬧,反而一個個欣賞它的勇氣,贊美它的膽魄。“好家伙!比我那蔫兒子強多了。”一位鄰居家的老婆婆邊夸獎我們的公雞,邊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兒子明明是憑本事考進城里來的,還總覺得自己是個鄉下人就低人一等,在單位里看到領導就點頭哈腰,在同事面前也唯唯諾諾,連這只雞都不如!”引得大家一陣哄笑。
“你們笑什么笑嘛!”才上小學三年級的胖小子說。他是家住三樓的那位處長的兒子,沒想到這胖小子語出驚人:“我爸爸就是鄉下來的,住在五樓的那個叔叔也是鄉下來的,他們不也是三十幾歲就當處長了!”真是童言無忌,童言悅耳,令我這個同樣是鄉下來的男人聽得渾身舒坦,滿腔振奮!就連對這只公雞有了偏見的我兒子和女兒,也拍手稱快地歡呼雀躍:“鄉下人又怎樣?鄉下人又怎樣?我們都是鄉下人哩!”頓時,陽臺上一片沉寂。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概都在叩心自問:我們原本不都是些鄉下人么?就連現在已躋身全國最具魅力城市的深圳,宜居之城的珠海,二三十年前還是個漁村呢?
其實,以上爭執或許與我們家的公雞有關,又或許毫無關系。只是老婆婆借題發揮,把自己鄉下的兒子硬扯到了我們家的公雞身上去,才引出了這許多的感慨來。
但是,這只公雞才不理會這些,照例“撲——撲——”扇動雙翅,照例如入無人之境般“喔——喔——”地一頓鏗鏘長鳴……哦,這是青春的舞蹈,是激情的呼喊,是公雞生命本能的最佳發揮。
說來也真是遺憾。又過了一些日子后,我和妻子都認為公雞該基本適應在陽臺上生活了,就把拴在它腿上的繩子解開。這家伙還真一點兒不安分,縱身一躍,便跳到了陽臺的晾衣竿上,還伸著脖子滿世界打量。我們只好悄悄地退到房間,留心觀察著它的動靜。誰知它又瀟灑地扇了扇翅膀,幾聲盡興的長鳴,居然喚來了正在對面樓頂上盤旋的一群鴿子。它且極盡地主之誼,引領鴿子們共啄盤中餐呢。也許,禽類們是有著相通語言的,我也不知道鴿子們與我們家的那只公雞“咕咕咕”都說了些什么,倏忽,它們全跳到了陽臺的護欄上,而且緊接著便是展開翅膀,撲撲飛向了對面高樓的屋脊……
從此,我們家的那只公雞,再也沒有回來了。只留下了它曾經喊出過的鏗鏘之音,如一個古老而常新的寓言,在我的心中縈繞。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