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儉之辯,實在是糊涂賬,全球首富蓋茨辦生日宴,花65萬美元請頂尖歌星來演唱一場,不算窮奢極侈。唐人街一位資深移民,為了太太不買雞胸肉(每磅三毛九)而買貴一毛錢的雞翅膀,發(fā)動全家開批判會,聲色俱厲地指控她“坐吃山空”。
人生有更嚴峻的“奢儉”問題,在無奈且痛苦的末路,生命竟如此野蠻地被輪番剝奪。父親因腦栓塞而入院,僥幸生還,是去年2月的事。一年多來,他在醫(yī)院、療養(yǎng)院進進出出。他脫離危險不久,便患上狂躁癥,總要從病床掙扎起來,動不動打護士。看到他被帶子交錯縛在床上,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戴上手套,痛苦萬狀地呻吟,欲轉身而不得。我便想,他被送進急診室前,三天兩頭看醫(yī)生,照X光,但腦筋靈光,能說話,能拄拐杖走路,那艱難日子真叫人懷念。
后來,他進了療養(yǎng)院,狂躁癥加劇,幾次被抬上急救車。我想,此前他盡管說胡話,但被人攙著能走一二十步,能辨認親人,和服用了鎮(zhèn)靜劑后無法自理的情形比,豈不是難得的奢侈?
再往后,他被送去遠處一家為狂躁病人而設的療養(yǎng)院,健康急轉直下。幾乎每一星期,都倒退一步。每探望一次,都惋惜“好景不再”一次。
過去我接他到茶樓去,他能一口氣吃五碟點心,如今無法在汽車里坐;過去能說簡單的話,能辨認來看他的兒孫,如今不能言語。他基本上失去意識,已近于植物人。我和親人討論他的病狀,沒有一次不使用這樣的句式: “上次能……呢,怎么現(xiàn)在連……也不行?”
命運執(zhí)著、殘酷、不動聲色地掠奪老人的生命,一似漸漸泛漲的洪水剝蝕千瘡百孔的河堤。我和醫(yī)生、和護士討論,怎么用藥,怎樣喂食,我多次向醫(yī)生訴說我的疑慮:父親的體能,三個月內直線下降,是不是鎮(zhèn)靜劑的副作用?醫(yī)生搖頭說,是人太老的緣故。醫(yī)生是徒勞,我們也徒勞,我們和宿命討價還價,然而,終究是徒勞。
父親在騎自行車行駛150公里還能談笑半宿的中年,能想像老來纏綿病榻嗎?即使在終于認命地躺在病榻的殘年,能想像末尾的折騰嗎?他的思維已停頓,他的靈魂在中風之初已脫體而去,只剩下無意義的肉身,與死神做節(jié)節(jié)敗退的周旋。由“奢”而漸次進入一層層的“儉”,到最后,是生命的一無所有——死。
(吉林 羅賓 選自《客居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