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人是因為長得漂亮才愛打扮,還是因為愛打扮才漂亮?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容貌出眾的人,極少有不注重自己儀表的,至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看過父親年輕時候照片的朋友都承認,父親是少見的美男子。他,俊逸、高挺、英氣勃勃中帶有一絲儒雅,當今的影片男星中,也少有比得上他的。
當然,他對服裝的組合也十分講究,什么季節該穿什么樣的衣服,什么顏色的衣服該搭配什么樣的領帶,配什么樣的皮鞋,一點不能隨便。每次和母親出門,只見他攤了一床的衣服,左思量,右考慮,有時母親等得不耐煩,干脆先走了。
父親不煙不酒不賭,除了看電影外,生活中幾乎沒有什么開銷,只除了他的置裝費。
十多年前,一位記者朋友采訪我,穿著一件大紅色的開司米龍外套,顏色鮮艷,樣式大方,我趕快問明何處有售,照樣買了一件送父親,父親極其喜愛,年年穿它,穿到顏色都褪了,邊上都起毛了,他也舍不得丟。我也一直想再送父親一件,無奈總找不到合意的,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有人同樣也穿了一件紅色外套,正是父親喜歡的樣子,追上去想叫住他,猛然驚覺父親已經不在了,即便買到了,也不知要送給誰穿,一時悵然,不能自己。
父親過世時,母親整理他的衣櫥,扣除一些陳舊不要的,他還剩下十六套西裝,五六十件襯衫,一百多條領帶,以及長長短短、薄薄厚厚、不同質料、不同款式的大衣、外套、風衣、夾克……塞了滿滿一大衣櫥,外加兩大抽屜和皮箱。父親既不是外交人員,也非從事演藝工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可以想見他一生是多么的愛美。
有趣的是,這樣一位注重儀表的人,到了晚年,卻突然崇尚自然,返璞歸真起來。除了出門依然打扮得衣帽整齊外,在家里他漸漸不愛穿衣服,天熱時就一條短褲。十年前我因為工作搬去臺北后,家中只剩他和母親兩人,干脆連短褲也省了。若是白天,唯恐有人貿然上門,他還稍有忌憚;到了晚上,吃過飯,洗過澡,他就徹底解放,光著身子四處走動。如此的“放浪形骸”、不拘小節還真驚嚇到個性嚴謹的母親,母親一邊緊急關窗戶,拉窗簾,一邊嚷道:
“你把衣服穿上好不好?對面樓上的人都看見了……”
父親恍若未聞,自顧自地走來走去,母親又氣又無奈,有時不免嘀咕“越老越不知羞”。父親是終于掙脫了衣服的束縛,了解到人終究是要赤裸裸地來,赤裸裸地走,還是已經到了像孔夫子所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只是,每次想到一個臉色紅潤、笑容可掬的白胖老頭,一絲不掛地四處漫游,后面追著一位氣急敗壞的老太太,就不禁莞爾。
可惜的是,這樣的畫面,我始終無緣見到。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