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賺了大錢,再回家看著窗外的風景寫故事吧
在做過了幾份兼職工作后,我終于得到了在五星級大酒店的皮草專賣店做銷售小姐的全職工作。在這里,我沒用中文名“宇秀”,用的是英文名——露絲瑪麗。
面試我的經理,是個嘴唇薄如眼皮、講話不打標點符號的洋女人。當她結束面試的時候問我:你最喜歡做什么?我記得當時我說,最想以后不要為了錢必須出來上班,而是坐在有風景的窗邊寫我心里的故事,或許你也會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呢。經理聽了就說你在這里可以Make Big money(賺大錢)。
那言外之意就是你先來好好上班吧,等賺了大錢,你再回家看著窗外的風景寫故事吧。
皮草店銷售小姐其實并不像外人以為的那樣,只是像模特一樣漂漂亮亮地與那些華麗昂貴的貂皮、狐貍毛站在一起。每天同華麗商品與富有的客人打交道,看著人家一擲千金萬金,便更清楚自己與那富有的距離。
有一天,莉拉拉下絲襪給我看她腿上布滿皮膚表層的紅紅綠綠的血絲,那是由于長期站立引起的,嚴重下去會不會有“蚯蚓”爬到腿上來呢?莉拉馬上說出了它的醫學名稱——靜脈曲張。原來并不只是我的腿上有那樣的血絲啊,于是我一段時間來因為那血絲而煩躁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些。
我是店里資歷最淺的,似乎誰都可以差我去做點什么。不過,人家話都說得很客氣,開頭先來一句“If you don’t mind”(假如你不介意的話)。
于是,我一會兒被叫去裁縫那里取回給客人修改的衣服,一會兒又被差了去把那件美國客人要求郵寄的大衣裝箱打包送到郵局,剛轉回來想躲到柜臺后面把一只腳從高跟鞋里拔出來舒展一下,就又聽到叫:“露絲瑪麗,如果沒有事情做的話,就去擦擦玻璃架子上的灰。”
鬼才看見灰呢!我心里恨恨地想。
以后,請你打了卡之后再上廁所
那天,剛剛換掉高跟鞋,從冰箱里取出午餐便當,然后將工時記錄卡塞進打卡機里。咔噠一聲,紅色的數字清晰地顯示出一小時午餐的起始時間。每個員工都一定是在臨出門的最后一刻才打卡的,諸如換鞋、涂口紅、上廁所、取便當之類的瑣事自然是沒人傻到在打卡計時之后才做的。這天,經理突然很嚴肅地跟我說:“露絲瑪麗,以后請在打了卡之后再上廁所。”我的天!打卡之前上了趟廁所的細節居然也在她的監督之中。事實上,在半小時之前我就有內急了,只是當時有顧客才一直憋到午餐時間。我沒有申辯理由。
以前我是常常跟領導據理力爭的。雖然地位上是被領導的,但是職業賦予了爭辯的“特權”,因為是有關思想有關藝術有關創作的。創作就有討論的空間,思想更有不同的觀點。盡管領導不高興你的爭辯,甚至因此讓你倒霉,但在我的權力范圍與感覺狀態里依然是理直氣壯的。而在這家皮草店,我,露絲瑪麗,就沒什么可爭辯的了,我只有服從,不需要有觀點。忽然悲哀地想起《格調》里面處于這樣位置的人被劃入“中層貧民”——一個在工作中失去自由的階層。
常常看著長貂皮大衣發呆
在這個富麗堂皇的皮草店堂里,只有一下子賣掉幾千塊加幣一件的貂皮或海貍毛的大衣,而且還要不斷地賣掉,才能在老板和同事眼里被看重一下。所以我常常看著店里那幾件價格數字后面拖了一大串零的長貂皮大衣發呆。而老是賣不出去拖了一串零的貂皮或者其他什么皮,在同事眼里就是可憐的。于是我常常幻想一分鐘之后進來一個富豪,一擲萬金,將那長貂皮拎了就去。
有一對皮膚黝黑的年輕的墨西哥夫婦應該是我的機會,他們走進店里來就先跟我打招呼,說是因為在玻璃窗外面看見我將一條海貍毛披肩怎么一變就變出個帽子戴在頭上,才想進來看個究竟。我剛一激動,就聽到經理響亮的“哈羅”聲比腳步更快地蹦到了客人面前。經理說過墨西哥游客有錢也肯花錢,這對客人八成就是墨西哥客人。結果,皮膚黑黑的男女就把我常常看著發呆的那件黑色的、兩邊像旗袍一樣開了叉的長貂皮大衣拎了去了,順便還買了皮衣、披肩等,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一萬之外又是好幾千呢!
當我為自己痛失抓住豪客的機會而沮喪的時候,轉念又反問自己,即使這對豪客在自己手上,能把那長貂皮拎走嗎?我并不敢很肯定。我知道自己有一種怯懦:當看到客人試穿某件昂貴的衣服卻并不漂亮時,就不能像經理和莉拉那樣堅定不移地發出驚嘆與贊美:
“it’s beautiful!it’s reallygood on you!!”(真漂亮!它真的太適合你了!)
經理和莉拉總是把Beautiful(美麗)的B音和really(確實)的R音拉得很長,就像那個字下面打了著重號一樣,令你不由得相信那件衣服的確是漂亮,甚至懷疑自己的感覺和眼光。還有一點要命的就是,我總是替顧客考慮價格問題,看到客人猶豫就想這件東西真的是太貴了。莉拉就跟我說:“三千塊的披肩在有錢人眼里不過是三十塊,你替人家擔什么心?”
莉拉說到三千塊的時候,我就飛快地在心里背了一道乘法口訣“三七二十一”,換算了一下加元與人民幣的匯率。這樣算的結果跟客人說出來的話就不結實了。
趕緊撅著屁股把不聽話的硬幣拾起來
皮草店沒有設專門的收銀員,因為這里不像超市或雜貨店,人家排著隊等付錢。銷售小姐要自己收銀,輪到任何人晚班都要自己在電腦里軋賬。而我最怕數錢。
偏偏來皮草店上班的第一天就與經理搭班。一開門,經理就讓我去數兩只收銀抽屜里頭天晚班預留的金額,然后在計算器打出的單子上簽名。我數了兩遍卻不是同一個結果,急得鼻尖上汗都滲出了。經理看了看計算器里打出來的兩張不同結果的單子,就親自去數,她的手指像跳快步舞一樣很有節奏地在那些硬幣與紙幣上滑過。結果當然分毫不差。經理皺著眉頭問“What’s Happen?”(怎么回事?)在老外眼里中國人的數學都是很出色的,怎么這個新店員連數都數不清呢?我覺得很丟中國人的臉。那一刻,我真后悔我在簡歷中透露的學歷和干過編輯、導演、出過書等經歷,還不如就說自己以前是賣咸魚的。不過賣咸魚的一定數錢很利索,絕不會像我笨手笨腳的,好幾次錢都掉到地上。幸好是地毯,那硬幣掉在地上不會有引人注意的音響效果,我趕緊撅著屁股把那不聽話的硬幣拾起來。
以前當作家的時候,捏不住錢掉地上的時候,人家就笑我,不過那笑里面的意思是說這個女孩子比較可愛、比較沒有銅臭氣,難怪會寫詩、寫文章。但現在當我用著英文名露絲瑪麗做皮草店小姐的時候,數不清鈔票就是羞恥。
有一個晚上,我回到家,聽到電話錄音里有一條最新留言:是加拿大多元文化電視臺邀請宇秀做一檔文化節目的嘉賓,從時尚與女性的角度,談談移民感受。
留言機里女人的聲音禮貌溫柔,以尊敬的口吻帶著幾分期待。忽然想到幾個月前去應聘的時候,面對的就是留言機里的女人,當時感覺自己就像是貨架上的什么東西被人家拿起來掂掂捏捏,又丟了回去。
從留言聽來,顯然他們不知道他們邀請的宇秀,正是招聘中被他們拒絕的露絲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