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煙花那么涼

噩耗

至今記得那個日期，是2006年11月1日，不過短短幾個小時，我從人間直墜至十八層地獄，背負上了一個沉重的身份：乳腺癌患者。

我的手開始顫抖，天旋地轉，依稀聽到醫生說，做切除手術吧，這是最積極的治療了。切除?我將失去一只乳房?將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我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肩，大聲喊：不!這個聲音在我絕望的世界里沖破云霄，一切為之破碎。

在門口等出租時，寒風毫不費力地透過我單薄的衣服，秋天還沒有過去，我卻冷得緊緊抱住雙臂。放眼望去，滿街來來往往的女人，每一個都令我羨慕。

溫暖

夜晚，我萬念俱灰地上了我的網店。這是我的工作——在國內一個大型購物網站開了間網店，名字叫“寧為女人”。

原本很浪漫的一件事，現在說來卻非常可笑，我的網店經營女式胸衣。

那漂亮的胸衣啊，棉質、絲質、蕾絲，應有盡有。兩年來，這家小店為我賺到了生活費，更結交到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依戀它。

我坐在黑暗中打開了電腦。我迫切需要有人為我分擔，于是在社區寫下了今天發生的事。帖子的結尾是這樣一段話：“我簡直不想生存下去，也不指望化療以后還能看到一個美麗的自己，我已經無心經營這家小店了。很舍不得你們，謝謝你們兩年來給我的支持。”

我一邊寫一邊流著淚，渾身無力。

帖子剛發上來，回帖就一樓一樓地蓋了起來，所有人都在鼓勵我，有人讓我堅強振作；還有人把偏方告訴我——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心因為病癥而變得冰涼，但此時這些回帖卻讓我感到了陣陣暖意。

我在家里整整悶了一周，睡了哭，哭了睡，當這種震驚與悲痛慢慢過去，我決定先不告訴遠在沈陽的父母。自己一個人來面對。

這天晚上，處理完小店的事后，我照例瀏覽我發的那個帖子——它已經蓋成了一幢有著幾十頁回帖的高樓了。最近的一條回帖，回帖人叫“不吃芥末”，他自報家門說27歲，曾在我店里給他的前女友買過幾套內衣。他佩服我的堅強和冷靜，說愿意幫我經營這家小店，讓我好好養病。

我立即按照他留下的聯系方式找到了他。視頻里的他有一張俊朗的臉，我只稍微遲疑，他就說：“我沒有更大的力量可以幫到你，只能做到這一步了?！?/p>

淚如雨下，一度墜到冰點的心開始復蘇。

矛盾

“不吃芥末”也在深圳，真名叫劉鐸，是一家文具公司的市場調研員，他爽朗地說：“這幾天我的租約到期了，正打算搬家，就搬到你附近吧。”

劉鐸是個很能干的人，很快就對網店的操作得心應手，處理顧客的留言或問題也非常得體。兩天后，我徹底放下心來。

開始時每天做好飯，我就叫劉鐸過來吃，他露出為難的神情：“你還給我做飯?小心累著了?！蔽覉桃獠豢希骸拔也]有到動不得的地步，而且做飯可以讓我少想那些絕望的事?！?/p>

他說不忍心，要來幫我，兩人擠在狹小的廚房里一起忙碌。每次吃完飯他都讓我坐下休息，自己搶著收拾碗筷，打理小店事務。我們挨得很近，他身上有股溫暖的氣息，令人踏實。

接下來的一周，小店多了很多新顧客，大家不但留言鼓勵我要堅強，還買了不少內衣，銷售額等于平時的一個月。

一天晚上，劉鐸打開了幾個網頁讓我看。都是他發的帖子，里面動情地寫了我的病情和我的小店。雖然發在不同的社區，但網友們的回帖都一樣的，大多數人表態說要光顧我的小店，還發動朋友都來買……陣陣感動過后，我抬起頭看了看他，他剛好也溫柔地看著我，眼里有黑白分明的澄澈。我們面對面站著，近得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呼吸和心跳。片刻，他伸出手把我攬進懷里，抱得那樣緊。我慌亂地推開他，他表現出意外的神情，輕聲問：“怎么，你不喜歡我?”

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都得這個病了，還有資格干什么呢?”

他憐惜地撫摸我的頭發：“傻瓜，誰都有權利享受愛情啊!”

我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卻心神不寧，對于劉鐸，確實有復雜的情愫在萌動，可是我自問哪有一點配得上他?我幾乎就要成為一個不完整的女人了，何必連累他呢?

愛戀

兩天后，劉鐸急匆匆地來我家，走，我帶你去見個人!他是個土醫，不過很有名氣，大醫院治不了的疑難雜癥，他都有辦法呢!

車上，劉鐸指指自己的肩：借給你靠，時間有點兒長，怕你受不了?？吭谒缟希矣X得自己從未如此的踏實，放心。

土醫給我看完病，細心的劉鐸還掏出一只準備好的紅包給了對方，然后提著草藥帶我回家。

回到家，劉鐸忙著給我熬藥。我上網打開郵箱一看，竟然有一封劉鐸發來的郵件，主題是“風風雨雨，讓我陪你一起走過”，附件里是他找到的食療方法。

心里有暖流涌動，我走到廚房去喊他：“劉鐸!”他還沒轉過身，我已經緊緊抱住了他。

用“幸?！边@個詞來形容現在的生活狀態是有點兒夸張。尤其對于一個癌癥病人來說。但生活就是這么峰回路轉。我得到了劉鐸的愛，網友們的關懷也源源不斷。有一個兩年來一直照顧我生意的女孩，已經買了一千多元的內衣。她說，有我們的支持和愛，相信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樣的留言多得我都快數不清了，她們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熱淚盈眶。

劉鐸搬來跟我一起住，他真的對我好，怕我累怕我冷，我暗自想，能找到相愛的人相互取暖是多么難得。

突然我就想明白了，為了他，我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生命和美麗，我選擇生命。我必須去做切除手術。

歸零

接受了網友的建議，我決定去廣州中山大學附屬醫院做手術，給廣州去電話，那邊主任醫生讓我盡快去做個化驗，再復查一遍。

放下電話，電視里正在直播亞運會，劉翔正準備起跑。劉鐸說：“你看，如果他能拿金牌，你也一定可以戰勝這場病。對于劉翔來說，奪冠是多么容易，他還破了亞洲紀錄!一片歡呼聲中，劉鐸把將我抱在懷里，說：“親愛的，這真是個好兆頭，我們的愛情也可以破紀錄的?！?/p>

劉鐸把我送上了火車，說：“有很多訂單要處理，不能陪你去了，記得做完化驗趕緊回來。”看著他滿眼的關切，我使勁點頭。

然而檢驗出來的結果讓我震驚!

小說里的情節竟然發生在我身上，這場病，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誤診!我的纖維瘤根本就是良性的。我不相信，害怕這也是一個誤診，立即去了另一家醫院，結果是一樣的!

捏著化驗單呆立在醫院門口，我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一個庸醫的誤診，就讓我經歷了從生到死，從天堂到地獄的折磨，還讓我做了兩次化療，吃了那么多苦頭……

我立即給劉鐸去電話，迫切地要在第一時間跟他分享——感謝上天，這場“病”讓我認識了他，這一刻對人生突然有了新的理解，其實一切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珍惜生命，和心愛的人度過每一天……

然而電話關機。

我很納悶，坐在火車上一遍遍地重撥，而那個冰冷的女聲一遍遍重復：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心里涌上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急切地回到家，房間跟我離開時沒什么區別，但我還是從中嗅到了一些異樣的氣息。打開柜門一看，劉鐸的衣物全部消失了，那張小店專門用來收貨款的銀行卡，也消失無蹤了。

我不能自己地劇烈顫抖起來?！皵y款潛逃”四個字像重錘一樣擊在我心上，但我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希望，不愿相信這是真的。登錄到網上銀行，卡里只剩200多元錢，其余的十萬多元貨款已經于當天早上被提取一空了。

寒意涌了上來，原來這所謂的好心相助，絕癥戀情，只不過是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我怔在原地，心里空蕩蕩的，身體里的某一處被生生挖去。

嚴寒

凌晨兩點，疲倦的我打開電腦來到網店，發了個帖子，把事情的經過寫了個帖——無論劉鐸怎樣，那么多熱心的網友一直關心我、鼓勵我，我應第一時間告訴她們這是個誤診。

迷迷糊糊睡了幾個小時，醒來一上網就發現多了許多留言。剛開始還是熱情的顧客網友們為我高興歡呼，但再往下看就不對了，有條留言這么說：“你到底是真生病還是假生病?希望你不是炒作，不是為了讓大家都同情你，買你的內衣?！?/p>

我嚇了一跳，再往下看，就有人呼應她了：“不會吧，為了錢用這樣的苦肉計，快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一條條看下來，后面大部分留言竟然都是這個意思。

冷汗涔涔而下，我蜷在椅子上：你們不要誤解我!然而沒有人聽到我內心的聲音，只有冰冷的屏幕，滿屏的懷疑。

一條留言跳進了我眼里：既然你現在已經沒有病了，我也就沒必要買你的內衣了，要知道你的內衣比別家的都貴呢。我要退貨，請把錢還給我。

窗外天色由明轉暗，由暗轉黑，室內一切被這無盡的黑暗吞噬。

此時，我奇怪地回想起第一次得知自己“患病”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冷的夜，也是坐在這里發呆，卻感到比當時更加難以忍受的悲哀。

那所有的愛戀、關懷與溫暖，都如一場燦爛的煙花隨風墜落了，只剩下死寂、漆黑的天空。身體的嚴冬過去了，內心的寒冬仿佛才剛剛開始。劉鐸的懷抱就像是一個夢，可是我真的在那場夢里存在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