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時間的盡頭

(1)

很小的時候，我家有個閣樓，當做錯了事害怕被責罰的時候。我常常喜歡躲在閣樓上面。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畫，一幅蒙塵的女子的肖像，我用衣袖把它擦干凈。畫上的女子很年輕也很美麗，有著柔美的鬈發和深黑的眼眸，薄薄的嘴唇，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在畫的右下角，有6個字，但我那個時候還不識字，所以并不知道念什么。

第一眼看到這幅畫，我的心里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她跟我有著莫大的關系。曾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寂寥的下午，聽我訴說了許多小小的心事。

6歲那一年，老宅拆遷，我們搬到了新房子里，新家很漂亮，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里。卻沒有那小小的閣樓了。很多東西也在搬家的時候被丟棄，包括那幅畫。

(2)

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我8歲那年，在學校附近的街心花園里。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那里，她坐在長椅上，叫住了我：程顥。

我很驚訝，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雖然我覺得她的眼睛似曾相識，但是，卻一點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

她讓我坐在她的身邊，奇怪的是，我對她沒有戒備之心。她摸著我的頭：顥顥，學習很好吧，顥顥將來會是一個出色的建筑師哦!

你怎么知道?

因為，在顥顥的生命里，我是很重要的人，我們以后還會見面的，顥顥會記得我嗎?

真的嗎?你是一個會預言未來的巫師嗎?我望著她，她笑了，臉像一朵燦爛的菊花。她大概六十多歲的樣子，頭發有些花白，臉上也有了皺紋，但是，笑容讓我覺得很親切。我發現，我其實是挺喜歡她的。或許，我是不會忘記她的吧。

果然，在我13歲那年，我再次見到了她。

那個時候，剛上中學，正是少年最頑劣的時候，整天在書包里裝著漫畫書，幻想自己就是那無所不能的超人少年，每天放了學，到處瘋玩，學業一度很荒廢。父母的打罵對我一點作用也沒有。

那天玩到很晚，她坐在我家小區附近的公交車站里，我一下車就看到了她，也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現在看起來，竟然比幾年前還要年輕一點呢。

她沖我微笑，我自動坐到了她的身邊。

顥顥很頑皮呀。她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臉有些發燒，仿佛讓她知道我頑皮是很難堪的事。

你知道嗎，顥顥如果現在不好好學習，將來不但成不了建筑師，而且，再也見不到我了。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她說將來見不到她，我的心里忽然很恐慌，我趕緊說：我以后再也不貪玩了，一定會好好學習。

她又笑了，撫摸我的頭：我就知道，顥顥是個好孩子。

那么，我還可以再見到你嗎?我仰起頭，急切地問。

當然。

那我叫你什么呢?

她想了想，說：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安琪。

(3)

那以后，我果然收斂了性情，變得很懂事了。父母的欣喜大于驚異，我很順利地上了重點高中。在這期間，她不時出現在我的身邊，我也很愿意跟她講述我的心事，成長的困惑、暗戀的女孩……這些不能對任何人講的事，我都可以對她講。而她，也總會耐心傾聽，并且給予我最合理的建議。我的青春期，就在她的疏導中順利度過。

后來考大學，在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想起她曾說過我會成為建筑師，就毫不猶豫地報了建筑大學。

讓我奇怪的是，這幾年，她不但沒有像其他老太太那樣越來越老，反而越來越年輕了，當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只有四十幾歲的她。面對我的疑問，她考慮了一下，說：其實，我是應該告訴你的，以前是怕你理解不了，現在你已經長大了，那么，也可以告訴你了。

我望著她，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加快，仿佛接近了一個重大的秘密。

其實，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我的時間，跟你是相反的。她說：也就是說，你們的過去，是我的未來，而我的過去，卻是你們的未來，換句話說．就是當你是少年時，我是老年，而當你老年的時候，我卻又是少女了。

這怎么可能呢?我感到難以置信。但是，卻又由不得我不信，這十幾年來，我漸漸長大，她的確是越來越年輕。

是這樣的，我們，是在這個世界上占極少比例的人，是逆時人。在時間長河中，我們是逆流而上的人。所以，我們總是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以免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會讓人懷疑。本來，我們應該只和同類交往的，但是，緣分這個東西，很奇妙，我們也會遇上不同類的人，也會愛上不同類的人。比如說，命中注定，我和你。

難道，我們會相愛嗎?我問。忽然，心里涌起了異樣的感覺，這跟我以前面對那些女孩的時候感覺完全是不一樣的，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恐懼，也不知道是向往還是抗拒。

以后你就會知道了。她說。

(4)

這以后，我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她。而這幾年的大學生活中，我也遇上過讓我心動的女孩，但是，和她們在一起，卻總讓我空虛，老覺得心里沒底。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或許，我是愛安琪的，是想念她的。但是，這么多年，都是她找到我，我卻一點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她。

她再次出現，是在我25歲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公寓。那天夜里，她敲開了我的房門，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婦了。她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她說是她的孩子。

什么?你的孩子?你不是說我們注定會在一起的嗎?我很生氣，也很失望。

傻瓜!她笑：這是你的孩子呀，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我更驚訝了：什么時候，我都有了孩子呢?

別忘了，我是逆時人，我的女兒也是逆時人，她是我們在未來生的，我帶她來跟你聚聚，以后，你見不到她現在的樣子了。我們逆時人和你們生的孩子，有可能和你們一樣正常，也可能和我們一樣是逆時人，我們的孩子是后者。

我恍然大悟。

那天夜里，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餐，還喝了點酒，我記得我喝醉了，托著她不讓她走。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們還是不見了。只隱約記得她說，等下一次再見面，就不會離開了。

(5)

幾年之后的某天早上，我醒來，就看到她躺在我的身邊，睡得正香，這個家里，也到處是她的東西，衣柜里的衣服，衛生間里的毛巾、牙刷、沐浴露……仿佛她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很久。我一把抱住她，流下了淚，我知道，我終于等到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了。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卻也有幾分悲壯，因為，我們知道，也許哪一天早上醒來，就再也看不到彼此了，所以，我們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后一天來珍惜。

我也曾問過她：為什么我們會相愛，為什么我們不去愛同類，去要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呢?

她偎進我的懷里，幽幽地說：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曾這樣問過自己呢，但是，我生來就知道，我是要愛上你的，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我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

真的?你小時候就見過我?

是的，不過是個老頭!她調皮地說。

原來是這樣啊，就像我小時候見過年老的她一樣，她小時候也見過年老的我!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我在她耳邊低語，是呀，愛情哪里又找得到理由呢。

就這樣，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了，在我四十幾歲的時候，她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少女，我們都知道，我們的日子不多了。

夜里，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其實也不用害怕，就算我們分開了，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8歲!你以后一定要記得去找我啊。

會的，會的，我哽咽著說：你也要記得去找我!

(6)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醒來，不見她在身邊，連同這個屋子里，她的一切痕跡。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那天，我36歲，而今天，我48歲，我們在一起生活了12年。

不過，讓我感覺稍許安慰的是，我還可以見到她，還可以見到少女時代的安琪。雖然她并不知道我是誰，也不會知道，我們曾經怎樣深愛，但我還可以像小時候她對我一樣，指引她度過她的孩童和少女時代。

那天夜里，我夢到了小時候的閣樓和那幅畫，我終于認出那6個字是什么了，也終于明白為什么第一眼看到那幅畫就覺得很熟悉，在畫的右下角，寫著：獻給母親安琪。

那是我們的女兒給她母親畫的肖像畫，我的女兒帶著那幅畫向著過去回溯。

我醒來，淚流滿面。

我很慶幸，我還可以等待，直到時間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