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的菜園里,往往剩到最后的,就是一棵一棵的白菜。——這是要陪我們越冬的菜。
我曾有過一個夢想,就是在冬天的時候,窖里有一窖白菜,梁上掛著豬肉,白菜燉豬肉(當(dāng)然再有些粉條就更好了,但我長大了才知道,白菜燉羊肉更佳),圍著火爐熱騰騰地吃,這是在一個三十年前的少年的想像中最溫暖和幸福的事。
白菜要大白菜。我那時不知有高幫白菜,高幫白菜長可達(dá)半米,像修長的美人。與它相比,大白菜像北方有一身好力氣的健朗村姑。
大白菜是北方菜,也有北方土地和人的精氣神。
蔬菜多不能久存,所以稱時蔬。但白菜是個例外。白菜的貯存法有多種,可以窖存,有時就和紅薯一起放在暖融融的地窖里;可以埋在土里,吃的時候挖出來;也可以直接放在室內(nèi),這是城市居民的法子,天氣好的時候要搬到院子里或陽臺上曬曬太陽。冬天冷,白菜的葉脈里都結(jié)了冰,但不改其青翠。
冬天,大雪封門,地窖里窖著一大車白菜,讓人心里踏實。
白菜的吃法太多,不可一一勝數(shù),我比較愛吃的有醋熘白菜,用白菜的外幫酸成的酸菜,還有調(diào)白菜心,把白菜心細(xì)細(xì)地切了,調(diào)以蔥姜蒜末和辣椒,香辣爽脆里有微微的甜味。香辣像家常話,甜像話里有話,那甜,是白菜的本甜,是更細(xì)微的關(guān)懷。
白菜本來是鋪開了長的,它寬大的葉片像巨大的花瓣一樣張開——只有白菜的生長最像開花。看著白菜一天天長大,人是歡喜的,那層層疊疊的葉片,像精致的花邊,像無憂無慮的心,像不知煩惱的青春,像歌聲(我家鄉(xiāng)的民歌《拉魂腔》的唱聲,那聲音總像層層卷卷,給人以纏繞無盡之感)。但菜農(nóng)不允許它一直這么長下去,等白菜長大了,他們就會把它的葉片朝內(nèi)翻過去,就像使一朵盛開的花回到含苞狀態(tài)。為了防止它重新打開,菜農(nóng)還會在它的頂部壓一塊“坷垃”。我有時覺得白菜這樣是受了委屈,但它很快就順從了菜農(nóng)的意愿,抱成了一個團(tuán)。
——白菜是聽話的菜。
從夏到秋,多少白菜運(yùn)進(jìn)了城市;這濃眉大眼的菜,這一身清香的菜,這一層一層裹著秘密波浪的菜,它的心事,它蕩漾在細(xì)致的葉綠素里的魂。
雖然眾多的姐妹搭上車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但還是有許多白菜留在了鄉(xiāng)下。秋后,田野遼闊,秋風(fēng)凄緊,白菜頂一塊硬土,在蕭瑟田疇低下面龐。
這些剩在田野里的白菜,它們在想些什么呢?它們在暮色中抱緊自己的肩膀,是否正潛心暗戀于內(nèi)心的歌唱?一片葉子抱緊另一片葉子,它們冷嗎?是否在抱緊自身取暖?
我知道,這些體溫涼涼的大白菜,最里面,都有一顆金黃、柔嫩的心。
我還知道,在一陣一陣的秋風(fēng)里,所有的白菜,都已把自己抱成了晶瑩的翡翠。
在深秋,在鄉(xiāng)下,只要田野里還有沒被收走的白菜,那些夜晚就是難眠的夜晚。在炊煙裊裊的傍晚或清冷的月光下,打開窗子是陣陣秋風(fēng),打開秋風(fēng)是白菜的歌聲,而在那歌聲的深處,有時你會遇到一縷鋒利的涼意。
那是一脈流長了很久的涼意,仿佛是命運(yùn),又仿佛是美德,在你不經(jīng)意間對它有所了悟的時候,它會輕輕刺在你滾燙的血液中。
(浙江溫一凡選自《菜蔬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