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兒進城

石窟村離縣城有八十多里路，四面環山，村里人至今還沒有看上電視、用上電話，是當地出了名的貧困村。

孫大鴨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這天下午，他扛了鋤頭去后山開荒，才下幾鋤頭，村主任主氣喘吁吁地找來，讓他立即回家去。孫大鴨不理他，村主任奪過鋤頭，拉住他就走：“腦子灌土了，孫小鴨回來了，在家里等著你哩。”孫大鴨立即丟下村主任，向家里跑去。

遠遠地就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警車，孫大鴨擠進人群，一眼就看到老婆緊緊摟著一少年，一旁站著幾個警察，孫大鴨搶上去一把將少年摟進懷里，說：“我的兒子啊，你可算是回來了！”說著淚如雨下。鄉親們都陪著他流淚。

警察走了，鄉親們也嘆息著散了。孫大鴨這才仔細打量起自己的兒子孫小鴨。四年前，孫小鴨跟孫大鴨上墟鎮時走失了。當時，孫大鴨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也動員警力進行搜尋，卻徒勞無功。

前一陣子，終于有了孫小鴨的下落。原來，當時孫小鴨的確是被壞人給拐走了，被賣到外地。孫小鴨從那戶人家逃出后，想一個人坐車回家，可惜他年紀太小，根本說不清自己的住址，只好在外流浪，幸虧被一個好心人發現帶回了家。那家人撫養孫小鴨四年，并想方設法幫他尋找親生父母。當知道孫小鴨親生父母已經找到時，便同意讓孫小鴨回到親生父母身邊。

孫小鴨找回來本是好事，但是孫大鴨擔心孩子這四年早忘了自己這個親生父親了。為了安撫孩子，孫大鴨和老婆把東屋收拾得干干凈凈，鋪上新被褥，又把一張舊書桌擦干凈，鋪上新油紙，把兒子叫進屋里，說：“孩子，你回來了，家里是窮了點，但爸爸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你不要胡思亂想，安心去讀書，將來讀高中上大學，爸爸都供你，明白嗎?”孫小鴨臉上露出了笑意。

晚上睡覺的時候，孫小鴨遲遲不肯上床，原來他睡覺前要刷牙。孫大鴨一愣，孩子帶回來的毛病還不少，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禿得只剩下一根手柄的牙刷，遞給兒子說：“將就一下吧。以后你要學會不刷牙睡覺。”孫小鴨沒有接那根牙刷，而是從自己帶回來的行李袋里拿出一支嶄新的牙刷來，說：“還是我媽媽想得周到!”孫大鴨一看，怒火沖天，一把奪過那支牙刷丟在地上，說：“我們才是你的爸爸媽媽!”孫小鴨嚇得臉色蒼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回到房間之后哇哇大哭起來。

孫大鴨的老婆急了，把孫大鴨罵了一通，好言好語來哄兒子。可兒子只是吧嗒吧嗒地流淚。孫大鴨的老婆見夜深了，嘆了口氣，問孫小鴨怎么才能原諒他父親。孫小鴨說：“叫他賠我牙刷。”孫大鴨急了，說他又不是孫猴子，哪里變得出來。老婆撇嘴說：“看你那熊樣，家里沒有，不會去外面找啊?”孫大鴨無法，出門去了。

山村人家都是一樣窮，只有村主任家才可能有牙刷。村主任見孫大鴨為這事半夜來吵自己，不高興地說：“老孫，你不能慣著孩子!人同來就是咱山里的孩子，城里人的那一套要徹底改掉。”

孫大鴨可憐巴巴地說：“我也知道是這理，這不是為了收攏他的心嗎，孩子才回來，心還沒有落定下來呢。”村主任搖頭：“你老孫家作了什么孽!我家里也沒有牙刷，馬鳴老師可能有。”馬鳴老師是村小學的校長兼教師，村主任跟孫大鴨起去找馬鳴老師，馬鳴老師一聽這事，拿出一根牙刷遞給孫大鴨說：“老孫，抓緊時間讓小鴨來上學，不要耽誤了孩子。”

回來的路上，村主任說：“老孫啊，兒子回來是福氣，只是這孩子跟咱們分開得太久了，感情上恐怕也生疏，要引導孩子，斷了他對城里那家人的念頭。”孫大鴨被村主任說中了心事，忙說好的。

孫小鴨不喜歡讀書，作業也不交，馬鳴老師多次捎話要孫大鴨管教一下孫小鴨，孫小鴨卻說，他不習慣點煤油燈做作業，而且老師講的他在城里已經學會了。孫大鴨害怕兒子心里還放不下城里的那家人，找到村主任說自己要裝電燈。村主任讓孫大鴨先交五百元。孫大鴨沒有錢，求村班主任讓他先欠著：“主任，這都是為了小鴨，他熏不得煤油燈。”村主任哼了一聲：“你告訴你，他回來可不是來享福的，一點也不曉得體諒父母。”可家里才裝上電燈，孫小鴨又說要臺燈，孫大鴨不答應，孫小鴨說：“我才不在乎，我讓城里郵來一臺就是了。”孫大鴨沒有辦法，只好第二天早上出了門，跋山涉水去墟鎮買了一盞臺燈。趕回石窟村時，已經下午了，剛進家門，村主任就虎著臉找上門，劈頭就說：“老孫，你家小鴨又惹禍啦，馬鳴老師被你家小鴨氣得都不想上課了，說學校有小鴨沒他，有他沒小鴨。”

孫大鴨呆了，忙問小鴨做了什么。村主任說：“小鴨上課時聽什么恩屁三，這玩意你聽說過嗎?”孫大鴨搖頭，村主任說：“這還不算，他還吹牛說城里的橋比十層樓還高，你說這孩子怎么吹牛吹到這分上了?老孫，你信嗎？”孫大鴨搖頭，說不信。村主任嘆息起來：“老孫，小鴨沾城里的壞毛病太多了，你先讓他在家里待一陣吧，別把村里的其他孩子都教壞了了。”

村主任問孫大鴨有沒有查過小鴨帶回家來的東西。孫大鴨便領著村主任進了小鴨的房間，在小鴨的枕頭下找到了相冊、日記本、錄音機、手機，還有一張銀行卡。村主任看了，指著這些東西說：“城里人的心機真多啊。”說著，拿起手機，“幸好這玩意在咱們這里用不上，否則小鴨恐怕早逃走了。”孫大鴨看到相冊上自己的兒子在一對夫婦中間，笑得十分甜蜜的樣子，不禁十分嫉妒說：“他們沒安好心啊!”

村主任要孫大鴨把手機處理掉，留下來是禍根。孫大鴨卻想不出什么法子，村主任說：“算了，這事既然讓我碰上了，不幫你還真不行。這手機我幫你處理，得到的錢就頂拉電燈的欠款。”孫大鴨十分感激，連連向村主任道謝。

村主任在門口遇到小鴨，小鴨一眼就看見村主任手里的手機，沖上來就搶，村主任把孫小鴨推開，說：“干什么，是你父親賣給我的!”說完，匆匆走了。

孫小鴨沖進屋里，質問孫大鴨為什么賣他的東西。孫大鴨板起臉來：“放屁，連你這條小命都是我的。”說著，把銀行卡那些東西全收起來，說：“這些歸家里了，省得你胡思亂想，到處去吹牛!”孫小鴨臉色蒼白，尖叫一聲，撲上來就奪。孫大鴨抓住兒子的衣領，朝床上一扔，就走了出去。

吃晚飯時，孫小鴨不見了。孫大鴨的老婆找了一陣，也沒找到兒子，有些著急，孫人鴨說：“這小子到處吹牛，馬鳴老師都告到我頭上來了，我剛才罵了他，可能是躲在哪里生氣。”老婆指著孫大鴨說：“你只曉得偏聽偏信。人家都說了，馬鳴老師上課時講錯了，小鴨糾正了他，馬鳴老師擱不下面子，才找村主任告狀的。再說了，這世界那么大，你咋知道沒有比十層樓高的人橋呢?”老婆一頓埋怨，孫大鴨也覺得自己對兒子態度生硬了些，就去找小鴨，屋里屋外都找遍了，也不見小鴨的人影。只好回家，剛進屋，老婆揪住他，說他把兒子趕走了。原來剛才老婆在兒子的房間里找出了一張紙條，是小鴨留下的，他說這里的父母不疼他，他進城找父母去了。

孫大鴨慌了，大晚上的，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獨自走山路，萬一遇到什么意外，會出大事的。孫大鴨拿著手電，心急如焚地沿山路追趕過去，一路上不停地叫著小鴨的名字。一直趕到墟鎮上，也沒有找到兒子，這時夜已經深了，墟鎮上一團漆黑，孫大鴨到小鎮汽車站，硬把那里的值班員吵醒，問有沒有看到過一個七八歲的少年。值班員沒好氣地告訴他沒有見過。孫大鴨蹲在汽車站的門口，絕望地流起淚來。

一天后，孫小鴨竟然被村主任領回來了。原來小鴨離家出走后，迷了路，走到樟樹村去了。村主任的親家在樟樹村，村主任去那邊做客時看到了餓倒在路邊的孫小鴨，便把他帶到親家家里，讓他吃飽了了換上干凈的衣服，領了回來。

這以后，孫小鴨變得更加沉默了，常常帶著恐懼的目光望著孫大鴨，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孫大鴨幾次忍不住要罵，都被老婆攔住。這天，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信后，長嘆一聲，把孫小鴨叫到面前，說：“小鴨，跟我講實話，你是不是還在想著城里的……那些人?”

孫小鴨臉上發白，拼命搖頭。孫大鴨的心被刺痛了，輕聲說：“你要跟我說實話。他們來信了，說要是你愿意回去，就讓我送你回去。”

孫小鴨死死盯著孫大鴨，好像在判斷他是不是試探自己，看到孫大鴨的眼睛流露出溫和的目光后，鼓起莧氣說：“我，我想……”

孫大鴨一時渾身發冷，兒子心里并沒有親生父母的位置。他沖兒子說：“好吧，我送你回去。”

老婆知道丈夫的決定后，對孫大鴨又罵又咬，說他敢打什么壞主意，自己就死在他面前。晚上，孫大鴨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說孩子自從回來后一點也不開心，再這樣下去，人會變傻的。那家人都是大學教授，沒有孩子，肯定對自己的孩子好。孩子在你們那那，肯定比留在山里更有出息。孫大鴨勸說了一夜，老婆哭了又說，說了又哭，天亮時，總算同意了孫大鴨的想法。

第二天，孫大鴨讓孫小鴨換上回來那天穿的衣服，吃飽了肚子，全家悄悄下山去了。在孫小鴨的指點下，搭上火車來到了孫小鴨城里的家。走出車站，看到映入眼簾的立交橋時，孫大鴨不禁抱住孫小鴨，說：“小鴨，你受委屈了，城里的橋確實比十層樓還高。”

孫大鴨把兒子送到城里的父母家門口，直看著兒子進了家門。才拉著老婆悄悄走了。老婆問干嗎不進去跟人家見面，孫大鴨望著遠方說：“城里人心眼多，就給小鴨留點尊嚴吧。”說著，拉著老婆直奔火車站，趕回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