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初年,靳州城里的玉器街,是當時中原最大的玉器批發市場。這條街兩側的玉器店鋪鱗次櫛比,前面是鋪面,后院是宅院和手工作坊,進料加工自產自銷。一年四季南來北往的客商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吉祥”玉器店是家老字號,姜天福在這里當學徒。有一天,他在回家途中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乞丐,餓得臉色發白倒在路旁。姜天福是個熱心腸,趕緊去附近飯鋪買來稀飯和蒸饃給女乞丐吃。
女乞丐吃過東西,漸漸緩過神來,神色凄然、地說自己家在豫北,黃河發大水鬧災荒,丈夫得傷寒病死了。姜天福見她年紀不大,不由怦然心動:“大姐,你愿不愿意在這里嫁個人落腳?”他這么問,是想把女乞丐介紹給“吉祥”玉器店的玉雕匠童金芳。童金芳是個中年漢子,一直沒有娶親。
讓姜天福想不到的是,這個叫謝楚梅的女乞丐是開封府有名的煙土販子,她丈夫已被官府槍決。她僥幸脫逃,為躲避通緝而四處漂泊。
梳洗打扮后的謝楚梅眉清目秀,讓童金芳喜出望外,立刻答應了這樁婚事。
十五歲的姜天福就這樣做起了平生的第一筆“買賣”,他謊稱謝楚梅是自己表姐,去年死了丈夫,把童金芳二十塊大洋的聘禮收入自己囊中。
民國十三年,姜天福學徒期滿出師,他身材修長,口齒伶俐,善于察言觀色,一眼就能揣摩出顧客的身份和心理,買哪個檔次的玉器。只要他往柜臺前一站,就能招財進寶,深得老板黃賜臣的賞識。
姜天福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不甘心一輩子給人當伙計,他連做夢都想當老板。但靠每月三塊大洋的工錢,永遠無法實現這個夢想!
黃賜臣的獨生女兒黃春娥先天癡呆,兩口子原打算招個上門女婿養老送終。可窮家小戶他們不屑一顧,富家子弟又沒人愿干。女兒都快三十歲了,還是沒有嫁出去。
姜天福知道只要把癡女弄到手,黃家的產業就是囊中之物!他把自己的想法暗中告訴了謝楚梅。謝楚梅極力贊成,腦子癡呆怕什么,要是正常人,能輪到你這個窮小子?
姜天福在老板娘周氏面前曲意逢迎,周氏很快被這個年輕店員的“孝心”打動,認為他是上門女婿的最佳人選,向丈夫說了自己的想法。不想,丈夫變了臉色,嚇得她再也不敢提。
姜天福見此路不通,又開始在癡女黃春娥身上做文章,見她平日愛吃零食,就投其所好經常給她買花生、瓜子和糖果,進而動手動腳。周氏雖有察覺,但也睜只眼閉只眼。謝楚梅更是暗中相助。
黃賜臣整天忙于生意,直到癡女的肚皮鼓脹起來,才知道后院里鬧出事情,鼻子都氣歪了!姜天福跪在地上不躲不閃,任憑拳腳雨點般地落在身上。最后,他抹了抹嘴角淌出的血,對天起誓:“我愿娶她為妻,永遠不離不棄!”
周氏自然暗中庇護,再三勸說丈夫,女兒都是三十歲的人啦,若不找窮小子,要老死在家里!黃賜臣見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張揚出去很丟面子,只好同意這門親事。
自己打拼一生掙下的家業,竟落入窮小子之手!黃賜臣心灰意冷,無心再打理生意,頻繁進賭場泡煙館逛妓院,盡情揮霍。后來,他大煙癮愈來愈大,整日橫臥煙榻吞云吐霧,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吉祥”玉器店的生意一落千丈。當時鴉片價格如同黃金一般,再大的家業也架不住煙燈日夜閃爍。毒梟出身的謝楚梅知道其中的厲害,提醒姜天福:“老掌柜是在有意糟蹋錢財,這樣下去你將一無所有。常言道,無毒不丈夫——”
姜天福如夢初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眼睛里閃出陰冷的寒光。
一天中午,周氏外出回來,見丈夫在床上氣絕身亡,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眾人趕緊過來勸慰。姜天福滿臉戚色,安排人手布置靈堂,購置棺木,向黃家親朋好友報喪,忙得不亦樂乎。
一位來吊孝的遠親,無意發現死者脖子上有一道紫紅扼痕。姜天福頓時心臟狂跳,額頭上冒出冷汗。沒等周氏開口,謝楚梅就挺身而出,一口咬定黃老板死時,后院里只有她和癡女兩個人,沒有任何人進來過!
謝楚梅為逃避通緝平時足不出戶,在周氏眼里她是個恪守婦道的老實女人,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就沒再深究。
一年后,周氏患腦中風死去,姜天福登堂入室,當上了“吉祥”玉器店的老板。
時值軍閥混戰,兵荒馬亂,外地客商嚇得不敢前來進貨。河南境內又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早,人們有“太平買玉,荒亂購糧”的習俗,玉器街路斷人稀,慘淡經營。
民國十六年九月,南京國民政府鏟除河南地方軍閥,武力統一中原。這年“雙十節”,靳州城要舉行盛大的升旗儀式,據說省府也要派大員來與民同慶。
姜天福敏感地發現了商機,立即購進材料,聘請工匠,日夜趕制青天白日國旗和大紅燈籠。玉器街商號店鋪,正瞪大眼睛尋找賺錢的機會,不由心動眼紅一擁而上,家家戶戶挑燈夜戰,場面很是壯觀。
姜天福滿面愁容,暗中叫苦不迭。謝楚梅輕蔑一笑:“天福,只要有官府撐腰,看誰還敢搶這坨銀子?”
姜天福頓開茅塞,立即帶上一尊精美的玉佛,去縣府拜見新上任的縣長祁三泰,說為慶祝“雙十節”,自己店里已經趕制了一批國旗和紅燈籠,只是一些商家店鋪紛紛仿效,魚龍混雜。國旗事關大體,懇請縣府答應由敝店獨家經營,賺錢對半平分!
民國官場好大喜功,又貪污受賄成風。雙方一拍即合,稱兄道弟,談笑風生,相見恨晚。
縣府貼出告示,要求“雙十節”期間,機關學校店鋪及百姓門前,一律懸掛國旗和紅燈籠,以示慶賀。為防止奸商粗制濫造影響觀瞻,由“吉祥”玉器店獨家制作和銷售;如擅自購買未加蓋“吉祥”印記者,以擾亂社會治安罪嚴懲不貸!
其他商號店鋪堆積如山的國旗和紅燈籠,只好賤賣給姜天福,由他加蓋印記轉手銷售。官商聯手,強制推銷,利市三倍。
當時,玉器店鋪經營的人物、花鳥、走獸、薰亭等大件玉器產品,價格昂貴,嚴重滯銷。姜天福另辟蹊徑,制作一批玉章、煙嘴、鴉片煙壺、首飾等小件玉器,投放市場銷路很好。派到外地推銷的伙計,也帶回大量訂貨清單。
販賣小件玉器竟發了大財,玉器街有幾家店鋪又瞅著眼紅,趨之若鶩,也經營起小件玉器。姜天福今非昔比,出入官府,結交三教九流,周旋于黑白兩道。他帶一百塊現大洋,外加四瓶大同梨花白酒、兩條英美產“三炮臺”香煙,去了趟縣府。
縣長祁三泰派稅務、警察來找麻煩,嚇得那幾家店鋪趕緊急流勇退。最后,只有一家叫“富玉春”的玉器店,自恃有親戚在省府做事不買這個賬,連祁三泰對其也投鼠忌器。
這天,一群身上澆著大糞的乞丐來到“富玉春”門前不走,熏得行人掩鼻而過。店主急忙叫來警察把他們轟走。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撥身穿黑香云紗褂褲,胳膊上露著刺青的兇漢,個個橫眉豎眼,東倒西歪站在門口。顧客見此陣勢,誰敢近前?店主好容易把這幫道上“大爺”請走,那幫臭氣熏天的乞丐又冒了出來……
一連半月,天天如此這般輪換騷擾,“富玉春”老板招架不住,只好將小件玉器撤架退出競爭。
“吉祥”玉器店的小作坊已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姜天福當機立斷,招收了十個心靈手巧的貧家子弟,學習雕刻技術。那年月,手藝行傳兒不傳女,“教會徒弟,死師傅”。童金芳只讓徒弟干切割、打磨和拋光之類的粗活,精細技術根本不讓沾邊。姜天福為打消他的后顧之憂,答應教會一人店里付給他一千塊大洋,一萬塊大洋足夠他頤養天年。
當然,這筆錢是店里替徒弟們墊付的,學成后要償還,跳槽者還要賠付損失費。
毗鄰的幾家玉器店鋪被擠壓倒閉,姜天福收購后大興土木把鋪面連成一片,對后院作坊也進行了改造和擴建。中原大戰結束后,社會生活相對比較安定。他乘勢擴大經營品種和范圍,購進新疆和田白玉、緬甸翡翠、意大利孔雀石等,利用手下一批能工巧匠和龐大作坊,將產品遠銷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各大城市。
隨著經營規模的擴大,姜天福狹隘的家族觀念日漸顯露。用外人經手錢物他不放心,就把家鄉親屬找來參與經營。謝楚梅哭笑不得,說這群人目不識丁,又不懂業務,這不是胡鬧嗎?姜天福對她的話,歷來言聽計從,這次只是淡淡一笑。
“吉祥”玉器店收到外地玉器行來的小宗訂單,一般照單發貨,對方收到貨后把貨款匯來。那天,漢口“天慧”玉器行寄來訂貨單,金額高達三十萬!遇到這類大宗訂單,為保險起見一般要人貨同行,拿回貨款。姜天福正患瘧疾,便讓大哥姜天貴帶兒子姜木瓜去送貨。徒弟中不乏精明強干者,但他認為那畢竟是外人。謝楚梅極力反對,說他們父子沒出過遠門又不識字,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漢口“天慧”玉器行見兩個土老帽前來送貨,喜不自禁。姜天貴接到銀票后,讓兒子姜木瓜留下看守貨物,自己出去找人鑒別真偽。
門外有幾個人,看罷眾口一詞:沒錯,是三十萬元銀票!姜天貴仍有些不放心,打算再找人驗證。這時身后人喊:“老鄉,漢口歹人多,小心被搶走!”嚇得他趕緊收住腳步。
父子二人懷揣銀票凱旋而歸,繪聲繪色地向人夸耀如何不辱使命,過五關斬六將完成任務。正值中午,姜天福站在院子里瞇起眼察看那張銀票,又抬頭看了看日頭,突然一口血噴出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銀票是假的!
姜天福和謝楚梅晝夜兼程趕到漢口,那家玉器行早已人去樓空!
姜天福并沒有對用人失察反躬自省,反倒認為貨到付款風險太大,此后無論訂貨金額大小,一律要客戶來人現款提貨,就連多年的關系戶也未能幸免。如此舉措失當,大小客戶幾乎喪失殆盡。為解決銷售困難,他腦子一熱,決定在大城市設立分店直接銷售,依舊任人唯親,把一幫親屬派去分店當經理。各分店管理混亂,虛支冒領,貪污克扣,肆意浪費揮霍。店員、伙計見前途無望,心灰意冷,虛應差事。
不到半年時間,各分店先后打烊,數十萬投資血本無歸!
姜天福心情變得異常沉重,終日難見笑影。這天黃昏,他外出散步,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身旁,下來一位青年彬彬有禮道:“姜先生,祁縣長請你有要事相商!”姜天福撩起長衫抬腿就上了汽車,見轎車向城外急駛,心中一驚。車上的人立刻兇相畢露,掏出了手槍。
原來,生意上的仇家暗中勾結洛陽一帶的土匪,綁了姜天福的肉票,索要贖金五十萬。連遭虧賠的“吉祥”玉器店無力支付,后經討價還價,對方將贖金降至二十萬。
謝楚梅認為此例一開,后起者眼紅效仿,豈不成了土匪的銀行?她去求祁三泰,希望官府能盡快解救人質。官與商本是勢利之交,毫無感情可言,祁三泰虛與委蛇,乘機敲詐勒索。謝楚梅使出渾身解數奔走于靳州、洛陽兩地,使錢打點官府及警察局,把姜天福救出時,花費竟與綁匪索要的贖金不差上下。
“吉祥”玉器店負債累累,猶如驚濤駭浪中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謝楚梅煙土販子的本性難改,要東山再起,只有去販幾趟煙土!姜天福心想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豁出去再“賭”上一把,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走私煙土要有官方做后臺。姜天福去縣府找祁三泰相商,答應讓他吃干股。可沒有不透風的墻,“吉祥”販運煙土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仇家向省府舉報。河南省禁煙督察處長巴敬之,親率隨員赴靳州。凡商人涉煙案他都親自查辦,借機大撈油水。
縣長祁三泰盡地主之誼接風洗塵,還找來城里紅窯姐陪夜,再三解釋姜天福是遭同行栽贓陷害。巴敬之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不好再深究下去,打算撈一把就打道回府。可一連幾天不見人來“上供”,干脆派人把姜天福叫到下榻的旅館打牌。
姜天福在麻將桌前坐定后,見每圈輸贏高達千元,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幾圈下來,他就輸掉了五千塊錢,頓時驚得雙目發直,意識到這是借機敲詐!他早已拿出兩萬塊錢,讓祁三泰賄賂巴敬之,不想再當“冤大頭”,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辭。
其實,那兩萬塊錢早被祁三泰私吞。巴敬之從“玉器大王”身上竟沒榨出多少油水,氣得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吱吱響。
姜天福回到家里后,感到事情不妙,連夜把十萬塊販煙款轉移到祁三泰家,決定和謝楚梅出去躲避風頭。祁三泰說,他鄉下有一所宅子,無人居住,那里最安全!
不料,第二天巴敬之就登門抓人。謝楚梅早在后宅院放有一張梯子,二人便連滾帶爬地攀梯子,翻墻跳進一片玉米地,夜里又潛回店里,想取些錢財遠走高飛。
愚昧的姜天貴認為販煙案是謝楚梅一人所為,便落井下石,暗中指使兒子姜木瓜去官府報告。姜天福和謝楚梅被關進縣府大牢后,祁三泰立即趕來探望,說先委屈二位幾天,風頭一過就放他們出去!
其實,祁三泰為了私吞寄存在他家的那十萬塊煙款,不僅密報二人藏匿地點,而且力主判處極刑。“吉祥”玉器店被警方查封,大部分財產被祁三泰與巴敬之暗地里瓜分私吞。大牢里的姜天福和謝楚梅被蒙在鼓里,仍然相信有祁縣長撐腰,定能逢兇化吉。
民國二十五年農歷十一月初六上午,一群荷槍實彈的警察來到牢房。警察局局長夜貓子似的干笑兩聲,雙手抱拳一拱:“恭喜二位今天‘上路’!”
姜天福和謝楚梅大驚失色,怔了半天才醒過神來,急眉火眼地問道:“祁縣長知道嗎?”警察局局長捧腹大笑:“祁縣長說證據確鑿,你們供認不諱,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一群警察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二人五花大綁,背插亡命旗。姜天福如夢方醒,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一個巨大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