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像一尊易碎的神像,從一個城市被秘密運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輾轉到另一個國家,但不管在那里,赤裸、骯臟而消瘦的他大多躺在床上,注射大量的麻醉劑,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觀賞著同樣的影片,也許是在夢想,或者回憶那更為美好的人生。
他,就是二十世紀美國的傳奇億萬富豪霍華休斯(Howard Robard Hughes Jr.)。
霍華休斯是個神秘人物
休斯擁有龐大的經濟王國及財富,但卻是個神秘人物,特別是他的后半生,幾乎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面,也盡量避免做人際接觸,連他的重要商業干部都難得見他一面。因此謠言四起,有人傳言他早巳過世,有人說他仍有效地支配他日漸龐大的經濟王國,有人說他發瘋了,有人則說他已成了部屬的階下囚……。
但傳言終歸是傳言,休斯死后接踵而來的實際問題是不能用傳言解決的。譬如他留下龐大的遺產,但卻未發現任何遺囑,結果引來了一大堆聲稱有權繼承的人。休斯敦“安德魯及庫斯法律事務所”長期以來即是休斯及其商業利益的代表人,要解決休斯死后產生的復雜法律問題,他們亟需先了解休斯生前的“精神健康”狀況,或者說死前的“心智”問題,因此他們求助于阿拉巴馬大學心理系系主任佛勒(R.O.Fowler),要求他對休斯做一次死后的“心理解剖”。
本文就是參考佛勒教授刊登于《今日心理學》雜志的“霍華休斯的心理解剖”一文寫成,希望讓讀者了解一個億萬富豪的心路歷程,他的怪異行徑是來自什么樣的心理病痛,而他又如何以其財富來遮掩或治療其心理病痛的:
體弱多病、敏感害羞加上母親的過度憂慮
霍華休斯于1905年12月24日誕生于休斯敦,父親經營“休斯器械公司”,頗有資產,外向而待人熱忱,但卻因生意而經常不在家。母親是個安靜、說話溫和的女人,她全神貫注在這唯一的孩子身上。休斯小時候體弱多病,母親一直在為他的健康擔心,她每天晚上給兒子礦物油當緩瀉劑。
休斯十歲時,因參加夏令營而第一次離開父母。憂心如焚的母親一直要夏令營保證絕不會讓他們的兒子感染到小兒麻痹的“要命病菌”,最后,還是放心不下,而到夏令營中將小休斯帶回家。
令母親擔憂的不僅是休斯的健康,還有他的“過度敏感”,休斯從小就是個害羞、神經質而內向的人,孤獨而交不到朋友,他和父母或大人在一起,要比和其它小孩在一起來得自在。
休斯晚年的心理問題在童年時已初露端倪,心理學家將這種害羞、焦慮、社交不自在的行為型態稱為“回避性違常”。他母親對他的過度保護,以及對他真實與想象疾病的擔心,更加深了休斯的焦慮,同時也強化了他的回避傾向,而終于成為他人格的一部分。
以生病來逃避人際接觸
利用疾病來逃避社會壓力,貫穿了休斯的一生。這種策略在他青春期時,即已固若盤石。十二歲時,一群對無線電短波有興趣的男孩組成了一個俱樂部,在他的房間里聚會,但很快即因為休斯“突然生病”而中斷,后來更向學校請長假,一人在家療養。
到十三歲時,他又出現更嚇人的癥狀,突然無法走路,雙腿似乎麻痹癱瘓了。擔心他可能得了小兒麻痹的父母從紐約請來一位名醫,全天候照顧休斯。但在幾個月不良于行后,他的癥狀卻又突然消失了。
在復原后,他被送往寄宿學校就讀。在學校里,他孤獨而悶悶不樂,無法和其它學生建立關系,而且,來自遺傳的聽力障礙日漸加重,這使他更進一步自我孤立。在就讀的學校,他買了一匹馬,大部分時間都獨自一人騎馬出游。
雙親的過世加深了他對死亡的恐懼
1913年,休斯16歲,他母親不意在一次小手術中喪生。一向堅強而果決的父親受此打擊亦深感沮喪,他不顧校方的忠告:“休斯目前最需要的是與他人交際”,而堅持要休斯輟學回家。
兩年后,他父親又因猝發心臟病而逝世。雙親的相繼猝死帶給休斯極大的創傷,他陷入深沉的憂郁中,更加關心自己的健康,同時也更加回避社交。
父親死后,休斯便擔負起其家族企業“休斯器械公司”的營運,全權掌握一個企業似乎增加了他的自信心,以及追求權力、杰出與獨立的決心。
十九歲時,他和愛拉·萊斯小姐結婚,愛拉出身于休斯敦的名門望族,比休斯年長兩歲,但休斯對她的認識并不很深,他選擇她做妻子,社會名望的考慮似乎要多于私人的感情。婚后一對新人前往好萊塢,住在豪華旅館里,但休斯冷落了他的新婚妻子,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在電影與飛機上。1928年,愛拉獨自回到休斯敦,翌年兩人就離婚了。
雄心壯志讓他暫時擺脫困擾
在二十歲時,休斯似乎下定決心要擺脫過去那種害羞、畏避的角色,他告訴他的業務經理狄崔奇說,他要成為全世界最有名的制片人、最頂尖的飛行家及最有錢的人。沒多久,他制片的《阿拉伯兩武士》贏得了1928年的奧斯卡金像獎;在飛行方面,他也創下了橫渡美國及環游世界的速度記錄;另外,他繼承的企業收入可觀,為他累積了難以估計的財富。
這些成就使休斯獲得了他渴望的國際聲望,但也許是得來太容易了,他反而覺得迷惑,隨知名度而來的受人注目讓他感到不安。他和很多有名的女影星約會,但他對女人的興趣似乎偏重于“收集”,而非想和對方建立嚴肅的關系。他也活躍于好萊塢的社交圈內,不過他和大多數人的關系卻都是疏遠而冷淡的,越來越嚴重的聽力障礙使他和人交談顯得吃力,更加深了他的這種疏離感。
他終于得到了“怪人”的封號
二十四歲之后,事情就開始惡化,他會在某些時間禁止別人打擾,討厭被照相,避免大型的應酬場面,在陌生人中越來越感害羞及不自在。他對疾病的過度恐懼以及對病菌的格外小心,終于使他得到了“怪人”的封號,他經常以含漱劑漱口,避免和得感冒的人接觸。有一次,當他知道和他有過關系的一位女星罹患性病后,他把他所有的衣服都塞到帆布袋里,命人將它焚毀。
在制作《地獄天使》時,為了拍攝一幕飛行鏡頭,他駕駛的飛機不幸失事,昏迷不醒的他從墜毀的飛機中被拖出來,頰骨破碎,動了臉部手術,在醫院里住了好幾天,而這只是往后多年中一系列意外傷害的開端。
休斯曾因開快車而輾斃一名路人,在長島海岸邊駕駛海上飛機墜落;因氧氣罩故障導致缺氧,而墜毀了另一架海上飛機,兩名乘客當場死亡,他僥幸不死,但頭部卻留下一個厲害的裂傷;在一次車禍中,頭部撞到擋風玻璃,有好幾天呈半昏迷狀態。這些重大的意外事件,可能和他日增的情緒障礙互為因果。
開始出現強迫性行為
1944年,休斯38歲時,他的經濟王國變得搖搖欲墜,而他又在設計一種新型的噴射戰斗機FX-2,同時制作引起爭論的影片《惡棍》。在巨大的壓力下,他失去了心理平衡感,而開始出現一種新的癥狀:他一再重復做某件事,但似乎又不曉得自己在做什么。而他長期以來的律師兼代理人的突然請辭,更導致他重大的心理崩潰,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他突然從洛杉磯消失得無影無蹤。
31年后,當年休斯私人飛機的駕駛員才透露,休斯和他在西南部四處飛行了好幾個月,晚上則以假名住在汽車旅館里。休斯經常一個人呆坐在黑暗的汽車旅館房間里,好幾天不發一語,然后下達飛往某地的命令。他給駕駛員的一項指示是:“除非我連續十次一字一字地告訴你,否則不可向在加州的那些人透露我的任何消息,不準用電話或電報聯絡”,但這位駕駛員仍偷偷地和“休斯航空公司”的經理聯絡,請他提供昂貴的開銷。
失蹤七個月后,休斯重返洛杉磯,但仍將工作置之度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西南部做無目的的飛行。他整天愁眉苦臉,回避社交、對細菌的強迫性恐懼也越來越嚴重。在各個飛機場無目的地降落起飛,似乎是他用來逃避焦慮的防衛轉機,因為這是他所熟悉而又能控制自如的活動。
對麻醉品成癮與參議院聽證會
40歲時,他因試飛FX-2戰斗機而墜毀,多處骨折,嚴重灼傷,胸部受厲害撞擊,一邊的肺臟塌陷,心臟移位到右胸,沒有人認為他還能生存。但他卻大難不死,為了消除劇烈的疼痛,他不久即對嗎啡上癮。醫師只好以可待因做為替代品,隨后終其一生,休斯一直在使用可待因,而且劑量一再增加。到生命晚年,他除了龐大的財富外一無所有,更依賴這些藥物,他說這是他唯一的快樂來源。
翌年,參議院成立了一個委員會調查他的財務問題,他不得不出席冗長的聽證會。事后,在獲悉他下榻華盛頓旅館的電話遭竊聽后,他極感憤怒,被監視的壓迫感讓他渾身不自在,他更進一步地自我隔離,在他與外人之間安插了層層雇員,即使是他的工作干部也越來越難以和他直接接觸。
有時候,他似乎神釆奕奕,關心自己的事業;但有時候則又耽溺于排解焦慮的怪異儀式里。因為他越來越確信有人在監視他,所以越來越少主持業務會議,而少數必要的會議也是在偏僻地方的汽車內舉行。他的社交生活日漸稀少,而終至變成傳言中的神秘人物。
因恐懼細菌而來的乖僻行為
同時,他對細菌的恐懼感也與曰俱增。替他工作的人都必須非常細心地將雙手洗凈,并戴上白色的棉質手套,如果會觸摸到休斯可能接觸的公文,還必須換上另一雙清潔的手套。要送給他的報紙必須一次準備三份,由他抽出中間那份可能最少污染的報紙。為了避免灰塵的污染,他亦命人在他的車子、住處的所有門窗都裝上掩護帶。他龐大企業里的雇員均一再受到忠告:不準碰到他,也不準對他說話,甚至不準看他。對這種乖僻的行為,休斯自我辯解說: “每個人身邊都有細菌,我要活得比我父母長壽,所以我避開細菌。”
越來越怪異乖僻的行徑,使得休斯幾乎無法再掌握自己的經濟王國,而他又拒絕委由經理人員去全權處理,結果在1950年代初期,他的事業又陷入嚴重的經濟危機,他的對策是逃到拉斯韋加斯去,對公司首腦干部們的催電置若罔聞,而在俱樂部里消磨他的時光,一再命令屬下提供金錢和女人。
五十一歲時,休斯突然宣布和女星珍彼得結婚。這次婚姻的動機相當模糊,此時休斯的身心狀況根本就無法與一個女人維持親密的關系,也許他只是想藉結婚來向世人證明他仍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婚后夫妻分別住在比佛利山莊中不同的地方,只偶爾見見面,平日主要以電話聯系。結婚后四個月,休斯和與他共事三十年之久的重要干部狄特崔奇決裂,休斯又突告失蹤,一個人躲到蒙特利爾,六個月后才又回來。
越來越孤獨,越來越怪異
1957年11月,休斯回到洛杉磯后,依然過著與世隔離的生活。他運用他的權勢和財富要屬下做出種種刁難之事,譬如不時以報紙揮走想象中的蒼蠅,進門時需用腳打開門,不準用手摸門把;將窗戶的縫隙用膠帶黏起來;隨時洗手,并將他兩眼所及的東西都洗干凈。
他對屬下所下達的指令也越來越怪異,但沒有人敢對此有所質疑,不管多么特別、不便或侮辱人,大家都把它們當做正規的商場作業來執行。他們亦需費盡心機去籌措休斯需求量日漸增加的麻醉藥品,而又不能讓人生疑。只有極少數幾個被信任的干部知道休斯真正的情況。
不停地觀看過去的電影
1958年,休斯開始花大量的時間在他租賃的一個攝影棚里看電影,到最后竟不再回到旅館里睡覺,而在攝影棚里住了將近四個月。這段期間,他出現了最嚴重的心理崩潰。他通常一次花數天的時間,日夜不停地看著電影,然后睡個廿四小時或者更長時間的大覺,醒來后又再看電影。他除了吃餅干、堅果、牛奶和蒸餾水外,其它什么也沒吃,而上述食品都是裝在褐色的紙袋里,在消毒柜里貯藏過一段時間的。此時,他的身體狀況極差,體重減輕了很多,他的下屬都認為他就要死了。
他的心智似乎也不太正常,在地板上就地小便,拒絕洗澡,但卻花時間去將身旁的東西擦得干干凈凈。他也不再穿衣服,除了一雙鞋外,經常全身赤裸,有時則只穿一件襯衫,這種怪癖一直維持到他死時。而他從小就開始的便秘,因為使用可待因而益形惡化,經常需坐在馬桶上二十個小時或者更久。
一個擁有龐大企業體的億萬富豪,就這樣終日躲在陰暗的房間里,赤裸、骯臟而消瘦,只有少數幾個忠心的干部和他保持接觸,并維持他的生命,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經走到他生命的終點。
1976年4月5日,休斯在從墨西哥搭乘私人噴射機,飛往他的出生地美國德州休斯敦途中,在飛機上逝世,享年72歲。
最后的剖析
休斯的確是個“怪人”。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休斯的怪癖跟他的先天氣質、童年經驗還有億萬財富都密切相關,他可能生來就體弱多病,有害羞敏感的氣質;過度憂慮他健康的母親,一直擔心他會感染上“要命細菌”的童年經驗,更強化了他的這種傾向;而億萬財產又使他能隨心所欲、更變本加厲地來采取各種防衛措施。
他的“恐懼細菌”與他的“回避人際關系”也有著互為因果的關系。利用疾病來逃避他人及社會壓力,貫穿了休斯的一生,我們可以說,與他人接觸的“焦慮”加深了他對細菌的“恐懼”,而對細菌的恐懼則“合理化”了他對人際關系的回避。
一個不喜歡人際關系的人,居然能成為擁有龐大企業和眾多員工的億萬富翁,也實在是一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