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牽固始

越過大別山脈，坡勢漸緩，眼前現出一帶綠樹田疇，灰墻黑瓦自綠樹間若隱若現，幻出一派江南景象。這是中原么？車窗邊急速掠過的標語卻分明告訴你，這就是中原南端的固始，這就是漢民族遷徙史上赫赫有名的固始，一方圣地，一塊凈土，一尊五千萬后裔心目中不遷的圖騰。“固始人民歡迎你”，7個大字，7顆暖心暖骨的紅辣椒，在你的眼中氤氳、發散、暈染出一汪熱浪、一抹朦朧……

漢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實在可以說是一部遷徙史，大大小小的遷徙，幾乎貫穿了文明的進程。屢經磨難的漢民族，誰能數得清有過多少悲壯的遷徙呢？不同的遷徙衍生了不同的民系，不同的民系衍生了各自的圣地：中原、固始、大槐樹、石壁、珠璣……或許，我是太過多愁善感了，走在這些圣地的阡陌間，甚至，只是聽到這些圣地的名字，頃刻間，我心怦然。冥冥中是否有著血緣的感應？是否代代的遺傳基因中，都有那刻骨銘心的遷徙的記憶？

固始就這樣向我迎來，20平方公里的城區，古老的歷史與現代的建筑交錯相融。夏之潘、商之蓼、春秋之蔣、戰國之黃，古老的朝代古老的藩國星星點點的古跡散落在仿古的建筑間，透著古色，卻不聞古香。我在古色的包抄中無法自拔，既不能穿透古色，呼吸古老的氣息，也無法跳出古色，領略現代的風姿。近三千平方公里的土地，156萬人口，560個姓氏，一個縣份曾經囊括了潘、蔣、蓼、黃4個國度，這個中原第一大縣，或許也是中國第一大縣，這個以一縣子民播遷閩臺乃至全球而今擁有五千萬子孫的圣地，毫無顧忌地袒露著她的真容，讓你在古與今交錯的迷宮中尋覓，讓你在幾千年沉甸甸的時光中感悟滄桑。

透過這沉甸甸的古色，我能讀懂固始么？潘、蔣、蓼、黃太久遠了，就是固始得名的由來——東漢光武帝劉秀那句“欲善其終，先固其始”的警句也只在泛黃的史冊中漫漶難辨。大街上游弋的游客多為福建、臺灣的尋根者，與我一樣關心的是自身和固始的淵源。作為福佬（河洛）民系的祖地，在多數福建人心目中，固始的地位等同麥加。走在漳州、廈門、泉州的街頭，一聲“固始”，立刻就聚攏多少親切的目光。怎么能不親切呢？你碰上的10個閩南人，或許6個就有著固始的血緣。一千多年間固始往福建的移民知有多少？單是唐代那轟轟烈烈的2次大遷徙，就為福建送去百余姓移民——唐初陳政、陳元光父子率固始府兵入閩平叛，帶去近萬人87姓；唐末王潮、王審知兄弟率固始義軍5000人入閩，跟隨者亦達57姓。這些固始人的后裔此后輾轉赴臺，據臺灣省1953年對100個大姓的統計，計有63姓，占總戶數的81%祖上來自固始。還有眾多的閩臺名人，比如驅逐荷夷的鄭成功，比如光復臺灣的施瑯，比如鼎鼎大名的愛國僑領陳嘉庚，其族譜亦言之鑿鑿源于固始，陳嘉庚在《南僑回憶錄》中記載：“……始祖自河南光州固始縣移來，已歷20余世”；而民族英雄鄭成功甚至連墓葬也傳說在固始縣南大橋鄉鄭堂村。

其實，固始又豈止是福佬民系的圣地呢？這道中原的南大門，每逢中原戰亂，便有無數的流民涌來，喘息、生息，驚魂初定，再越過大別山，向南，直達閩粵贛邊。一千多年間客家人的幾次大遷徙，都曾經過固始、經過這個中原移民集散地的中轉。父親曾告訴我，我們馬家興旺于陜西扶風，戰亂起時，向東、向南逃難，先聚于固始，終是站不穩，輾轉越過贛南開基于今之閩西。哦，固始與客家人也有著割不斷的淵源啊！眼前一望無際的村落與田疇，哪片屋瓦下，曾經安歇過客家先人喘息的身影？哪條村道上，曾經踉蹌過我的先祖跋涉的腳步？歲月已讓一切無影無蹤，基因卻把記憶深植后人心底，春晨秋夕，冬陽夏月，代代總有人尋根而至，臨風懷想。

陳氏將軍祠坐落陳集鄉，祀陳政、陳元光父子，祠前一灣半月形水塘，與閩地的祠堂建筑如出一轍，令你揣測二者的傳承。陳氏祖孫6代開漳興漳，前后經營151年，使一帶蠻荒之地，漸成文明之邦，“花卉三冬綠，嘉禾兩度新；俚歌聲靡曼，秫酒味溫醇”，被譽為“開漳圣王”的陳元光筆下一脈祥和，似乎不見多少開創的艱辛，但這位“開漳圣王”卻是捐軀在守漳的戰場上的。女皇武則天詔其守漳，詔書有句：“莫辭病，病則朕醫；莫辭死，死則朕埋”，一派霸氣之間亦透出幾分倚重。而漳州的得名干脆就源自陳政，征戰江邊，陳政望水而嘆：“此無名之水，大似吾鄉之清漳也！”于是水名漳城也名漳。將軍祠已歷千年，迄今香火不絕；而5里外浮光山上奉祀陳元光祖母魏氏夫人的奶奶廟，更是香火鼎盛，初一十五四鄉百姓乃至鄰省安徽的朝拜者絡繹于途，閩臺的進香者亦間雜其間。陳政兵困蠻煙，魏氏以50余歲高齡，親率2子1孫數千家丁自固始馳援，并在2子相繼病逝于途的危難中負櫬而行，“飛鞭馳坦道，聚散艷陽光”，長驅閩地大敗敵酋，真乃豪氣干云。大約是為了突出這位雌木蘭的風神吧，奶奶廟中的夫人塑像正當中年，風姿綽約，衣袂飄飄，劍氣揚揚，你不禁想到正是她那凌霄的劍氣，牽起了固始與閩地，拓展了千年淵源。

王家寨是一個四面環水的典型水寨，這里有王潮、王審知的故居，距今也過千年了。遙想千年之前，王審知一匹白馬，馳騁八閩直取閩王高位，“白馬三郎”風采粲然。王氏家族統治八閩長達百年，各府尊奉有加，這種尊崇歷經千年而演變成一種民俗，迄今閩西客家地區，還有數鄉、十余鄉同祀“蛤蝴公太”的，“蛤蝴”乃“各府”的諧音，“公太”為“曾祖”的敬稱，據考，這個“公太”祀的正是王審知。那么，這些抬著“蛤蝴公太”神像殷勤奔走的客家子弟，他們的上祖，是否也曾跟著“白馬三郎”王審知，自固始一路驅馳而來，安定之后就在客地生息？那么，固始之于客家，是否并不僅僅只是中轉的所在，或許，它也是客家龐大的中原根系中，一支粗壯強勁的根？

站在浮光山上四望，一片綠野、萬家村落盡收眼底，遙遙地，甚至可以看到斜陽下，鄰省安徽長條形的水庫泛出的粼粼波光。并非初一，也不是十五，山道上竟還有絡繹的人群進香而來，語音聽上去竟是那么親切。我不會聽懂固始的語音的，但我分明又聽懂了其間的某些詞匯、某些語調，比如“日頭”（太陽）、比如“落山”（下山）、比如……固始的朋友不自覺地對我說起了固始話，似懂非懂之間我心頭竟是暖意融融。這是在固始啊，這是曾經印過我的祖先足跡的固始，多么希望能從這傳承千年的語音中，觸摸那遙遠的、曾經溫熱的、先人活生生的呼吸！

常常這樣，走在不同民系的圣地間，心頭涌起的總是難以言說的感慨。我是一個尋根者么？為什么不同民系的圣地，都這樣讓我情思百轉？大槐樹去過了，山西洪洞那片槐林引我駐足；珠璣去過了，廣東南雄那條古巷撩我遐思；石壁去過了，福建寧化那片村落令我久久徘徊；每一處圣地都承載著千年沉重，眼前的固始呢？這一座古城，這一個大縣，這堆積著數千年光陰無盡情思的地方，我能聽懂它貌似無聲其實深沉的訴說么？

揮一揮手，作別固始，我牽起一縷情思，一縷綿長的、綿亙千年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