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一個文學會議在山西臨汾地區的古縣召開。近十幾年來,我幾乎謝絕參加一切會議,以求人生晚年生活之散淡。但是臨汾對我的召喚,我卻無法拒絕。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今天的臨汾,對我曾經有過雪中送炭的恩澤:1957年,我被錯劃為右派,到礦山做工。這個城市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硬是把我這個當時的“勞改犯”,從永濟監獄第三中隊調到了臨汾地區文聯工作。那個年代,到處氣氛都很緊張,此舉真可謂是石破天驚的行徑。刻在我心田里的不僅僅是感動,而是對冷暖人間永生難忘的記憶。因為我的文學生命,在這兒死而復生,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就孕生于這個城市。因而,我聽到她的召喚后,便毅然登上西行的列車。連夜趕到了太行山下的古縣。
會上,鄉親們非得要我說點什么。我在感情激動之下,回敘了堯都的仁愛胸襟,是它使我的生命與文學融在一起,我還突然記起了開會那天,正逢我73歲生辰前夕,我說我奔往我的第二故鄉,似乎是天意和緣分使然,居然又逢我的生日,是這片土地養育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給了我豐富的人生,給了我希望,這片土地是我的溫床,這里的人民是我的母親。人到老時,極愿見景生情地抒懷,全然是興致所至。
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到了午餐時間,一塊大大的蛋糕和一束艷紅的花束,呈現在了餐桌之上。我正在不知所措之際,餐廳里轟鳴起“祝你生日快樂”之歌,參加會議的山西鄉親和同行的友人,同時舉起了手中酒杯。這是一個幾百人的大廳,著實難以承受這樣的厚愛。情急之下先是向鄉親們連連拱手作揖,以答謝昔日晉陽大地對我的關愛。之后,我干脆以凜冽的汾酒,穿梭于餐桌之間,一個人一個人地對杯,以回敬鄉親們在那冰冷的年代,給予一個“囚徒”的溫暖……
更為出乎意料的是,鄉親們還請來了當地的歌手和舞蹈演員,以示對我古稀之年生日的快樂的祝福。其中讓我特別感動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干部,遞給我一張紙條,上寫:“真情無價,我們為你在臨汾工作過而驕傲。今年我們地區的財政收入將從去年的58個億,上升到100個億,歡迎你成為我們市的榮譽市民。”我實在難以壓抑心中的感謝之情了,便也走上了演唱臺,以五音不全的嗓子,歌唱了一首由谷建芬作曲、喬羽作詞的《思念》,以抒發我對冷暖人間的感懷和對臨汾大地深深的謝意。
要離別時,與鄉親們依依惜別于太行山的懷抱,驅車奔往呂梁山巒之畔的黃河壺口。友人說今年壺口水大,那萬馬奔騰之雄姿不能不看。可是當我們抵達壺口時天色已晚,只能夜宿于黃河之濱的壺口賓館。但當我走進餐廳時,又一個驚奇出現了:桌子上擺放著一塊生日蛋糕。最初我以為是為與我同生辰的游人而擺放的,但餐桌旁的花籃上分明寫著“祝從維熙先生生日快樂”的字樣。服務員為我破解謎底說:“你老寫的‘大墻’生活的小說,許多山西人都讀過。聽說你老要來這兒,這是呂梁山鄉親給你老準備的!”濃濃的情意。追隨我從太行山伸延到呂梁山的黃河之濱,讓我頓時喉嚨哽咽,老淚縱橫。
人的一生,會有許多感動。但同是感動,卻因層次不同而輕重相異。我一生中最最讓我感動的,莫過于人生之旅的雪中送炭。因而,第二天清晨,我在壺口觀瀑的時候,面對驚天濁浪,我不禁想起在黃河之畔為囚的歲月,繼而想起我告別囚徒生活,到臨汾文聯疾筆抒懷的時光——這種冷暖變化,是我人生中獨有的“蒙太奇”。而在我心里,有一種感動似深恩。
編輯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