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許多詞語和句段,乍看之下,似乎是些不經意的、可有可無的文字,然而,這些看似隨意點染的“閑文戲筆”中卻大有深意,細品之下,回味無窮。
小說中,趙姨娘母子之壞,在全府是人盡皆知的——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被魘,便是趙姨娘勾結馬道婆干下的;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大家議論紛紛,都明白是“三爺使的壞”。像這種正筆明寫的大風波、大事故,一般都會吸引住我們的注意力并留下深刻印象;在此之外,一些極容易被忽略過去的閑戲之筆,對情節、尤其是對人物性格的深化同樣功不可沒。如第三十七回寫襲人準備“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云送去”,卻見塥子上碟槽空著,發現塥子上碟子和瓶子不全,在追尋碟子和瓶子的去向時,有這么一段話:
麝月道:“那艦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里還罷了,太太屋里人多手雜。剮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伙的人見是這屋里的東西,又該使黑l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
老實本分如麝月,對趙姨娘的如此評價,應該不是僅憑著一次經驗教訓就能得出的,況且話說得很清楚,“趙姨奶奶一伙的人”,表明圍繞趙姨娘母子已經形成了一個小集團,其黑心不可小覷。又如第四十九回中,薛寶琴剛加入大觀園,史湘云便對其有一番告誡:
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從湘云的話中不難看出,趙姨娘一伙不僅將寶玉、鳳姐二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連和寶玉、鳳姐走得近的其他人也在他們敵視、防范的視線之內。這在第五十二回中有言可證:
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王。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明眼人一看便知,趙姨娘此番來探視黛玉,乃是借做順路人情之便,行窺探之實,意圖抓些寶玉的小辮子,好去賈政面前讒毀寶玉。
只此幾例,已然顯示,在“閑文戲筆”的背后,卻隱隱約約有無限丘壑、無窮事故在。的確,作為藝臻精熟的語言大師的曹雪芹,惜墨如金,是絕不肯在任何無謂處多費半點唇舌的,他所安排設計的人物語言,都有其作用、有其針對性的。第二十九回中,張道士向賈母談起欲給寶玉介紹一門親事。賈母在聽完張道士提出的這位小姐的三大方面及相貌、性情、門戶三個要點之后,答復了一段話。這段話,重要無比,不可視為泛常之閑話而輕輕看過:
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賈母的這番話,不但從容得體,更有潛臺詞:此話粗看之下,是當眾說給張道士聽的,其實是說給自己全家人聽的,尤其是說給王夫人聽的——原來,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王夫人和賈母各有自己的心事和盤算。王夫人屬意的是自己的外甥女寶釵。從個人條件來說,寶釵不但相貌出眾、品行賢淑,而且出身皇商家庭,家勢豪富,更有一副金鎖,與寶玉的玉正相匹配,應了“金玉良緣”之說,除此之外,王夫人還有一層更深遠的盤算:現在賈府當家的是自己的內侄女王熙鳳,若將來寶玉娶了寶釵,又是王家的“嫡派”,從鞏固自己的地位、擴大王氏家族在賈府的勢力以及維護家族的既得利益等角度考慮,王夫人自然將寶釵視為自己兒媳的不二人選。而賈母則比較傾向于將自己最疼愛的孫子與外孫女撮合成一對,故黛玉喪母后,賈母便將其從揚州接來和寶玉一起撫養,那意思是無論誰都懂得的。老太太的想法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已先去世,遺下弱女黛玉,孤苦伶仃,從小與寶玉一起長大,二人又最相和美,若成此天作之合,黛玉的將來無疑就有了牢靠的保障,自己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百年之后也可安心了。但礙于身份,賈母不能將此話挑明,不能往明里說要給自己的孫子娶自己的外孫女,她只能期待王夫人——寶玉的親娘開口來提出此議,作為祖母的自己再一點頭,那真是一切都圓滿無比了。然而,處于自身利益的考慮,王夫人就是不開此口。這婆媳兩個,雖表面上母慈媳孝、融洽和睦,實則劍拔弩張、暗涌無數。故而今日張道士一發此言,賈母趁機當眾巧妙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你們打算聘娶薛家的姑娘,頭一條是根基富貴。人人巴結闊家有錢的,我偏說絕對不計門戶高低、窮富。窮家的只要女兒本人好,一切妝奩陪嫁不計,情愿一力辦理承擔——你看,這只因榮府上下人人勢利,捧薛抑林,說黛玉無家無業,難以為配,老太太才特意作此“聲明”。以壓眾論。事情的微妙,須待細心體會。
小說中這樣的“閑文戲筆”還有很多,且再看幾處: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 “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后,作為公公的賈珍不僅“哭的淚人一般”,且表示要盡其所有來料理后事;而作為丈夫的賈蓉,卻未有任何反應,這一現象不能不說反常至極。但聯系焦大所罵的“爬灰的爬灰”和脂評中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之語,一切疑惑處便迎刃而解了。此外,賈珍此處的哀慟表現,與后文在自己父親賈敬的孝期內仍一味吃喝嫖賭的無恥行徑亦構成鮮明的對比。這幾處的相互映照,活畫出賈珍這一紈绔子弟的丑陋面目。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寶玉挨打后來探視的人)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云、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來。”(第三十四回)
“想了一想”,便是有意識有計謀地利用這個機會了:從下文王夫人“你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又丟下他來了,誰扶侍他呢”之語也可以看出,王夫人并沒有和襲人談話的意圖,是襲人占的主動,伺機表功、進讒,贏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和好感,穩固了自己在怡紅院首席丫鬟的地位,并成功地向寶玉小妾的寶座邁出了實質性的第一步。
(鳳姐)見寶王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屋里,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幺?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么個寫法’”鳳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第二十八回)
平兒道:“明兒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曬看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看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去了。(第三十九回)
這兩處里,鳳姐的神秘賬目,平兒叫小廝捎的口信,都是與情節關系不緊的小插曲,卻在有意無意間透露出這樣的一個信息——鳳姐利用掌權之便,在暗中正干著一些中飽私囊的勾當。
總之,讀《紅樓夢》,我們必須狠下一番咬文嚼字的工夫,持著不肯放松一字的謹嚴態度,細細揣摩體會,于平淡處尋求深意,方能有更多更深的領悟和閱讀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