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馮驥才先生寫過這樣的文字:西方人的年節,大致是由圣誕到新年,前后一周;中國的舊歷年(春節)則是從早早吃一口那又黏又稠又香又熱的臘八粥時,就開始聽到了年的腳步。這年的行程真是太長太長,直到轉年正月十五鬧元宵,在狂熱中才畫上句號……長長40天,天天有節目,處處有講究,事事有說法,這色彩與數字都有深刻的年的內容,這便構成了龐大、深厚、高密度的年文化。
如今,不用多說大家也想得到,這“龐大、深厚、高密度的年文化”恐怕要到圖書館里去查了才知道的。近年來,舊歷年對于我們更像是擁擠的交通工具、鋪天蓋地的祝賀短信和到處派發的紅包的集合,原本在年里的喜慶、吉祥、平安、團圓、興隆……這些吉祥話,現在僅是表面的客套。
對于經濟過分投入的熱情,城市化帶來的情感疏離,讓傳統節日變得像“旅游觀光”,年輕人把自己當游客一樣,從農歷三十到初五,安排傳統文化游,像給外國人介紹中國戲劇、筷子或是功夫茶一樣,摸摸碰碰,然后迅速回到推升國民經濟的大業中來。
年對于我們是可有可無的觀光項目?還是確實是民族精神和歷史的延續?恐怕每個城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新年留下的“灰燼”
飄泊
留在冰島過年純屬偶然。2007年2月1號,我從斯德哥爾摩飛到冰島看望朋友,原本打算只小住幾天就趕回國過春節,沒想卻被朋友留下和她接待的旅游團一起渡過了“圣灰星期三”——冰島的傳統節日。
這個漂浮在北大西洋接近北極圈的島國屬于極地氣候,每年的6--9月是夏季,11月到來年4月,由北到南全島進入漫長的冬眠期,只有首都雷克雅未克(Reykjavik)“蘇醒”著、熱鬧著。這里總人口不足29萬,雷克雅未克有6萬多人,拿國內的城鎮標準衡量,它只算一個小鎮。為了刺激生育,冰島未婚同居和非婚生子受到法律認可。在雷克雅未克街頭時常能看到17、8歲的少女推著嬰兒車曬太陽——當地法律規定,年滿16歲的公民可以結婚生子并享受國家補貼。

事實上,和歐洲絕大部分國家一樣,冰島人的新年往往和圣誕節混合在一起渡過。但是,對這樣一個偏處地球一隅的荒涼島國來說,真正的喜慶新年卻是2月9日到21日的“圣灰星期三”,全國放假15天,是冰島一年之中唯一一個“年假”。“圣灰星期三”中的圣灰,指的是“上帝之怒”的余燼,傳說基督死前全身曾經發出憤怒的火焰,預示自己將在烈火中重生,他身后余下的灰燼就此成為圣物。每到這一天,基督徒必須到教堂接受神父祝福,用沾灰的手指在額前劃一個大大的十字,從這一刻起,以前的罪孽塵歸塵、土歸土,每個人得到新生。
2月份是冰島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這里充斥著冰雪和極光,還有傳統節日帶來的歡快。這時正值“維京食品月”,期間全國的餐廳及家庭都會準備“維京”時期特有的食物,比如煮羊頭肉、海豹鰭,羊血腸、腌制的公羊睪丸等。
而“圣灰星期三”的正式開始時間是2月9號晚上,孩子們是這一晚的主力軍,他們盛裝打扮,或色彩艷麗,或精靈古怪,最常見的是戴上佐羅的蒙眼罩、羅賓漢的好漢巾,要么是海盜的骷髏面具,用裝滿草灰的小袋子相互打鬧,甚至偷偷撒在路人衣服上。晚飯后,他們輪番到周邊鄰居家里討要禮物,然后把收集來的禮物裝入一個大木桶,大家用棒球棒用力擊打,女孩子則在旁邊圍觀,木桶被擊碎后,大家蜂擁而上哄搶散落出來的禮物。我也未能“幸免”,在最繁華的Fríkirkjuv 路一家超市門口,被一個十幾歲的大女孩硬生生從手腕上索去戴了多年的水晶手鏈。這天晚上,冰島電視臺和電影頻道沒完沒了的播放一部叫做《灰燼星期三》(Ash Wednesday)的電影,當然,我一句也聽不懂。
從第二天起,雷克雅未克街上有了明顯變化——生疏面孔多了,熟悉面孔少了。事實上,每到這個時間,移居海外的冰島人紛紛回到自己的祖國與家人團聚,他們可能一年350天不與家人聯系,但是這15天無論千難萬難,務必要衣錦還鄉,這是幾個世紀遺留下的維京(Viking)民族傳統,每到此時,大批的冰島人就從世界各地拉家帶口奔往機場,航空港總是忙碌異常。
另一方面,對很多串通冰島人來說,長假也是一年中他們唯一一次離開海島來到陸地的機會——由于冰島人異常富裕,人均國內生產總值近3萬美元,高居美英之上,所以,在這個漫長而難得的年假,冰島人喜歡攜家帶口前往熱帶地區度假,或者到阿爾卑斯山早就購置好的山房(Chalet)住上半個月,一邊滑雪一邊享盡天倫之樂。
其實,任何形式的過年或度假都是燒錢的過程,一邊是游子歸來,一邊是全家出游——都依靠金錢支撐。
在越來越富裕的冰島人眼中,新年就是一場不遺余力的揮霍,他們可以在短短15天里花掉一年的積蓄,把信用卡一次一次刷給給航空公司、旅游公司、高檔餐廳、五星酒店以及熱帶美女。每次新年假期結束,冰島人的賬戶總是大面積縮水,動輒花掉百萬克朗(1000冰島克朗相當1美元)、數千萬克朗的大有人在。隨后而來的3月份,來自世界各地、各式各樣的對賬單擠滿每個人的郵箱,他們戲稱這些對賬單是新年留下的“灰燼”,燒得很有價值。
西寧,那一碗羊雜湯啊
飄泊
有一對父子可以見證近十多年來西寧春節的變化。1985年秋天,在北京首鋼工作的老張以“援青”工程師身份來到正在建設中的青海鋼鐵基地,條件是浮動3級工資,擔任鋼鐵研究所副所長。回憶起那10年間在西寧的春節,老張總是閉著眼睛說:“沒有超市,沒有專賣店,大年三十的街上也沒什么人。唯一能感到略帶年味的點綴就是零零星星的鞭炮和機關大院門口高挑著的紅燈籠,如果去得早,能在市中心大十字買到羊雜碎,只在除夕這天有。初一之后整個西寧城徹底平靜下來,靜得讓人心慌。”
那個年代,一些沿海城市和“特區”已經提前邁入財富時代,國人追求財富、夸耀財富也不再遮遮掩掩;而春風難度玉門關,遠離沿海城市、隱藏在高山峻嶺間的大西北縱深處的城市中,大年三十依舊是“街上沒有什么人”。

老張返回北京后又過了十年,他的兒子張立被國內的一家家電業巨頭派到西寧擔任該地區總經理,就這樣,仿佛命運的刻意安排,相隔十年,父子兩代的身影在西寧交錯。
張立是我最好的同學,我曾經赴西寧陪他過了第一個春節,從農歷小年到初五,我獨自轉遍了這座西北名城的大街小巷,包括東關清真大寺和黃教祖廟塔爾寺。相比內地城市,西寧仍然缺少現代氣息,但是有關春節的變化已經讓人大吃一驚。
在西寧,并不是所有居民都習慣過春節,城里的回族和藏族都各有自己的節日,時間也不與漢族春節重合。即使是這樣,從臘月開始,以大十字為中心,周邊大小上百家名品店、專賣店和商廈、超市全都人滿為患,銀行和柜員機前也是人頭攢動,大肆購物的人群中反倒是身披藏袍的藏民為主。
我在西門一家皮衣店看中一件羔羊皮大衣,標價5000多,與北京相比便宜很多,本來想買下,就在一晃神的剎那,已經被洶涌購物的人潮擠到了大街上。
事實上,能給中國傳統春節帶來顛覆性變化的因素只有兩個:一是觀念的轉變,二是財富的增加。觀念是意識形態范疇,必須有強大的財力做基礎,再美的心愿、再遠的理想,都要通過適當的財富來實現。貧窮年代沒有人妄談奢侈,只有財富累積到一定程度,不再為溫飽操心,才能把目光轉注到新的目標。在GDP和GNP逐年快速遞增的前提下,西寧的發展橫向比較,確實相對緩慢,但縱深比較,這種變化已經翻天覆地。
就在內地人以游客身份在春節期間來西寧觀光的同時,新一代西寧人則逆向而行,遠赴三亞、麗江旅游,西寧三大旅行社的出國游也早早停止接受報名。張立的連鎖家電賣場中數碼器材部曾經創下一天銷出310部數碼相機的紀錄,其中“三分之一是價格在8000元以上的單反機型。”雖然與北京的“春節空城”無法相提并論,但是西寧城的繁華,西寧人的春節新過法已經讓老張這樣的老人家感慨萬端。
對一個城市來說,春節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內涵——利用春節這個難得的機會向親朋好友炫耀財富也好,攜家帶口遠涉異國他鄉也罷,都說明一年下來財富增長速度超過了生活預期,也說明財富不僅能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還能開闊人們的眼界,最起碼能提高人們的追求。
除夕下午,我再次趕到那家皮衣店,上午滿滿當當掛在店里的數百件皮衣,已經一掃而空。坐在食客如織的莫家街——西寧最大的小吃街和菜市場,類似于北京的大柵欄——我和西寧人、外地游人同坐在一條板凳、同喝一個大鍋煮出來的羊雜面,感懷不已,以后西寧的春節不知道還會不會變得讓老張更陌生。
法國詩人讓#8226;寇克托(Jean Cocteau)有一句詩,說:“每一個節日來臨,都像一條漲潮的河流,將所有物質席卷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