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看到衣柜里的那條喇叭褲,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種說不出的酸苦和愧疚。這是一條專門為我定做的褲子,已經塵封了30年,我卻一次都沒有穿過。
這個中的緣由,還得從30年前的那次“事件”說起。
1978年,我所在的小縣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風行一種叫做喇叭褲的穿著方式。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直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穿著這種從膝蓋以下便明顯張開,到褲腳處已經罩過整個鞋子的喇叭褲招搖過市時。人們才意識到這代表了年輕人的“時尚潮”。
那年我正讀初三。一天,我發現穿喇叭褲的“時尚之風”竟悄然地吹進了校園。一些同學,尤其是高年級的同學,也開始穿著喇叭褲上學了。但和街上那些已經工作了的年輕人“隨風招展”的大喇叭褲相比。學生的喇叭褲在膝蓋以下并沒那么開張,顯得小氣一些,不過仍有清新和洋氣的感覺。
穿喇叭褲的同學一般并不張揚,最多在同學面前炫耀一下,從不敢在老師面前擺弄。盡管如此。學校還是注意到了這股風潮。在一次全校大會上,校長就學生穿喇叭褲的問題作了發言,他說,依他個人的觀點,學生最好不要趕時髦穿喇叭褲,畢竟學生應當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們的班主任姓張,50多歲,因為她除了上課講“X+Y”之外,對我們講話幾乎總是在嘮嘮叨叨地訓人,我們便在私下里叫她“張老嫗”。“張老嫗”在喇叭褲的問題上,也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講,喇叭褲看起來并沒有那么時尚,大家應當追求社會主義的新風新貌,盲目跟風穿喇叭褲是沒有主見的表現。
學校的這些表態還算溫和。雖然不支持,但也看不出來他們會對喇叭褲采取“撲滅”的態度。我早就蠢蠢欲動想穿一條喇叭褲以展示時髦,見此情形。心里自然踏實了許多。
我向母親提出想做一條喇叭褲的要求,沒想到同樣是當教師的母親竟一口答應下來,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喇叭”不要“張”得太大。我自然應允了下來,因為那也是我的想法。
那年頭的衣服、褲子差不多都是到裁縫店定做,不像今天大家都到商店購買。裁縫店就在我家不遠處,做裁縫活的周婆婆大約60歲,戴著老花眼鏡,總是滿臉笑容,給人一種十分慈祥的感覺。周婆婆一邊動作麻利地給我量尺寸,一邊對我們母子說,最近幾個月,到她這兒做喇叭褲的人不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時尚,我們理解不了,但應當支持”。母親點點頭,笑著說周婆婆很理解年輕人。
周婆婆的生意不錯,還要趕做其他活,她讓我們4天后到店里取貨。
4天的時間不長,但沒想到,這期間卻出了一件不幸的“大事”。
一天上午課間的時候,我的表哥張健偉帶著他的同事陳思明來教室找我。表哥18歲,比我大3歲,在縣里一家紡織廠當工人才兩個月,陳思明是和他年齡相仿并在同一個車間上班的朋友。平時,我們3人經常在一起耍。這天他倆輪休,表哥買了3張當晚的電影票,想讓我一起去看電影。
那天,兩人的打扮可謂時尚,身著大喇叭褲,十分飄逸、灑脫。表哥更是派頭十足,尖尖的皮鞋擦得亮光光的,頭上留著個性張揚的“撇閃”(頭發中分,也是當時的時髦發型)。當時我正在操場,表哥沒有找到我,轉身準備離去,猛地聽到一聲怒吼:“站住!你們是哪個班的?”從走廊那邊,傳來校長大聲武氣的聲音。原來,校長恰好經過這里,發現兩個穿著“過度夸張”的“學生”,他已經忍無可忍了。
接下來,誤會很快得以消除。兩人不是學生,而是來找人的。本來這事就該了了,但校長不依不饒。堅持說表哥他們是社會流氓,不該進校尋釁滋事。還說,未經允許擅自闖進校園的事件十分嚴重。盡管表哥二人反復申辯,校長還是喊來了兩個保衛人員,把他們弄到校長辦公室狠狠訓斥了一通。校長反復提到,現在學校里有一些學生竟然也穿喇叭褲,越來越不像話了,“都是你們這些社會流氓給帶壞的”。末了,校長和保衛人員不容分說,把表哥和陳思明扭送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公安人員的態度要平和得多,沒有像校長那么無端地呵斥。但他們也感到事情有些棘手,尋釁滋事肯定算不上,穿喇叭褲也不是派出所該管的事,但總得給學校一個交代呀。問了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決定通知表哥所在的紡織廠,讓廠里將二人領回去,由工廠教育一下。
當天下午,我就被班主任叫去她的辦公室。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后,我心里對表哥他們感到十分歉意。因為此事不是我引起的,嚴格講與我無關,對班主任可能的斥責,我也非常坦然。
班主任卻出人意料地表揚了我,說我學習努力,追求上進,從不穿奇裝異服。
“張老師,你就直說了吧,今天的事,你想說點什么?”我這種“臨危不懼”的樣子,在她面前從來沒有過。
張老師好叨嘮的習性果然又來了。但這一次,卻帶著更多的威嚴。她說,最近有一股腐化墮落的資產階級享樂思想滲透到學校,你作為班干部,應當與之劃清界限,應當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堅決與之作斗爭。比如,喇叭褲就是那種腐化沒落思想的表現。
“這兩者怎么扯得上關系呢?”我不解地問。
“你還不知道嗦?喇叭褲是一個多世紀以前西方海軍士兵穿的,后來又在西方國家的普通青年中流行。那種穿法,早就過時了,現在連西方國家的青年人都不穿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新青年,還撿人家的破爛干啥子?中國人,要有鮮明的愛美觀,不要以丑為美。”
這個“老嫗”的班主任竟然還懂得這些,我吃了一驚,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我還是看不出海軍士兵的褲子,為什么我們就不能穿;穿這種褲子,為什么一定就是資產階級腐化墮落的生活方式。
“我還是不理解。穿著舒服,穿著感覺好,這就是標準,這跟什么階級思想有啥關系?張老師,你并沒有以理服人。”我說完轉身要離開。
“我說了,在我的班上,誰要是敢穿喇叭褲那類亂七八糟的東西,誰就離開!”班主任一聲怒吼,驚天動地。
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心里卻也不怯。“你憑什么做出這種規定?”我底氣十足地質問道。
“好,不信嗦,那就來試試吧!哪個再敢穿喇叭褲到教室,我決不輕饒!”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你最好遠離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我感到跟她沒什么好說的,便抽身而去。我知道,她其實也經常拿我們這些調皮搗蛋鬼莫奈何。
兩天之后,母親陪我到周婆婆的裁縫店取褲子。我把褲子穿在身上,覺得十分合身,心里很是得意,母親則在旁邊幫我拉扯著褲子,還不斷地夸獎周婆婆的手藝好,做工精細。
就在母親付錢的時候,只見父親遠遠跑過來,大聲叫著“張娃出事了,張娃出事了”。我心里一驚,料想和那事有關。父親到了店里。稍稍緩過氣來,又急迫地說:“張健偉被工廠開除了,一起被開除的還有他的同事陳思明!”
“怎么會呢?他們二人不是好好的嗎?而且是才到廠里工作。”母親不解地問。
父親這才慢慢地道明了事情的緣由。原來。那天廠里把二人領回去之后,當天就決定讓二人待崗聽候處理。接著,廠里專門召開會議,廠領導認為,張、陳二人的衣著打扮和行為,嚴重地敗壞了廠風廠貌,在社會上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遂決定將二人開除。父親剛剛到過姨媽家,才曉得這個消息。
“是我害了他們!”我拉著母親的衣角,忍不住心中一陣酸痛和愧疚,“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向他們講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他們是因為給我送電影票才到學校來的。我對不起他們。”父母并沒有怪罪我,反而不斷安慰我。周婆婆也找來手帕給我擦去臉上的淚水。
下午上課的時間快到了,我讓父母把我的喇叭褲帶回家,便匆匆忙忙往學校趕。上完兩節課后,忽然接到通知,馬上要開全校師生大會。我本想早點離校去姨媽家安慰表哥,也只好暫時擱置。
那天的大會上。整個就是校長一人在臺上講。他說,現在有一股歪風邪氣正在嚴重地影響校風校貌,好多學生不分好壞是非,跟著社會上的“超哥”、“超妹”學穿喇叭褲,這完全就是把學校當茶館了,根本無視學校的存在。他殺氣騰騰地咆哮道:“在我們學校,我們不需要街娃,不需要‘超哥’,不需要‘超妹’,不需要那些留‘撇閃’頭、穿奇裝異服的社會流氓!誰要是一意孤行,我就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出校門!我本人說得到,做得到!”
接著,他話鋒一轉,喜形于色地說,最近有兩個社會小流氓竄到我校,妄圖用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來毒害學生,幸好被他本人及早發現,從而避免了一次破壞活動。“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公安局已經懲處了這兩個壞分子,紡織廠更是毫不手軟地把那兩個流氓給開除了!”
聽著這話,我氣得五內俱焚,恨不得沖上臺去,抓住那老頭子的頸子,狠狠扇他一耳光。
那天的會開得很久。回到家里已很晚了。我知道,那條新褲子沒法再穿了。我默默地把它疊好,放到衣柜的最里邊。父母什么都沒有問,他們知道我心中的不好受。
高中的時候,我已經長高了好長一截,那條褲子已完全穿不得了,而且喇叭褲也不再流行。這樣,這條喇叭褲就一直放在衣柜里。在后來的年月里,我參加過很多次捐助活動,給貧困山區捐衣物,那條褲子卻一直留著,就是為了有個留念。
許多年以后,我大學畢業,分回縣城工作,表哥和陳哥仍然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這也難怪,在一個小小的縣城,有過被扭送至派出所、被工廠開除的“前科”的人。誰還敢要?表哥賣過菜,在縣里川劇團跑過龍套,拉過三輪,直到前兩年和表嫂一起開了一家副食品店。日子才不再顛簸。陳哥的經歷和表哥一樣復雜。1995年,他借錢開了一家送水店,我幫忙給他辦好工商執照。本以為日子會慢慢好起來,可沒有想到,送水店剛開業3天,他就在一次送水途中遭遇車禍,死得很慘,一輛飛馳的大卡車把他碾成了血肉模糊的好幾塊。送葬的那天。他妻子和年僅4歲的孩子,以及60多歲的母親,抱著哭成一團。那撕心裂肺的場面,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落了淚……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