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農民工（續二）

這位農民工的故事有點擺頭，因為他人還沒有到我們單位正式上工。有關他的笑話就已經讓我們笑了個前仰后合。

話說三年前的春節。放完大假后我跟領導又到勞務市場請人，這次要請的是一個電工。我們在人頭攢動的求職大廳里轉來轉去，最后相中了一個很年輕的小伙子，四川樂山人，姓魏，20歲。他說自己曾經讀過技校，普通水電工的活兒他絕對沒問題。我們決定請他，談好工資待遇后，他又說行李衣物放在東門一個老鄉那兒，現在就去拿。我們留下了單位的地址和電話，叮囑他拿到東西后盡快趕來上班。

那天下午兩點過，他把電話打到我們客房總服務臺，說找不到路，不知該乘哪路公交車?服務員問他在什么位置。他說在啥子橋。服務員又問：“究竟是啥子橋嘛?”他也很著急。在電話里用濃重的樂山口音大聲說：“好像叫啥子烏龜橋，對，就是叫烏龜橋!”服務員一頭霧水，成都市絕對不可能有這么個怪名字的橋。又問他在哪個方向，他說在東門，服務員恍然大悟，他在成都東門的交通樞紐五桂橋!

在服務員的電話指導下，他終于乘車到了我們單位?！盀觚敇颉钡男υ捯簿土鱾鏖_了，在眾人善意的笑聲中他漲紅了臉，顯得有些憨厚，有些執拗。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們發現他其實是個性格執著而工作特別認真的人。小魏一來就遇到我們的營業旺季，他白天干水電工的活兒，晚上還幫著開關大門，有時通宵都有客人進進出出，他就一晚上沒法好好休息，可第二天照常干活，毫無怨言。有天晚上客房部的公用水管突然爆管，水噴泉般沖出來，弄得樓道全是積水。小魏拿上工具沖上去搶修，等水管修好了，他也淋成了落湯雞?？粗闹軟]人，他干脆脫下濕漉漉的衣服只穿條褲衩，找出掃帚拖帕又去打掃樓道里的積水，等一切都收拾妥當他才松了口氣。怕他感冒著涼，廚房師傅要去給他熬碗姜湯，他卻一擺手： “沒事，我們農村人沒這么嬌氣!”最后他只到廚房去要了十幾粒花椒嚼在嘴里，說這樣可以發汗，而這時正是冬末春初的季節。

旺季過去，領導給大家發獎金。特別給小魏多發了100塊錢，沒有任何人對此有異議。沒想到小魏卻當著許多人的面質問領導： “多勞多得，這是對的，但還不公平!我們比正式工做得多做得累，為什么不能同工同酬?”領導一怔，不悅之色立馬顯在臉上。我跟客戶經理使了個眼色。笑著把小魏勸出辦公室。他還在不平地叨嘮著，但聲音比剛才小多了。我乘機勸他：“原則上同工同酬是應該的，《勞動法》上也有規定；但在中國現階段，勞動力供大于求，能找個相對穩定的工作已經很不容易了，有些事也就不可能百分之百照《勞動法》執行了?！笨蛻艚浝硪舱f：“何況我們是國營改制的股份制單位，每個正式工都是股東。再說，我們當初十幾歲就進了這個單位，整個青春都貢獻給了國家和這個單位。你們一來就想跟我們同工同酬?小伙子，這不現實!”小魏沉默不語，我笑道：“小魏，你應該這樣想，國家還給你分了責任田呵；我們城里人可是連一塊泥巴都沒得!”小魏也笑了，這事就算平息了。

雖然我也知道剛才我的那番話其實有點矯情，有點牽強，甚至有點偷換概念，但不能再多說，更不敢順著小魏的思路去鼓勵他。畢竟我們單位負擔太重，主廠早已停工停產，我們要負擔許多人的退養工資、退休福利，還有社保醫保什么的，對請來的臨時工的待遇就只能照市面上的通行辦法做，有一句話叫“巴到行情走”。有些事我們也無可奈何。只能說這是現階段中國的特色吧。

在那之后，小魏再沒講過類似的話，平時認真工作，輪休時也不怎么回家，喜歡上網看新聞打游戲。就這樣兩年多過去了。去年6月的一天，小魏突然告訴我們，他要走了，說是家里給他買了一輛二手小貨車，要他馬上辭工回去學駕駛，以后就開車跑運輸。

領導讓會計給他算賬，等拿到半個月工資后，他又很認真地看著我們領導。說：“還應該有兩千多塊錢!”領導不解：“咋會呢?都算清了的。這個月才上了12天班也給你算的半個月，哪兒來的兩千元沒給?”小魏執拗地說：“就是有兩千元沒給!我來這兒上班已經有兩年半了，《勞動法》上有規定，凡是臨時工做滿一年的，走的時候就該多給一個月的工資!”領導和會計面面相覷，在場的我也愣住了，沒想到這個愣頭青小魏。臨走還給我們出了道難題。

當天小魏沒有拿到這筆錢，領導說要研究一下。接下來的日子他住在老鄉那兒，每天一到上班時間就來找領導，說的話很在理呢?“我沒有無理取鬧，我媽說出門在外要守本分?？墒牵痉直痉郑乙闹皇俏冶緛砟欠?該有的就要給我!上次說同工同酬的事算我不現實，但這回的事我要堅持到底?，F在是E時代了，我經常上網看新聞，我懂法，打官司我都不得輸理!”領導們當然不會為了這事兒真的打官司，后來領導笑著搖搖頭說：“這個小伙子真是個初生牛犢，犟得可愛!”拖了十幾天，還是把這兩千來缺錢給了他。

臨走時他笑著給每個人辭行，小工們對他都充滿了欽佩，有人笑著問他打算去哪兒學駕駛?他說現在住在老鄉的出租房里。為早出晚歸方便些，他已在五桂橋附近一家駕校報名。有人笑著打趣道：“別又忘了路呵，找不到‘烏龜橋’就麻煩了!”小魏也忍不住一陣大笑。

小曾廚師的故事

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在我童年時就埋下了某種宿因。

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是在1971年還是1972年放映的?我已經不太記得清了，當時我跟我媽在灌縣(今四川都江堰市)山區。只記得為了看這場電影，我媽的好朋友張阿姨專門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帶我去灌縣，我們還在她的親戚家住了一晚，那家人有個跟我一樣大的女孩子。第二天看了電影出來，張阿姨帶我們去灌縣城里最大的農貿市場吃4分錢一坨的盆盆雞。那一盆雞肉之誘人呵，一塊塊斬得大小均勻，泡在一盆鮮紅的油湯辣水中，又麻又辣又鮮又香的味道透著蔥香和回甜，好吃得勾魂攝魄!

后來每次回成都經過灌縣時，我都纏著我媽要去吃兩坨美味無比的雞塊。直到最后我媽調回成都，這美味才與我絕緣了。

2003年秋天，我還在單位餐廳當管理員，當時那個很得力的廚師小黃要走了。他推薦好朋友小曾來替他，說以前他們在一起工作過，小曾人很樸實，想跳槽是因為現在幫的那個私人老板總是借故克扣工人的休息日，他早已忍無可忍。一天晚上小曾來找小黃，小黃恰好出去買東西了，小曾有點尷尬，只好坐在餐廳里等他。

這時已經是晚上9點過了，我正在清點當天的賬目。有幾個外地熟客來住店，登記好住宿后直接向餐廳走來，指名要小黃炒幾個菜。我忙解釋小黃已經下班，請他們到外面去吃，并再三道歉?？蛇@幾個客人坐下就不想再挪步，笑道：“老板。那你想辦法給我們隨便弄點吃的，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我們坐車坐得很累，半步也不想走了!”這還真讓我為難，只好親自出馬?？墒俏疫@點力氣，那灶上的鍋兒我是顛不動的。好在這幾位并沒有提出具體要求。我就給他們熱了兩份白天剩下的燒菜，裝了一碟酥花生米，又應他們的要求各打了一杯泡酒。

想到簡單湊合的幾個菜到底不太好，也怕不夠吃，于是我從紗櫥里拿出半只煮熟的雞想給他們再弄個涼拌雞塊。可我有點用不慣廚師用的砍刀。笨手笨腳地準備在墩子上斬雞，自己心里都有點好笑。別看平時我把師傅們指揮得團團轉，真要動起手來我還不行。

“姐，我來!”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隨后，我手里的砍刀一下子到了他的手上——是那個坐在一邊等小黃的小曾。我心里一亮，這不就是現成的廚師嘛!

既然小黃推薦他來，這正是檢驗他手藝的時候。我點點頭把圍腰帕取下來給他系上，只見他不慌不忙地斬雞塊，斬得平平整整大小均勻，一看就曉得這刀功很專業，拌出味道更是麻辣鮮香好吃得不擺了。我嘗了一塊，竟有點像我童年在灌縣吃過的坨坨雞的味道。不用說，這盤雞吃得那幾位客人滿意極了。還說以后每次來都要再點這涼拌雞。我高興地對小曾說：“小黃推薦你來，你就留在這兒吧!”小曾也憨厚地笑了，他又去給客人們炒了一個素菜燒了一個湯。

時間長了。我發現小曾的手藝跟小黃比起來是另一流派，可喜的是他帶來了一些受歡迎的新菜，這就讓老客人們有了新鮮感，為餐廳保住了很多客源。而且他很愛看菜譜類書，自己還買了幾本，一有空就拿出來翻。

一次，有位老顧客要在我們這兒包6桌席，偏巧有個小工休假走了，我生怕人手不夠影響開席。小曾笑道：“姐，你不用擔心，以前我一個人主打也把6桌席做出來過，只要準備工作做好，這不是好大的事兒!”說干就干，他把平時小工做的事一一清點料理，忙到晚上11點過才去休息。第二天一早我趕到餐廳時，他已經把該燒的該蒸的該燉的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松了一口大氣。接下來我看他做涼菜，沒多大工夫，幾樣不同味型的涼菜就一式6份都拌好了。

當我看到小曾熟練地斬雞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小曾，我還沒問過你是哪里的人呢?！薄肮嗫h!都江堰!”“哦?你是灌縣人?”我一時興趣，就把童年時在灌縣吃坨坨雞的龍門陣擺出來了。小曾有點靦腆又有點驚喜地說：“姐，你說的那個在市場上賣坨坨雞的人是我爺爺!”我不由高聲笑道：“怪不得你拌的雞這么好吃，是祖傳手藝哦!”小曾一邊斬雞一邊謙遜地笑道：“不敢不敢。我們青城山有梁雞肉、劉雞肉，那才是有名的，我們這個不算啥子!”

一年后，小曾對我說他要走了，我惋惜地問他是不是因為現在的待遇差了。他忙搖搖手：“姐，不是為這個，真的不是，這一年來我在這里跟大家處得很愉快!只是我還年輕，我想多學點別的菜系的菜。有個親戚推薦我到一家新開的海鮮酒樓。酒樓老板想把海鮮跟川菜結合起來搞，我覺得這樣很有挑戰性，可以學到一些東西!”當我流露出害怕再找廚師麻煩時，小曾說：“姐，這個你就更不要擔心。廚師流動是好事。凡是新來一個廚師，總會有新的菜品帶來，不然餐廳就會客源漸少。傳統的菜品當然要保留，但創新也少不得了這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輕人，我實在沒有理由再強留他。

臨走時小曾把他家拌雞的小秘訣告訴了我。其實也不難，首先要選當年的仔公雞，還有就是刀功要好，斬的雞塊要大小均勻，調味時一定要有少量的新鮮雞湯，并且不要放醬油醋。雞湯里要放鹽，再放紅油、花椒、味精、白糖和切成“馬耳朵”的大蔥，這樣拌出來的味道包你覺得好吃，而且會吃上癮。

(責編 陳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