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凌

一

人常說，雨夾雪，凍死爹；光頭凌，要人命。

此話一點不假，民國十六年(1927年)冬天，一場大雪，迎風起冰，那個冷啊，叫吳家洼的吳八爺冷到了骨頭縫縫兒里。

光頭凌!光頭凌嘍!——隔著院墻傳來村中小兒的嬉鬧聲，狗在汪，女人在吵，亂哄哄的。接著就聽見小孩子們唱兒歌：東北風，大雪壅。光頭凌，天有病。背銃子，拉狗子，野里馬里打兔子，剝皮吃肉換票子……

聽著聽著，吳八爺忽地打了個寒戰，心里開始哆嗦，手腳也篩起糠來。

吳八爺有哮喘病，當然怕冷，但那不是根子。怕冷的根子在他心里，有一年多了。

吳八爺有兩個兒子，老大生在臘月，叫吳臘生。老二生在三月，叫吳春生。兩個兒子兩種性子，老大為人靈光。心計高，但不好好讀書。老二從小呆板，少言語，卻偏愛讀書。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吳八爺私心處還是偏愛小的。老二愛讀書，有吳八爺未競之志的影子。

其實，兩個兒子都還不錯。

3年前，吳八爺的老伴得了緊病，突然撒手西去，吳八爺一時心灰意冷。不久，老病根子哮喘又大發了一次。他也就徹底歇了手，里里外外都叫臘生當了家。吳八爺的家業可不小，在鄂北豫西一帶相當有名。吳家不光有地，在縣城的煙廠布廠還有股份。臘生當了家，上門說親的擠破頭，吳八爺做主，娶了小吳莊皮寡婦的千金皮桂姐。

小吳莊人貧地瘠，娶皮家女人，明顯是低就。起初，臘生有點心虛，過后悄悄地去看了，回來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為啥?那女人何止漂亮啊，還妖精!

其實，臘生不清楚，那女人的老媽年輕時候也十分漂亮，十分妖精。

臘生更不清楚他爹吳八爺年輕時候跟皮寡婦的一些兒勾勾扯。

要按常情，吳八爺家大業大，四方有名，過日子根本不會鬧心。可惜古來好事難全，去年秋里，在省會漢口讀書的二兒子春生回來了，開頭幾天還好，一家人相處融洽。日子一長，屋里頭就開始有了點不冷不熱的味道，大媳婦桂姐更是少了好臉子。

吳八爺心里清楚，如果光是為了要分家鬧隔閡，那倒是小事，吳八爺愁的是他們弟兄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去年端陽節，吳八爺偶然在春生的床下發現了一把手槍，從拆開幾層包槍油紙的第一眼起，吳八爺的心一下子就跌進了冰窟窿。

吳八爺再糊涂，也斷不會從一把手槍上看出靈光四射的吉祥。

這可咋辦?吳八爺一連幾天神思恍惚，丟東忘西，心里一直打哆嗦。細細一想，春生回家這小半年來的樣子，一改舊習，交朋結友，東跑西顛，四下亂竄，有一回竟然還跑到陜西的商洛玩了幾天。你要問他了，總是那句話：“玩玩，看看朋友嘛。”帶了槍回來看朋友?鬼話，弄不好他可是在玩命!

幾天過去。吳八爺終于定下心來，有了一個不算主意的主意。

這天中午吃飯，吳八爺說：“從明兒起，我叫了人來整房子。春生，先從書房開頭，老灰都堵脖子了，你也不嫌埋汰?”

春生一聽整書房，猛地愣了下，看了吳八爺一眼，沒說話。臘生卻說：“整整好，多年無人進。春生一回家，人來人往的，早該清清了。”

書房拾掇完畢，吳八爺抽空塞給春生一把鑰匙，說： “兩把鑰匙，你我各一，讀書寫字要靜心，少叫人攪擾!”

從此，吳八爺就暗中盯上了小書房，他發現兒子春生的確有許多朋友。

吳八爺還發現大兒子臘生對書房也很留意。有一次臘生找他要書房鑰匙，說是要找個老賬本。吳八爺說：“老二去黑龍口了，夜黑就回，事不急就等他回來。”臘生忙說：“好好，不急不急，我等他。”轉個身，臘生手里就拍著個賬本，對吳八爺說：“爹，找著了找著了，不要鑰匙了。咳，是桂姐用它墊柜子底了。”

吳八爺心里一緊，暗自道：“小于，對親兄弟玩心計，何苦啊。”

二

立馬就要過年了。日子越近，吳八爺越苦，肚子里幾乎全成苦膽汁了。

吳八爺看出就在這幾天光景中間，兄弟倆都變了。

春生變了，不再亂跑了，整天窩在書房里，深更半夜還亮著燈，不知道在于些啥。

臘生也變了，他倒不常在家待了，今天套車進縣城，明天又騎馬進商山，一出門總是揣上大把銀子。吳八爺問他在忙些啥，他說：“爹，你不是常說，要想在世上混個人，事事都得笨鳥先飛嘛。”

家里傭人都叫臘生趕回家了，吳八爺的吃喝拉撒就全由車夫秋根伺候。秋根是吳八爺的遠門侄子，自小啞巴，長年吃住都在吳家，平時就是趕馬車。

這天早晨，剛一亮，先是春生進來告訴他，要出門幾天。吳八爺說，天寒地凍的還朝外跑?春生聽了沒開口，扭頭就走了。

不一會兒，臘生也走進來，說：“爹，我得進城幾天，你要啥不?”吳八爺突然火了：“要啥?要我這把老骨頭!去吧去吧，你們都去跑!都去瘋!總要鬧個好歹出來!”

臘生聽了笑笑，喃喃道：“爹說啥呢?人老骨頭寒呢。”轉身就喊秋根套車。

吳八爺氣得狠狠捶床梆子，斜靠在床頭半天都沒有動一動。

吳八爺不知何時又睡了過去，正做著一個噩夢，突然就醒過來了，是一股子濃濃的香氣把他沖醒的。他睜開雙眼，猛地看見面前有一個白面團似的臉孔，是媳婦皮桂姐，正坐在床頭看著他呢。

吳八爺一驚，猛地坐起身，叫道：“桂、桂姐，你你你、你干、干啥哩!”

皮桂姐輕輕一笑，輕聲輕氣地說：“爹吔。你說干、干啥嘛，桂姐是在救你的命呢!爹吔，你剛才一陣子呼嚕，突然就咽住了，半天不見動靜，媳婦怕你得了緊病，不要命地就跑過來了。你看，連襖都沒來得及披呢……”

桂姐一身單衣，胸前的扣子都沒扣上，里頭的東西白晃晃一片。哎呀，吳八爺臊死了，埋下頭大叫道：“桂姐，快回你屋去!你爹我沒病!快快，快回，快回!”

再也想不到，一陣風起，哧溜，桂姐竟像條泥鰍似的鉆進了吳八爺的被窩。

“呀呀呀，”吳八爺大聲叫起來，手腳并用使勁把那一團軟肉往外推。“天那!使不得!桂姐，賤人!要死啊，使不得……”

可惜，一切都無濟于事，年輕力壯的皮桂姐就像一條蛇，緊緊地纏住了吳八爺。桂姐說：“爹啊，你忘了俺娘了吧?俺娘可是常常向俺提起你呀，說她這一輩子處的男人多了，可誰都不像你能在她心上刻刀印子!爹呀，在俺娘嘴里，你可是遍身都好呀!”

吳八爺心里涌上來一股子暖流，他想起了當年的花花綠綠，想起了跟皮寡婦那段如膠似漆的日子，眼睛立刻濕了。

“可是今天，哎呀，不行。這可不是人做的事!”吳八爺渾身一激靈，連忙又用力把熱乎乎的桂姐往外推，說道：“桂姐，快走，你這樣子，是想叫你爹死呀!”

桂姐纏得更緊了，她喘著氣說：“爹呀，俺出門的時候，娘交代過，要俺把男人把爹都伺候好呢。可你那兒子，脾氣像瘋牛。平時，俺想親熱爹也不敢啊。今兒好，弟兄倆都不在，兩天不回來呢。爹呀，你就叫桂姐跟你親熱親熱，只當是又見著俺娘了……”

桂姐一口一個“俺爹”，叫得吳八爺心窩子里的那個年輕的吳八娃子又回來了。一個小女人魚似的身子。滿懷里扭著。吳八爺再也撐不住了，他心中轟響起一連串滾地雷聲，全身就像要爆炸，他激情似火地把一團軟肉狠狠摟進懷中……

第二天，吳八爺真的害起了大病，火燒痰壅，滴水不入。

桂姐接老中醫來看，說是重癥風寒，心力交瘁，需臥床靜養30天。開了方子，里頭有人參。

天不黑，臘生突然回家了。進了門，直接進到爹屋里，先盯一眼桂姐，忽然無聲地笑了笑，轉臉說：“爹，這兩天就叫桂姐伺候你，比啞巴要強得多吧?”

吳八爺一見兒子，臉上掛不住，不敢多說多問。在心里狠狠罵自己：“老狗日的，你不是人!自找罪孽，你落不了好下場呀!”

臘生又說：“爹，明天我還要進城，煙廠布廠就這兩天分紅，恐怕要在城里等等。”

接下來幾天，吳八爺真成了個重病號，桂姐不讓他下床。吳八爺要是不聽，桂姐就癲狂，用奶子碰他。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老晌午了，兩個兒子都沒回家。

吳八爺的心縮成了個隔年山棗，火燒火燎的，心驚肉跳，一切都不正常啊。

到了晚上，臘生回來了。他說本來晌午就能到家的，可為了爹的病，他拐了彎路，到河南那邊找了個名醫，討了祖傳秘方，又返回縣城買了藥才往回趕，自己晌午也只是在路邊店胡亂喝了碗羊肉湯過的小年。

臘生帶的秘方是用藥酒浸泡過的一大塊肝子。

臘生親自下廚爆炒，又喝著酒陪老爹吃飯，親眼看著老爹把那藥吃下肚。

吳八爺吃了炒肝子，滿口藥味，又照醫囑喝3杯酒。片刻，身上熱了，也暖和了。心里想，兒子畢竟是兒子啊，口里道：“唉，都過小年了，春生還不回家，叫人往死里操心。你這當哥的，還是要多為老二想著點。”

臘生也扎實喝了幾杯，面紅耳赤，聽了，冷冷一笑道：“爹呀爹，你也是，春生還要我操心?你早就說過，春生能讀書，有大出息，說我臘生只是個守老堆的拙貨。”

還沒有等到秘方治好病，吳八爺就差一點丟了老命。

第二天一大早，突然從縣里來了幾十個惡狠狠的大兵，不由分說，沖進吳家院子，把春生的書房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此時。吳八爺才知道兒子春生犯了事，人已經叫政府正了法，人頭早就掛在縣城城門樓上了。

一個當官的大吼大叫，吳八爺沒聽完，就一頭著地，昏死過去。

三

從此以后，吳八爺就成了個半癱子，大多數日子躺在床上挺尸，天天都能聽到桂姐扯脖子咒人：“狗日的，可真能活，早該死了!”

吳八爺沒有死，硬是活到了全國解放，被劃成地主。沒收了家產。

因為兒子吳春生是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吳八爺家又有了一個“革命烈士”的光榮牌。

公元1951年，全國鎮反，冬天，吳家洼殺了一個人，竟是吳臘生。

吳臘生犯的是反革命重罪，布告上說： “反革命要犯吳臘生，出身地主，平時期壓人民，無惡不作。1927年冬，中共鄂豫陜三邊特委領導豫西九縣‘年關暴動’，因其告密而導致7位領導人壯烈犧牲，暴動因之流產。”

處決吳臘生的第二天，吳八爺叫啞巴套車拉著他到了縣政府。門崗通報進去，縣長馬上出來迎接，縣長當年是吳春生的部下。

吳八爺是來喊冤的。他說：“政府殺吳臘生，錯了!他咋可能告密?吳春生是他親兄弟呀!兩個兒子都死了，我心里不明白，我冤啊!”

縣長一聽，低頭想想，叫人去請公安局長，吩咐來時帶上吳臘生一案卷宗。

在縣長的辦公室里，公安局長念了罪犯吳臘生的審訊記錄，一切真相大白：

吳春生從漢口回到家鄉從事革命活動，一開始就被吳臘生發現并告了密。反動政府在獎賞他的同時，又逼著他當探子坐底，否則，連他一齊殺。臘生貪財怕死，就一心跟從。因為想要一網打盡，反動政府就死逼吳臘生找證據。人一急就變性，吳臘生就叫女人去勾引老爹，伺機偷了書房鑰匙，挖出了春生埋在地窨子中的組織人員名單。

吳臘生坦白，他有次勸春生莫做犯法的事。話不投機，兩個人差一點動了手。春生罵他是地主老財的孝子賢孫。還說，老子就是要革命，你要敢壞事，我就先斃了你!臘生說，從那以后，他心里就淡了情，再不把春生看成兄弟了。

吳臘生坦白，他站在春生尸體前，心如湯煮，特別恨老爹。就是因為老爹處處偏袒春生，眼里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個人，至今才落了個哥不哥、弟不弟，人不入、鬼不鬼的下場。吳臘生坦白說，他越想越氣，心一橫，就挖了春生的肝子，回家騙老爹當秘方吃。他說，我是故意杵他的，身為人父，厚薄不公，亂倫扒灰，虎毒還不食子呢。我就是要叫他當畜生，他不是人……

那天吳八爺是被啞巴從縣長辦公室里背出來的，回家的當夜，吳八爺上了吊。

兩天后，吳八爺出殯，鄉政府著人安埋。又是刮刀子北風。雨夾雪上下亂飛，地上一片光頭凌。可是這一天，卻沒有聽見一個小孩子唱兒歌。

(壓題圖選自《黑白藝術世界》，崔兵著)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