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主要人物形象、性格定位、命運走向以及結局】
瞿麥爾
女主角,電影開始時她已經三十歲了,故事講述的是她二十四歲那年的一段日子。
瞿麥是生長在西藏高海拔的藏北高原上最普通的龍膽科草本植物,夏季開花。這樣的野草一樣的植物在草原上恣意生長,無邊無際。作為一個名字,作為一個人生的寓意,希望這名字能帶領名字的主人展開奪目別樣的人生。而在草原上,那就是一棵草。我們就叫她“麥爾”。
麥爾出生于臺灣,在英國完成她的大學正統音樂教育,演唱受美國嬉皮文化和臺灣早期校園民謠影響。長久以來,麥爾一直被心靈深處的一縷笛聲召喚。麥爾在一張個人大碟的制作關頭卻忽然失聲,她悄悄離開,不辭而別,她必須要解決心靈的孤寂才能夠表達音樂。
在瑜伽修習中心,一個有著湛藍色眼睛的瑜伽士看見了麥爾,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鷹笛的聲音像死去的鷹王的羽毛從陽光中融化和飄落,麥爾的前世今生的宿命就此展開。
澤朗多吉
男主角,有著藏族古老部落血統的康巴男人,他的家族世世代代為寺廟制作古老的樂器,多吉家幽深的作坊里懸掛著各種樂器,每一種樂器都是草原子民音樂和史詩一般的歷史。
麥爾出現,因為鷹笛那個神秘的讖語,吐蕃特人將在鷹笛的命運里生生世世地與異族人相愛。多吉對麥爾經過相遇、碰撞、誤解、分離、逃避、面對的曲折過程中,在不斷走入鷹笛的古老時光,與前世記憶的交錯中慢慢發現和確認,那初次相遇時的心動,就是前世宿命的愛情。就像鷹笛的宿命一樣,這愛情注定了充滿流離和苦難。當麥爾喊出“你不能擁抱我,我可以擁抱你時。”多吉的靈魂和麥爾的歌聲一樣蘇醒了,也就在那一刻,多吉為救人,在意外發生的汽車燃燒爆炸中和鷹笛一起燃燒。火供,藏族古老的生命祭祀,多吉浴火而往生。
央金拉姆
11歲的藏族小姑娘,邛山部落族中的精靈,她的眼睛像一千年的湖水,時而幽深,時而斑斕。拉姆是麥爾前生記憶中的影子。在前生,麥爾就是拉姆,在土司官寨清涼的石板路上走過的吐蕃特小女孩,麥爾和拉姆是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在納木措,拉姆發出了故事里惟一的一個聲音“唵嘛呢唄咪哞”。拉姆將成為我們關于雪域的聯想,如同音樂,如同注視的眼睛,覆蓋一切喧嘩。
姆拉
七十多歲的扎倉部落的貴族小姐,邛山部落最后一位土司夫人。麥爾護送的鷹笛就是扎倉部落的信物。六十多年前,扎倉部落養護了駝峰飛行隊的受傷飛行員,姆拉愛上了他。為了部落的利益,姆拉遠嫁嘉絨藏區,鷹笛是她送給飛行員的愛情信物,相約,吐蕃特男人和女人在生生世世里憑著鷹笛的命運,彼此辨認、相戀。姆拉一直在等待鷹笛歸來,她以古老王族的禮儀為鷹笛送行,安排拉姆引路,她送多吉、麥爾和鷹笛上路,然后自己上路。
1.北方面朝大海的一個山崖,外,清晨,2005年6月
銀幕是黑暗中片刻的寂靜……
只有海浪若有若無撫過沙灘的細碎的聲音。
陽光直射進一雙黑色的眼睛,瞳孔在陽光中像黑色的珍珠一樣,突然被驚喜放大了。驚喜是孩子無邪的驚喜。
一個女孩捂著一個約摸六七歲男孩的雙眼,陽光透過雙手的指關節,骨頭像透明的牙雕,金色的,炫目的光線。
在手指輕輕的挪開的那一瞬間,浩瀚涌動的大海占據了孩子全部的視野……
海,藍色的,平靜的,與天空的蔚藍融合在一起的完整的藍。
大海邊,山崖突出的觀景臺臺上。站立著母子兩人。
“阿媽,呔加措音拜!”(媽媽,這就是大海嗎?)藏族男孩抬頭問道。
“音!”(是的!)女孩回答道。
女孩愛撫的為他理理額頭上的發絲。
海風吹拂著孩子鮮艷的藏式短衫,在不遠處的天空,飛翔的海鷗發出的叫聲。
那雙纖細的蒙住孩子眼睛的手緊緊摟住孩子小小的身軀。麥爾,穿著白色亞麻長袍,卷曲的長發隨意地垂在肩頭。
麥爾蹲下身,潔凈的沒有脂粉的臉龐偎依在孩子的小肩膀上,那樣的安靜。麥爾的右側眉梢發際,有一粒深褐色的痣。麥爾貼著孩子的臉輕輕摩挲著,和他一起眺望著大海,耳垂上孔雀藍的耳環帶著濃濃的印地風格。
孩子望著大海,麥爾告訴孩子:“阿從帕域格曲呔涌個rai”(是我們家鄉的水流到了這里!)
“阿喜格!”(我知道!)小男孩的點頭說道。
海浪有節奏的聲音似乎是內心的嘆息,陽光在眼前升騰著,鷹笛的聲音在藍色的海天之間飄蕩,歌聲響起:
為什么遇見了你?
為什么認出了你?
前世的夢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海風吹開孩子的衣襟,胸前,一枚系在牛皮繩上的綠松石在陽光下反射著迷離的光彩。
孩子歡快的聲音:“阿媽,阿從牢著蓋?”(阿媽,我們回家嗎?)
麥爾溫柔的聲音,這聲音堅定而安詳:“阿羅,阿從牢著!”
在麥爾收拾石頭、經幡葉片、孩子看著童年的小車的疊化的場景中出片名、主創人員、字幕
2.某海濱度假小鎮的街頭,外,下午,1999年9月3日
一個琳瑯滿目的舊貨攤,上面是許多舊貨,古玩。
攤主是個高大壯碩的黑人,他穿著一件美軍飛行夾克,戴著美國星條旗頭巾,正在兜攬生意,兩個街頭打扮的金發少年在挑選舊式軍用吊墜、手鏈。
那雙我們已經見過的纖細的手伸向舊貨攤,那時,這雙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上各戴著兩只裝飾華麗的戒指。
手拿起一疊破舊的日記本,隨便翻動了幾頁,她的眼睛看到了一個東西,忽然一亮……
麥爾的手準確地在舊貨中間挑出一枚系著牛皮繩的鷹笛。
麥爾對著陽光轉動著鷹笛,象牙般的鷹骨在陽光下透出細小碎裂的骨紋。
麥爾嘗試著把鷹笛放在嘴邊,吹出一個單調的音階,周圍的喧囂一下沉浸在一種奇異的安靜中。
挑選舊貨的街頭少年好奇地看著麥爾。
麥爾似乎也被鷹笛奇異的聲音攝住了靈魂,她閉上眼睛,吹出了第二個音階。
隨著鷹笛發出的音階,麥爾頭頂上,陽光旋轉著穿過一棵茂盛的的大樹,枝頭的小鳥被音樂所卷動的一陣輕風吹起,一片白羽飄向閉著眼睛的麥爾。
麥爾的眼前一片幻覺中模糊的畫面。陽光、羽毛的陰影,兩個小姑娘的笑聲與鷹笛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3.唱片公司錄音棚,內,夜,1999年9月6日
一雙手有些神經質地敲擊著錄音臺。
錄音臺旁邊,站著四個男人,出版人疲憊不堪,領帶已經拉開歪在胸前。
另外兩個人交換一下不安的眼神。
錄音棚里,麥爾垂著頭,站在麥克風前,臉上布滿凌亂的陰影,閉著眼睛,胸前掛著那枚鷹笛。
錄音師不滿地對出版人抱怨著:“她老是說聽到奇怪的聲音,哪有?我看是她磕藥磕HIGH了吧?”
出版人交叉手臂擔憂地望著麥爾。
麥爾突然抬起頭,張望著什么,但是視線迷茫,沒有焦點。
4.唱片公司長長的幽深的走廊,內,凌晨,1999年9月7日
麥爾面無表情地自顧走著,出版人在后面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她,他們的頭頂上,走廊燈在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
一扇錄音室的門后傳來一個甜美的女聲,流行歌曲。
麥爾越走越快。
他們走出唱片公司的大堂,出版人跟不上了,他一把拉住麥爾的手:“麥爾,別這樣,去看醫生吧,歌手失聲很普通,你不能回避。”
麥爾把他的手摔開,沖向停車場。
出版人無奈地看著麥爾向急風暴雨一樣開出一部四驅越野車,汽車急速轉彎,把紅色的塑料路障撞飛。
出版人無奈地看著汽車疾速遠去。
5.海濱馬路,外,凌晨,1999年9月7日
麥爾漫無目的地行駛在海濱。
麥爾靠在一個加油站的通宵快餐廳門口,一張海報突然映入她的眼簾。
雨似乎沒有降下,但雨刮器一直在劃動。
在雨刮器單調的移動中。麥爾看見一張籠罩在東方宗教神秘感中西方男人大理石般的面容。
麥爾下車,撕下那張海報“瑜伽修習中心”,麥爾仔細閱讀著,安靜下來。
鷹笛的綠松石發出柔和的光,麥爾的右臉頰上,眉梢發際,一粒深褐色的痣。
6.海濱瑜伽修習中心,外,日,1999年9月7日
麥爾熟練地給一群簇擁的學員簽名。
在一名瑜伽老師的陪同下,麥爾在瑜伽修習中心參觀著。
一群身著練習服裝的學員在練習。
麥爾看到遠處的石壁……
面朝大海的石壁上,一個身穿絳紅色長袍的西方老人獨自坐在一塊白色地氈上,一頭亞麻色的卷曲的長發在后腦上盤了一個發髻,耳朵上掛著一對銀質耳環。
麥爾發現了老人,徑直向老人走去,陪同她的瑜伽老師停下腳步,看著麥爾走向老人。
冥想中的老人緩緩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湛藍的眼睛,充滿了東方禪定般的深邃和安詳。海風吹得他身上絳紅色的長袍獵獵作響。
麥爾望著老人,眼睛里面突然噙滿了淚水。
7.海濱瑜伽修習中心,外,清晨,1999年9月8日
海浪在石壁撞碎了,又歸于平靜,短暫的平靜,另一次洶涌,另一次破碎,周而復始。
麥爾換了一件純白色的長袍,赤著腳,盤坐在老瑜伽士的面前,伸展出一個蓮花盛開般的姿勢。
老瑜伽士把麥爾的鷹笛舉起來,對著陽光端詳著,陽光下,鷹笛細碎的骨紋,部落的徽記,古老的具有圖騰意味的藏文。
瑜伽士的聲音,一種詩歌般的法語:“一個駝峰飛行隊的飛行員曾經在他的日記中講述過這種古老的藏族部落樂器,它來自鷹的骨頭,代表部落神圣的尊嚴。六十年前,他在香格里拉養傷,和部落公主相愛了,鷹笛是他們愛情的信物……”
麥爾在瑜伽士的面前俯下頭,瑜伽士把鷹笛套在她的脖子上,繼續用那安靜的聲音說:“去吧,你聽到的聲音,還有你失去的歌聲,應該都和這只笛子有關,那個飛行員在他的日記中曾經寫道,得到它的人都有一種宿命般的使命,必須聽從它的召喚,去尋找它的故鄉,才會得到靈魂的安寧……”
瑜伽士蒼老的手撫過麥爾右頰上那粒深褐色的痣,臉上浮現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8.海濱度假小鎮,外,日,1999年9月12日
還是那個壯碩黑人的舊貨攤,麥爾把一張大額美鈔隨意地塞在攤主的手里,戴上墨鏡,轉身離去。
她的手里是那本破舊的日記本。
黑人驚訝地看著大鈔對著她美麗的背影吹吹口哨,嚷嚷著:“hey,sweet heart,anytime,come back,I have nother old thing,you must like.”(美女,我還有別的舊貨,你一定喜歡。)
麥爾背著他擺擺手。
9.海濱酒店露臺,外,黃昏,1999年9月12日
麥爾撫弄著鷹笛,眺望著夕陽西沉的大海深處。
一個男人的聲音,四十年代的美語:“We apart,said goodby in the sunset,I see I lost her forever,my Tibet princess……”(我們在日落時道別,我知道我永遠失去她了,我的吐蕃特公主,但是她把鷹笛給了我,在永生的時光里,鷹笛將帶著我的靈魂回到她的身邊……)
麥爾身后,桌子上攤開幾張發黃的脆紙,一幅用自來水墨筆潦草勾畫的地圖,有英文,有藏語。標注著東方和西方。旁邊還放著一張攤開的亞洲地圖,一條紅線從太平洋岸邊的島嶼一直拉到西藏。
大海的落日似乎把地圖燃燒起來。
那年代久遠的墨跡每一個彎曲都充滿了神秘的寓意。
墨跡逐漸被放大了,幻化成大地上的河流道路,陽光疊印在一起。
10.康區小鎮,外,日,1999年9月20日
一條被茂密的蘋果樹覆蓋的公路,遠處的終年積雪的山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一個熱鬧的藏族居住的小鎮,陽光照耀著……
一輛中巴車剎車停下。許多游客下車。
麥爾從汽車上跳下來,牛仔褲,格子襯衣在腰部打了一個結,簡單中流露出隨意的裝扮。脖子上圍了一條墨綠色的絲巾,小心地遮住了鷹笛,CHANNEL墨鏡,寬邊的羊皮帽。背著一個不大的背囊,戴著MP3耳機。
車門在麥爾的身后關上了,麥爾沖著車上的旅客揮揮手,車窗上,一張張黝黑的,表情并不豐富的藏族人的臉一閃而過。
幾輛摩托車卷著風馬旗風馳電掣地沖過來,長途汽車開走了,摩托車轟鳴著,繞著麥爾和其他游客打轉轉。
高原的陽光下,摩托騎手們的打扮都差不多,臟兮兮的牛仔褲,運動衫,表情看不清楚,只有卷曲的頭發,發亮的眼睛,他們圍著麥爾,發出拉客的吆喝聲:“住家庭旅館,三星級標準……”
麥爾有些緊張,她略帶著驚訝和厭惡的表情本能地做出保護自己的姿態。護著胸前。
她在等待,尋找著周圍。
11.康區小鎮蘋果園,外,日,1999年9月20日
巴桑和多吉穿著藏裝,在往蘋果樹旁邊的“崩康”上插經幡,多吉干得很專心。白色的崩康,五彩經幡在泛出金黃的蘋果園中間充滿色彩的印象。
巴桑注意地看著不遠處被摩托車手糾纏的麥爾。
巴桑穿著顏色鮮艷的寶藍色藏袍,金黃色的綢子襯衫,很華麗,多吉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襯衫沒有扣鈕扣,用皮袍掩著扎在腰間,一個瀟灑,一個沉默而結實。
巴桑朝著麥爾的方向搖搖頭,發出夸張的譏笑:“阿呀,這些愛趕時髦的家伙,一點兒都不懂游客心理學,這些老外到我們康區,要看的是像我這樣驃悍的康巴漢子,血管里流著馬蹄的聲音。我敢打賭,她不是日本人,就是韓國人,你瞧她的墨鏡。”
多吉埋頭干活不語,巴桑繞著“崩康”轉了個方向,背轉麥爾臉朝多吉,巴桑興奮地:“瞧,她朝我們這邊來了,女人在這種陌生的地方警惕性可高了,她們只相信直覺還有第一印象。”
多吉抬起頭,麥爾果然拂開糾纏她的摩托車手,朝著他們的方向張望著,似乎準備走過來。
在蘋果樹的光影中間,在摩托騎手們不甘心的糾纏身影中間,在鄉村公路騰起的塵土中間,多吉瞥了麥爾一眼,那一個目光中,麥爾閃躲著兩邊疾駛的汽車,不知道該怎么辦,像個迷路的孩子。多吉微微皺皺眉頭。
巴桑低聲喝斥著:“別看她,我打賭,她已經被我吸引住了,這就是女人的心理,你追求她,她驕傲得像牡鹿,你冷淡她,她就會像蛇一樣纏著你。她很有氣質,今晚喝酒我請客。”巴桑裝模作樣。
多吉看著巴桑的身后,忍不住笑了。一個健碩的藏族姑娘跑了過來。
巴桑還在裝模作樣:“怎么樣?她是不是不會說漢語,說HELLO吧。HELLO。”巴桑沖著多吉無聲地做出口型。
巴桑背后的藏族姑娘大聲喊起來:“多吉,和我們一起準備賽歌會吧,我們需要你。”
巴桑聞聲懊喪地轉過頭,看見麥爾和尋找而來的桑珍手拉在一起。
兩人有說有笑地朝桑珍的家庭旅館走去。
多吉也遠遠看著麥爾和桑珍的背影回答道:“不行,我恐怕沒有時間,我要給西藏自治區藏戲團趕一批樂器出來。”經幡連續幾下都沒有插好,多吉的心思似乎被什么牽動了。
巴桑自告奮勇:“央金,我有時間,我來給你們準備吧。”
藏族姑娘拍拍手:“算了吧,巴桑,你的歌聲會把鷓鴣山那邊的野驢給召來的。”
多吉哈哈大笑,經幡在蘋果樹下飄揚著。
12.桑珍家庭旅館,內,日,1999年9月20日
麥爾拉開窗簾,遠處的雪山宛如被原木框住的畫面,麥爾凝視著雪山,從胸前取出鷹笛。
傳來敲門的聲音,麥爾趕忙把鷹笛收好答道:“請進。”
桑珍推開門,手里拿著一支藏香,看見麥爾眺望雪山,桑珍介紹道:“那是貢嘎神山,神山可靈驗了,繞著神山是我們的轉經之路,你也是來朝圣的吧?”
麥爾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傳說,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是,哦,不,我是個歌手,來找一種古老的樂器。”
桑珍注意地又把麥爾上下打量了一下:“歌手,你唱過什么?我們這里出了很多藏族歌手,在全國很有名的!”
麥爾尷尬地聳聳肩膀:“我不熟悉,我是從臺灣來的。”
桑珍恍然大悟地:“哦,臺灣歌手,那你認識張惠妹嗎?”
麥爾點點頭。
桑珍高興地拉著她的手:“哇,真好……”
桑珍高興地沖出門去。
麥爾惆悵地聽著桑珍的腳步聲和快樂的喊聲:“阿媽啦,她是個歌星。”
麥爾打量著房間里的藏式陳設,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在哪兒啊?”
13.巴桑的藏式餐吧,內,夜,1999年9月20日
酒吧里播放著藏族流行歌曲。電視機里播放著藏區的風光片。
多吉和巴桑在酒吧一角,多吉在埋頭用木工刨床給巴桑做一個新吧臺。兩個人的身邊摞著一摞啤酒罐。多吉站得筆直地端詳著木器的線角,又推出一條長長的刨花,多吉做木工的樣子專注,認真,巴桑彎腰檢查著腳上的木雕,嘴里喋喋不休:“多吉,你們家的樂器作坊還能掙錢嗎?像你這樣一刀一斧頭,太沒有效率了。辛苦一個月還沒有我一天晚上的酒錢多。”
多吉滿意地放下刨子,啪地打開又一罐酒:“總要有人做,不然就失傳了。”
多吉喝一大口酒,仰頭看見麥爾進來了。麥爾換了一條長裙,頭發剛洗過,濕漉漉的,很有女人的風情,麥爾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多吉他們,她站在門口,立刻被喧鬧的聲浪給嚇住了,猶豫著該不該進來。
多吉踢了踢巴桑的屁股,巴桑的頭差點撞在桌角,巴桑氣惱地直起身:“你干什么?”
巴桑抬起頭也看見了麥爾,他轉嗔為喜,迎上前去。
門口的麥爾突然被吧臺背后墻上的一幅畫吸引了。
昏暗的燈光里,是一個藏族少女的畫像,畫像上的少女就是拉姆,安詳寧靜的神態,細小的發辮,黝黑的膚色,整個畫像散發著攝人心魄的幽深和美麗。
在麥爾的感覺里,所有的喧囂都突然銷聲匿跡了,她像被擊中一樣筆直地向畫像走去,一對孿生小姑娘的模糊面容和笑聲與拉姆的畫像疊印在一起,麥爾的臉上浮現出親切、甜蜜而又憂傷的表情。
多吉注意到了麥爾情緒的變化,他把手里的啤酒罐輕輕地壘上去。
麥爾走到吧臺前面,服務員熱情地招呼道:“您要點什么?”
麥爾沒有回答,抬頭望著她身后的畫像。巴桑注意到麥爾的眼神,他上前扭轉射燈的光柱,畫面明亮了,但是畫面的反光也破壞了拉姆臉上那種夢幻般的神秘。麥爾從自己的感覺回到現實中,她若有所失。
巴桑殷勤地用英語說道:“Welcome歡迎光臨唐古拉風。”
麥爾用漢語回答他:“謝謝,我要一瓶啤酒。”
巴桑熱情地:“我們有雪花、藍劍、嘉士伯、喜力、百威。”
麥爾想了想:“我想喝本地的酒。”
巴桑笑起來:“本地的,好!”
巴桑從吧臺下面抱出一壇咂酒,往里面倒進熱水,自己先示范著咂了一大口,把一根麥管讓給麥爾。
麥爾好奇地埋下頭嘗試著咂了一大口。
巴桑趁麥爾咂酒的時候跟角落里的多吉做了一個炫耀的手勢,酒吧角落里,多吉已經不見了,只留下高高的一摞搖搖欲墜的空酒罐。
麥爾抬起頭,對巴桑豎起大拇指,巴桑接著咂。
14.小鎮露天溫泉,外,深夜,1999年9月20日
小鎮邊上的溫泉。裊裊升騰著熱氣。
多吉的身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在星光下可以看見優美的線條,在他的肩膀和背部的某個地方,有些發亮和反光。
溫泉旁邊的矮墻外面傳來有些凌亂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是麥爾和巴桑。
麥爾好奇地:“這么晚了泡溫泉。”
巴桑的聲音有些醉意:“嘿嘿,什么泡溫泉,就是洗澡,我們這里從小就在露天洗澡的。多吉從來不和別人一起洗澡,讓別人看見他的身體。都是摸黑來洗澡,多吉拉,多吉拉。”
多吉沒有回答,也小心地不發出聲音。
麥爾勸阻巴桑:“為什么不和別人洗澡?算了吧,巴桑,他可能不在,這么晚了,明天,你帶我去他家的樂器店找他吧。”
巴桑炫耀的聲音:“也好吧,你放心,你的事情沒問題,你遇到我就對了,有我巴桑在,你將不虛此行。樂器,多吉他們家從爺爺的爺爺就開始做樂器,就是石頭到了多吉手里也會變成樂器的,明天,我要先帶你去參加插箭節……”
兩個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多吉從水里站起來,嘩啦啦地把水舉過頭頂,水流擊打在多吉的身上。
星光下他的傷痕隱約可見。
15.蘋果園的山坡上,外,日,1999年9月21日(插箭節)
“拉則”山上。
山頭上的煨桑臺旁邊,人們在煨桑,念經祈禱。
許多人在插箭,撒風馬,煨桑,馬蹄翻飛,康巴漢子呼喊著……
遠處,還有馬隊趕來。
麥爾坐在山坡上的一棵插滿經幡的箭垛下,沉醉在這個她從未經歷過的場景里,她的眼睛望著獵獵作響的經幡,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淚水……
在飄飛的桑煙中,火光的飄忽中,麥爾看見一個煨桑的小女孩,非常像油畫上的拉姆,她努力尋找著,似乎在辨認自己已經在轉世的流離中荒蕪了的記憶。
在麥爾的眼前,又出現了明亮又模糊,清晰又遙遠的幻覺,一對孿生姐妹美麗哀婉的歌聲,拉姆的眼睛,兩雙眼睛……
麥爾向桑煙奔去,淚流滿面。
桑煙繚繞,女孩消失了,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麥爾惆悵地站在煙火和高原的陽光里,樣子非常孤獨。
風馬旗漫天飛舞,海螺發出了遼闊的聲音。
16.小鎮多吉家的樂器作坊,內,黃昏,1999年9月21日
巴桑喊著“多吉”徑直朝后院走去。
麥爾停留在前堂,仔細地打量著陳列的樂器。口弦、號、螺,豎笛,麥爾摩挲著一面裝飾古樸的鼓。麥爾還是白色襯衫,牛仔褲,沒有戴帽子,領口的絲巾系在濃密的頭發上。
巴桑和多吉帶著得意的表情說著什么從后院出來了,多吉只是聽著,手上留著雪白的木屑。巴桑領先多吉幾步,悄悄走到正在專心辨認樂器的麥爾背后。
多吉沉默地觀察著麥爾,麥爾看著樂器,還是迷茫的表情,眼神似乎停留在某個過去的遙遠時光。
巴桑看見麥爾的手撫摸著鼓面,用故意嚇唬她的語調恐怖地說道:“小心,那鼓可是一個美麗處女的皮做的。”
麥爾的手果然嚇得縮了回來。
巴桑哈哈大笑起來。
多吉嗔怪道:“別嚇唬人家。”
麥爾感激地望向多吉,這是他們第一次相互近距離地相互打量,多吉也是白色襯衫用皮袍系在腰間,麥爾主動伸出手:“麥爾,瞿麥爾,大家都叫我麥爾。”
多吉幾乎是筆直地抬起手臂,潦草地和麥爾握了握手,幾乎立刻就松開了。他轉過身走向那些樂器,麥爾站在他的身后,小心地撫弄著多吉留在他掌心里的細碎發亮的白色木屑,麥爾沒有把木屑抖落掉,而是慢慢地下意識地撫弄著。
巴桑在一邊介紹:“多吉他們家族是康區歷史最悠久的樂器家族,從十八世紀開始就給西藏和制作宮廷樂器和宗教樂器。你需要什么樂器盡管說。”
多吉擺弄著墻上的樂器,沒有看麥爾:“如果定做可能不行,最近我們在給自治區藏戲團趕制一批樂器,忙不過來。”
麥爾猶豫了一下,看著多吉的背影,小心地從胸前掏出鷹笛摘下來,巴桑在一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嘆。
多吉轉過身,看著麥爾手里捧著的鷹笛,表情也變得肅穆起來。
多吉雙手珍重地高高捧起鷹笛,嘴里輕輕念了一句“唵嘛呢唄咪哞”。
麥爾看著多吉舉起鷹笛的動作,臉上閃出一絲奇異的表情,多吉的動作似曾相識。剛好這時多吉也抬起頭來看著麥爾,四目相對。
17.多吉家樂器作坊后院,內,黃昏,1999年9月21日
多吉他們站在叔父的床邊,老人家顯然在生病中。
多吉的叔父無比珍重地用前額虔敬地觸碰了一下鷹笛,老人用犀利的眼光看著麥爾:“你從哪兒得到的鷹笛?”
麥爾:“在美國一個黑人的舊貨攤上。”
多吉和巴桑交換了一下震驚的目光,然后一起望著多吉的父親。
老人用尊敬的手勢把鷹笛還給麥爾:“不論你在哪里得到的,這都是一份殊勝的因緣。鷹笛是用鷹的翅膀做的,鷹是我們藏族的神鳥,尤其是禿鷲的翅膀做的鷹笛,更加罕見。禿鷲是我們藏族人天葬時神的使者,它臨終時會一直向著太陽飛去,直到身體在陽光中燃燒起來,禿鷲會把自己燃燒成灰燼,它們的遺骨非常珍貴,所以用它們的翅膀做成的鷹笛是非常珍稀的,鷹笛的聲音不是普通的音樂,能夠聽到鷹笛的聲音,就會獲得殊勝的加持。”
麥爾學著老人的樣子把光潔的前額貼在鷹笛的骨頭上。
老人看看作坊里忙碌的個人:“把鷹笛收好,我們正在趕制一批西藏藏戲團定制的樂器,等忙完了以后,我讓多吉陪你去打聽鷹笛的線索。”
麥爾茫然地望著多吉,想知道老人和多吉說了些什么,多吉看著叔父:“我叔叔讓我幫助你找到鷹笛的來歷。”
巴桑興奮地:“好啊,鷹笛,麥爾,今晚我請客,為鷹笛,為麥爾。”
麥爾感激地望著多吉,多吉默默和麥爾交換了一個目光,目光里有了期待和承擔共同使命的默契。
18.巴桑的餐吧,內,夜,1999年9月21日
麥爾坐在吧臺前,面對著拉姆的畫像,面前放著一杯酒,若有所思。
巴桑和多吉的身邊圍著桑珍、央金等一群活潑的藏族女孩。
桑珍央求道:“來吧,多吉,參加我們的賽歌會吧。我們三年都沒有得到金蘋果了。”
多吉不自覺地瞟了麥爾一眼。
桑珍跳起來拉住麥爾:“還有麥爾,麥爾可是臺灣來的歌星,她和齊秦、張惠妹都是好朋友,麥爾,參加賽歌會吧。”
麥爾和多吉再次交換了一個在眾人之中使他們和周圍隔絕開的默認的眼神。
19.巴桑的餐吧,外,深夜,1999年9月21日
餐吧里,桑珍、巴桑他們圍著一架卡拉OK電視機,正在興高采烈地合唱一首流行歌曲。
外面的平臺上,麥爾獨自坐在餐吧外面的木頭凳子上,望著墨藍色的天空發呆。
多吉悄悄走出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唱歌?”
麥爾扭頭看看巴桑他們,搖搖頭:“我在臺灣,以為這里的人們都唱康定情歌。”
多吉無聲地笑了,雪白的牙齒在黑夜里像珍珠一樣一閃:“康定情歌也不是我們的歌,你呢?你不是歌手嗎?你唱什么歌?”
麥爾迷茫地搖搖頭:“我突然就唱不出來了,以前,我是唱布魯斯的,爵士,藍調……”
麥爾低沉地哼了幾個殘斷的音符,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突然,我就唱不出來了,沒有唱歌的能力了,自從我得到這只鷹笛之后,我總是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
麥爾停止講述,似乎在捕捉著靈魂深處的聲音,多吉看她的眼神中有一絲憐惜。
麥爾:“一個瑜伽士告訴我,鷹笛會帶領我找到靈魂的安寧,不然,我永遠也不能唱歌了。”
門被打開了,巴桑帶著醉意把麥爾牽起來。
巴桑和桑珍簇擁著麥爾,唱起了一首民謠,麥爾用心學著。麥爾像個小女孩一樣的表情。
多吉站在窗外看著麥爾,麥爾也在看多吉。
20.桑珍的家庭旅館,內,日,1999年9月23日
桑珍給麥爾穿上一套藏裝。桑珍欣賞一下,想起什么:“還缺一串耳環。”桑珍匆匆走出去了。
麥爾在鏡子前面輕輕轉動身體,空氣中似乎有一種奇妙的聲響和音樂也被麥爾的裙裾輕輕攪動了。
在幽深的老式藏族穿衣鏡里,麥爾的身影有些不真實,映在鏡子里面的那張臉龐,似乎是站在一個隧道的盡頭,從時空的遠方透射的光穿越漫長的道路照著麥爾的臉。
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在麥爾的心里響起,那鏡中似乎有一對孿生姐妹的眼睛,她們看著麥爾,遙遠縹緲的歌聲似乎在召喚著麥爾。
桑珍一陣風一樣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串耳環。
桑珍給麥爾戴耳環,那串我們在影片開頭看見過的孔雀藍的耳環,桑珍輕輕撩開麥爾右邊臉頰上的碎發,像發現什么似的:“你這兒有一顆痣!”
麥爾欣賞著自己,不在意地:“一生下來就有。”
桑珍把自己的脖子扭給麥爾看,她柔膩的脖子上也有一顆朱砂痣,桑珍解釋道:“我阿媽這兒也有,一模一樣的,巴桑也有。如果在同樣的位置長著同樣的痣,那上輩子就是一個家族的人。”
麥爾心有所動,桑珍滿意地欣賞著她:“太美了,你真像我們民族的女人。”
麥爾不好意思地看看自己。
桑珍拉起她:“走吧,我們要錯過多吉的歌聲了。”
兩個女孩兒美麗的身影像蝴蝶一樣穿過古樸的藏式木樓。
21.蘋果園,外,日,1999年9月23日(賽歌會)
一雙蒼老的手舉起酒碗,多吉父親的拇指和無名指捻起酒,彈向天空,三下之后,多吉的父親把酒一飲而盡。
歡快的音樂響起來了,潔白的哈達像翅膀一樣翻飛在空中。
少女們端著酒碗酒壺迎向遠道而來的客人。
麥爾學著多吉父親的樣子也把酒彈向天空,然后豪爽地喝干了。
穿著鮮艷藏裝、佩戴著華麗首飾的村民們圍成圓圈,歡歌起舞,歌聲悠揚……
麥爾興奮得不得了,她到處拍照。
桑珍等一群藏族女孩兒唱起了天然的四聲部合唱,麥爾拿出自己的小型錄音機,戴著耳機,坐在她們前面,聽得如癡如醉。
22.草原賽歌會,外,夜,1999年9月23日
篝火熊熊地燃燒著,一只烤羊只剩下了羊架子。
多吉彈著曼陀鈴,在用藏語唱一支憂傷的情歌,巴桑等一群藏族小伙子圍在他的身邊,醞釀著某種行動。
麥爾靠在桑珍身邊,隔著火光,多吉的歌聲,多吉的面孔似乎都是火焰。
麥爾小聲問桑珍:“他唱的是什么意思?”
桑珍望著多吉,用哀傷的聲音翻譯道:“心愛的姑娘,我不能為你留下,我是個放羊的流浪漢,你的木樓上的窗花不會發芽,我要去遠方,心愛的姑娘,我愛你,怎么舍得讓你獨自憂傷……”
桑珍教麥爾:“俄吉,愛,阿吉拉措,心愛的女人……”
麥爾望著多吉伸展開的彈琴的手臂。
多吉的歌聲結束了。
桑珍趁麥爾沒有注意,一把把她拖了起來,推到篝火旁邊,驕傲地宣布道:“我們請臺灣來的著名歌星瞿麥爾小姐為我們演唱一首吧。”
圓圈發出熱烈的掌聲,巴桑夸張地把手指嘬進嘴里,發出尖利的聲音,場面頓時掃去了多吉歌聲中的憂傷。
麥爾站在篝火旁邊掐住喉嚨,那種不能歌唱的恐怖籠罩著她,她看著篝火旁邊一張張熱情似火的臉,一陣暈眩。
只有多吉知道她的秘密,多吉打開身邊的四個大喇叭的錄音機,熱烈的鍋莊音樂響了起來。多吉站起來像雄鷹一樣展開雙臂,大聲地為麥爾解圍:“來吧,姑娘們!”
一聲吆喝,熱烈的鍋莊跳起來了,巴桑過來拉起麥爾的手。麥爾立刻加入了舞蹈的隊伍,很快,她的舞姿就和諧起來。
麥爾充滿感激地望著多吉。
多吉安靜地坐在篝火旁邊,火光把他的臉龐映照的非常動人。
23.賽歌會鍋莊,外,深夜,1999年9月24日
巨大的原木在燃燒中發出歡快的爆炸聲。
篝火旁邊的人已經不多了。
巴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草地上,兩個藏族女孩子還在往他嘴里倒酒。
一張皮袍,一塊毛毯,裹著情投意合的戀人們消失在充滿愛情的草原上。
多吉整理著自己的樂器。
錄音機里突然響起了一只讓人心旌搖曳的薩克斯與藏族音樂配器的舞曲,讓人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大家擁抱在一起,慢慢起舞……
幾對漢族游客在音樂中相擁起舞,一對戀人在火光的陰影中深深地彼此親吻。
麥爾走到多吉面前,對多吉伸出手,多吉勉強接住,麥爾把多吉拉向自己的身體,多吉的動作很僵硬。多吉把手放下,麥爾又把他的手拉起來。
麥爾把多吉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間,開玩笑地:“你怎么像背著十字架一樣僵硬,哪,只要抱住我就行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抱過女孩子嗎?放輕松一點,只要輕輕地圈起手臂摟著我就行了。”
麥爾試圖把多吉僵直的手臂彎起來,她沒有看到,多吉的英俊的臉龐抽搐了一下,他生硬地把手揮開,轉過身去,盡量用冷淡的語調說:“早點休息吧,你喝了很多酒,明天我們還要去找老歌王,他可能知道鷹笛的線索。”
被拒絕的麥爾尷尬極了,她猛地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朝鎮子里面沖去。
多吉沒有轉身,在火光中默默地收著電線。
巴桑在他的腳邊醉醺醺地嘟噥著:“來吧,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24.多吉家門口,外,清晨,1999年9月25日
桑珍焦急地砸門喊著:“多吉拉,多吉拉,麥爾發燒了,說胡話!”
25.桑珍家庭旅館,內,清晨,1999年9月24日
麥爾的幻覺,心靈深處鷹笛的聲音流淌著。月光下清冷的石板路,一對孿生小姐妹的背影。
麥爾干枯的嘴唇喃喃自語:“等等我,等等我。”
多吉摸摸麥爾的額頭:“不要緊,著了涼,白天跑得太瘋了。”
桑珍放心地點點頭,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多吉推推桑珍:“去睡吧,我守著她。”
桑珍裹緊外衣,出去了。
多吉轉身站在麥爾的床頭,俯向麥爾。病中的麥爾顯得脆弱又無助,但是兩只手仍然緊緊地交叉著,護住胸前的鷹笛。多吉把被子給麥爾拉到下巴下面,又給麥爾加了一床厚毛毯。
多吉轉過身,對著慢慢發亮的窗外的的神山之顛,像鷹一樣舒展開雙臂。
26.桑珍家庭旅館,內,日,1999年9月24日
麥爾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喝牛奶,艱難地咽下一坨糌粑。
桑珍和多吉相視一笑。
麥爾把牛奶倒進嘴里,唇邊掛著白色的奶胡子,頭發亂蓬蓬的,樣子很可愛。
麥爾的情緒已經恢復過來了,她感激地:“謝謝你,桑珍。”
桑珍挽著多吉的手臂:“不是我,是哥哥多吉,他給你打的針,還守了你一晚上。”
麥爾吃驚地望著多吉:“你還會看病。”
桑珍炫耀道:“多吉拉可是醫學院的大學生……”
多吉制止了桑珍繼續往下說:“好了,沒事,就是著涼了,好好休息一下,桑珍,讓她多喝點滾燙的酥油茶,對她有好處。”
麥爾擔憂地:“那我們還能去找老歌王嗎?我聽說在藏區感冒了會死的。”
多吉和桑珍哈哈大笑:“這兒的海拔才多少啊?要是在西藏,你就死定了。”
麥爾做了個鬼臉。
27.康區小鎮,外,日,1999年9月25日
一棵巨大的古樹下,從樹枝中間,可以看見多吉、麥爾、巴桑和一個藏族老人坐在一起。
老人的馬匹綁在城市獵人吉普車的保險杠上。
老人仔細端詳著鷹笛上的文字,搖搖頭:“你們找錯了,這是扎倉部落的鷹笛,聽說扎倉部落土司最后的一個小姐還健在。”
老人望著頭頂,沉浸在對遙遠過去的回憶中,講述里充滿了對那個時代的尊敬:“六十年前,扎倉部落土司的女兒嫁到嘉絨藏區,她出嫁的馬隊曾經從我的家門前經過,那是一個多么輝煌的婚禮啊,她嫁給了邛山第27代土司,我給你們畫一張地圖。”
老人把額頭虔誠地貼近鷹笛,然后雙手奉還給麥爾:“鷹笛有殊勝無比的加持力,它一定會帶領你們找到回家的路。”
老人拿起樹枝,在地上勾勒著,麥爾從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發黃的日記紙頁,遞給老人:“您看這張圖對嗎?”
多吉湊近飛行員日記地圖,老人昏花的老眼端詳著,點點頭,又搖搖頭,把地圖還給麥爾。
他手中的樹支在地上繼續畫著:“你那張圖紙是六十年前從香格里拉到扎倉的路,扎倉部落在這里,邛山官寨在這里……”
老人勾勒著,在泥土和碎石滾落中間,群山聳立,一座巍峨的官寨在群山的陰影中間。
28.邛山官寨,外,黃昏,1999年9月27日
山寨的青石板路上,一個背著水桶的小姑娘,赤足,細碎的發辮。
似乎被什么聲音召喚,小姑娘轉過身來,小拉姆攝人心魄的眼睛,她似乎有什么預感,眺望著遠方。
官寨下面,從河谷里蜿蜒而來的公路上,一輛吉普車像甲殼蟲一樣在夕陽變換的豐富的光線中快速挪動著。
29.康區崎嶇的公路,外,黃昏,1999年9月27日
汽車停在一條狹長的河流旁邊的懸崖上。
麥爾站在懸崖邊望著湍急的河水,河流之上,一條柔軟的鐵索橋微微搖晃著,一個藏族女孩兒從橋上走過。
麥爾凝視著河水和鐵索橋,思緒又飄忽起來。
鐵索橋上的女孩兒回過頭,那張臉和麥爾一模一樣。
汽車在麥爾的身后發出轟鳴,麥爾回過神。巴桑表情嚴肅地在控制汽車,多吉站在懸崖邊上指揮巴桑倒車、剎車、換檔,汽車趔趄一下幾乎要把多吉撞到河里去了,麥爾尖叫一聲,一把撲過去抱住了多吉。
巴桑從駕駛室里露出一個的笑臉。麥爾不好意思地松開手,望向遠處:“天哪,太可怕了。”
多吉推著車尾淡淡地:“沒什么,藏區比這危險的地方還多著呢。”
巴桑已經把車轉過了山嘴,在前面使勁按喇叭。
麥爾拍拍手,疾步奮力沖過山嘴,沖過彎道,麥爾有點氣喘吁吁地俯下身,當她緩緩抬起頭時,眼前的畫面把她深深震撼了。
群山環保的山翼里,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河谷坪壩舒緩地在夕陽中徐徐展開。
遠山已經慢慢沉入深黛色,山坡上白色石頭壘成的藏寨高低錯落。落日的輝煌全部透射在坪壩中央的官寨。
遠遠眺望,官寨巍峨的雄姿像一只棲息在山谷中疲倦的蒼鷹。
遠處山寨的某個地方,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夕陽的金黃。
30.邛山官寨,外,黃昏,1999年9月27日
山泉水龍頭前,晚炊的村民在打水,泉水清冽,村民們在水龍頭前交換著溫情的問候。
小拉姆背著自己的木水桶,用一塊白石頭在木水槽旁邊的青石板上畫著什么。
拉姆細碎的發辮覆蓋著她的專注的神情,她畫的是一只鷹,那筆觸就像是古老的壁畫上的筆觸,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人類童年記憶就是在這樣干凈的筆觸中展現的。一只鷹展開雙翼飛向太陽,火焰燃燒著鷹的翅膀。
小拉姆微笑著,潑出一勺水,鷹的翅膀消失了。石頭上是流淌的水痕……
31.邛山官寨,外,黃昏,1999年9月27日
車子停在官寨腳下的一戶人家門前,黑色的狗繞著麥爾的腿打轉。
巴桑正在和一個抱著光屁股孩子的村婦交涉著什么。
麥爾向官寨的方向張望著。一條窄小的青石板路彎過收割后的麥田向上伸展著。官寨依然巍峨,不過在暮色中卻越發模糊了。
炊煙在山寨人家的屋頂升起。
那個熟悉的鷹笛又在麥爾的心中響起,不過,這時,她的眼前真真切切出現了一個在青石板路上背著水桶的小姑娘的背影,小拉姆的背影。
麥爾跟隨著小拉姆的背影剛邁出腳步。
多吉和一個男人大踏步從彎道的另一個方向走下來,還沒有走近,多吉就發出興奮的聲音:“找到了,姆拉還健在。”
抱著孩子的村婦向著官寨的方向謙卑地彎彎腰身:“感謝佛祖保佑,讓姆拉健康長壽。”
多吉打開車門從里面拿出酥油、糌粑等,對麥爾說:“我們今晚就在索郎大哥家借宿一晚,明天去見姆拉。”
巴桑嬉笑著:“麥爾,姆拉可是邛山部落最后一位土司夫人,讓我教你覲見王妃的禮儀。”
巴桑說著半彎下腰捧起麥爾的手貼在自己的前額上:“美麗的王妃,我從遙遠的喀什葛爾來,請接受我像寶石一樣燦爛的仰慕……”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麥爾也笑得像個傻丫頭一樣,突然她的目光和多吉的目光相遇了,多吉馬上就把目光挪開了,沒有和麥爾對視。麥爾有些尷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索郎望著官寨濃重的陰影:“自從老土司去世以后,姆拉就沒有出來過了。”
順著索郎的目光,官寨陰影背后的一個木樓里,亮起了一點紅光,隨著這點燈光,周圍山寨其他的白色石堡里,也陸陸續續亮起了點點燈火。
東邊山梁上,月亮慢慢升起來了,河谷田壩里彌漫著一層薄薄的幽藍的霧。
32.姆拉家,內,夜,1999年9月27日
轉經筒被歲月的摩擦打磨得失去了金屬的光澤,暗啞得像石頭。
幽暗的酥油燈的陰影里,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個蒼老的誦經的聲音。
33.索郎家,內,夜,1999年9月27日
火塘里面爐火正在漸漸黯淡下去。
多吉和巴桑你一口,我一口在喝酒。麥爾趴在窗臺上,眺望著窗外,似乎在喃喃自語:“我怎么覺得我來過這里,這青石板路,這月光……”
多吉和巴桑相視一笑。
巴桑調侃道:“十個到藏區的人十一個都說好像曾經來過這里,不奇怪,全世界的海水都是從喜馬拉雅山流出去的……”
麥爾爭辯道:“不,我真的好像來過,那棵老柏樹的樹根下面,有一個樹洞。官寨大門后面的青石板裂成了三塊。”
34.邛山官寨,外,夜,1999年9月27日
月光下,千年古柏寂靜地,一動不動,好像一個堅守著秘密的老人。
突然,一只小田鼬從樹下的一個樹洞里探出頭。
35.索郎家,內,夜,1999年9月27日
多吉猛然吹熄了蠟燭,房間里一下子布滿了幽藍的夜色。
多吉沉甕的聲音:“睡吧,明天見到姆拉,什么都清楚了。”
36.邛山官寨,外,清晨,1999年9月28日
桑煙如縷,索郎的女人在用木桶打酥油茶。
麥爾把鷹笛細心地用織錦緞的哈達包裹好,想想又把它解開了,還是把鷹笛套在脖子上,鷹笛打在麥爾的鼻尖上,麥爾手停下了,還是把鷹笛摘下來,又用哈達裹起來。
巴桑在門口檢查車輛。
多吉把酥油和糌粑口袋塞給索郎,索郎推辭著:“你們不多住幾天嗎?”
多吉看看窗前神情緊張的麥爾:“見到姆拉我們就回去,我還要給藏戲團趕制一批樂器呢。”
麥爾反復猶豫,還是把鷹笛戴在了脖子上,麥爾雙手護衛著胸前的鷹笛,神情肅穆。
桑煙縷縷。
37.邛山官寨,外,清晨,1999年9月28日
索郎帶路,多吉第二,麥爾第三,巴桑殿后,他們捧著潔白的哈達,向著官寨進發。
索郎帶著他們沿著青石板路,繞過官寨,走向官寨后面的一棟木樓。
官寨像一艘海上的巨輪,高大的身姿隨著麥爾他們腳步的移動慢慢變化著。
從遠處巍峨的眺望到如此的近距離注視,麥爾心痛地皺皺眉頭。
官寨雖然依然保持著巍峨的儀態,但是已經破敗如廢墟。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一張朱紅的封條。
索郎解釋道:“官寨現在是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聽說要修復,開發成我們這里的旅游景點,可是姆拉不同意,她老人家說,這里暗藏著許多的故事和影子,不要去動,那些已經殘破的東西其實是不需要修補的,高貴的石頭有自己的命運。”
木樓的大門吱嘎一聲打開了。
38.姆拉家,外,日,1999年9月28日
麥爾站在大門口打量著院子,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藏族農家院子,石板地,土胚墻,墻頭上隨意堆放著麥草,玉米。
墻角牲口棚里關著牛、馬,一棵老核桃樹上飄著經幡。
一個中年男人帶著麥爾他們朝后院走去。
光線在廊道里突然轉暗了,麥爾仿佛進入一個時光隧道。一對孿生小姐妹追打著一只蝴蝶在麥爾前面的樓梯下一閃而過,發出銀鈴一樣的少女的笑聲。
陽光突然像水銀一樣撲瀉下來,刺目的陽光讓麥爾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她有些暈眩地閉上了眼睛。
39.姆拉家后院客廳,內,日,1999年9月28日
麥爾睜開眼睛,多吉和巴桑把哈達像彩虹一樣拋向天空,然后恭敬地彎下腰,多吉的身姿特別前傾和筆直。
一個蒼老的胡子花白的男人迎上前來接過多吉和巴桑手中的哈達。麥爾也趕緊把哈達高高地舉過頭頂,彎著腰迎上前去。
深棕色的地板,古老花紋的地毯,細小的灰塵在腳步中飛舞在陽光里,像一群起舞的精靈。客廳里一片安靜,只有經筒轉動的嗡嗡聲。
花白胡子老人正欲接過麥爾的哈達,坐在卡墊上的姆拉發出了簡單的聲音:“孩子,過來!”
花白胡子的老人給麥爾閃開路,麥爾抬頭看見了姆拉。
姆拉背著窗戶坐在陽光里,逆光使她嬌小的身軀和面容都沉在陰影里,麥爾只看見兩條雖然已經雪白了,但是又粗又長的發辮,被酥油梳理得光潔明潤,墜著紅色的珊瑚。姆拉的膝蓋上蓋著的是一條英國風格的十字繡線毯,已經磨損了,但是英國皇室風格的裝飾紋路清晰可辨,姆拉轉動著經筒。姆拉手腕上,一串暗啞無光的念珠在姆拉的手指間轉動著,念珠上,有一枚銹跡斑駁的十字架。
麥爾把哈達捧到姆拉面前,仰臉望著姆拉。姆拉停止了轉經,接過哈達,順勢拉住麥爾的手,用眼睛細細地辨認著麥爾。
麥爾熱淚盈眶,把額頭貼在姆拉的蒼老的額頭上。
姆拉的嘴唇翕動著。
巴桑驚喜地使勁拽著多吉的手,多吉示意他安靜。客廳里早已經到了幾位表情肅穆的老人,他們示意多吉和巴桑紛紛在小木桌后面坐下來。
麥爾虔誠地解開胸前的紐扣,先自己用額頭碰一下,然后把那枚貼著心窩的鷹笛雙手捧給姆拉。
姆拉接過鷹笛,眼睛里閃爍出了少女一般的神情。
在一片寂靜中,姆拉輕聲哼唱出了一首上世紀三十年代經典的美國電影插曲《翠堤春曉》(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姆拉的發音清晰,準確。
所有的老人都交換著驚喜、感慨的眼神。
一個男人的口哨聲似乎在窗外,也在姆拉的記憶和所有人的想像中飄忽起來“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那個日記本的主人、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美國飛行員的聲音:““We apart,said goodby in the sunset,I see I lost her forever,my Tibet princess……”(我們在日落時道別,我知道我永遠失去她了,我的吐蕃特公主,但是她把鷹笛給了我,在永生的時光里,鷹笛將帶著我的靈魂回到她的身邊……)
一個藏族女子憂傷的歌聲與男人的聲音交錯著:
我還活著,孤獨地活著,
我的愛人已經往生,
他們說他降生在東邊的寨子里,
這一世,
他是個修行的人。
世間所有的流水啊,
請帶我去尋找他,
我要為他獻上潔白的哈達,
世間所有的飛鳥啊,
請帶我去尋找他,
我要為他獻上潔白的蓮花。
就算是不再相認,
我們的靈魂也會在慈悲里獲得永生的愛情……
姆拉舉起鷹笛,部落的古老文字在陽光的透射中放大了。
整個客廳的地板和墻壁上都閃爍著古老的吐蕃特文字。
姆拉語調平緩地吩咐:“鷹笛回來了,我要以扎倉部落和邛山部落最尊貴的禮儀迎接它。”
40.草原,外,日,1939年9月(記憶閃回)
兩支服裝和配飾色彩迥異的馬隊在獵獵招展的旌旗、雙叉獵槍的護衛下,從一片金黃色的草原上疾馳而過。
馬隊上的騎手發出激蕩云宵的喊聲。
年輕的姆拉身著新娘的盛裝坐在五彩傘蓋下,美麗而憂傷。
馬隊經過的地方,虔誠的謙卑的部落民眾向新娘拋灑著青稞和哈達。
遠處是肥美豐饒的原野,水草豐美,野花爛漫,牛羊成群,一派安詳和富饒。
姆拉蒼老的聲音講述著:“鷹笛是扎倉部落和完瑪部落永世結盟的信物。在上部佛教剛剛來到雪域的世紀,兩個古老部落年年為爭奪水草而征戰,死傷、仇恨讓天葬臺的禿鷲也哀傷了。一天,部落的人們又準備械斗時,突然聽到了天葬臺上老鷹王的鳴叫,人們趕到天葬臺,老鷹王已經往生了,它留下一對翅膀上的白骨。鷹王往生請活佛開示他的子民,黑法藏民不能夠再自相殘殺了,要生生世世永遠結盟。為了紀念鷹王,兩個部落用鷹王翅膀骨頭做的鷹笛作為部落的信物。部落的女人和男人憑著鷹笛在永生永世的輪回里相互辨認,彼此相愛。永不背叛。可是異教徒的愛情征服了我,我的心靈背叛了我的部落。愛情,愛情,這甜蜜又脆弱的愛情,誰能不被她誘惑呢?那時,我只是個15歲的少女,在香格里拉我母親的部落里遇見我的愛人,一個受傷的駝峰飛行員。”
41.香格里拉官寨,外,夜,1939年5月(閃回)
花木蔥蘢的官寨院子里,一架老式電影放映機正在放映《翠堤春曉》。
幾個古老裝束的貴族男女矜持優雅地欣賞電影。
少女姆拉坐在兩個侍女的中間,面容端莊。可是她的眼神不時地從銀幕上轉移到放電影的一個英俊的美國男人身上。
在黑白電影的光影和鋼絲錄音機的對白中,兩個年輕人的眼神火熱地糾纏在一起。
姆拉滄桑過后的聲音,回憶過去美好而安詳,沒有感傷:“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啊,我為我的心靈背叛了我的部落而懺悔,可是這就是鷹笛的讖語,吐蕃特女人和男人將憑借鷹笛在生生世世的輪回里彼此辨認,相愛,從前世到今生,從今生到來世……”
42.姆拉家客廳,內,日,1999年9月28日(順)
一個年代久遠的土司部落標記的家酒酒罐被人從地里挖出。
酒罐上的泥土,接近姆拉的酒碗,里面小心倒出的酒液像琥珀一樣濃厚。
姆拉微笑著看著酒,酒碗上晃動著夢幻般的光陰,姆拉輕輕在鼻子前面優雅地晃動著酒碗:“這酒,就是六十年前我婚禮的酒,還是那么香……”
43.草原,外,日,1939年9月(閃回)
迎親的隊伍遠行著……
美麗而憂傷的姆拉時刻回首了望,似乎在尋找、等待著什么發生……
姆拉蒼老的聲音:“我把鷹笛送給了那個駝峰飛行員,也把我們部落的靈魂給了他。我知道,鷹笛會回來的,回到他的部落,回到他的家。”
44.姆拉家客廳,內,日,1999年9月28日(順)
姆拉舉起酒碗,把酒液彈向空中,對著麥爾和多吉:“感謝你們送鷹笛回家。有神奇因緣的人才能承載如此殊勝的使命。”
多吉和巴桑虔敬地向姆拉舉杯致意。
麥爾舉起酒杯欲言又止。
姆拉的眼睛看著麥爾,把鷹笛在麥爾的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麥爾迷茫的眼睛頓時明亮起來。
姆拉親吻著麥爾的額頭,輕輕撫摩著麥爾臉頰上的那粒深褐色的痣,似乎在辨認一位走失的親人。
客廳門口,小拉姆邁著細碎的腳步,像個精靈一樣一閃而過。
麥爾敏感地轉過頭去,只看見小拉姆的背影。
45.邛山官寨,外,夜,1999年9月28日
巴桑興奮地站在千年古柏下嚷道:“麥爾,快來看啊,這兒真的有個樹洞。”
麥爾站在田壟上,多吉伸出手,麥爾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多吉的手心,多吉握住麥爾的手。
麥爾跳下來,沒有站穩,一個趔趄,背囊里面啪地掉出一塊木雕。
多吉沒有扶麥爾,揀起木雕,在月光下湊近一看,是一塊古老的經板。麥爾想拿回來,多吉把經板舉起來,低聲質問道:“這是從哪兒來的?”
麥爾不滿地說:“我在土司官寨的廢墟里揀的。”
多吉反問道:“揀的?這是經板,你們這些游客,看見什么都想弄回去作紀念,這不是旅游紀念品。”
麥爾委屈地說:“我不是游客。這里是我的家。”
多吉諷刺道:“你以為這里是你的家這里的東西就可以隨便亂拿嗎?”
多吉轉身朝官寨方向走去。
麥爾看著他的背影,憤憤地一下子坐在地上。
巴桑聞聲趕過來從地上撫起麥爾,調侃道:“經板不能亂動,不然會肚子疼的。”
麥爾委屈地指著多吉:“兇什么兇,好好說不行嗎?藏族大男人主義。”
多吉沒有理會,徑直朝廢墟中的官寨走去,麥爾沖著多吉的背影喊道:“有什么了不起,給我,我自己還回去。”
巴桑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示意麥爾安靜。
是鷹笛的聲音,在幽藍的夜晚如羽毛,輕盈空靈地穿越空氣和時光,在如水的夜晚田壟間飛翔。
麥爾立刻安靜下來,她循著聲音望去。
官寨后面姆拉家木樓的屋頂上,一個小小的身影。
46.姆拉家,內,夜,1999年9月28日
姆拉轉動著經筒,小拉姆的背影,她從佛龕上取下寶瓶。
小拉姆的手中托著寶瓶,放在姆拉手中。
姆拉細致地擦拭著寶瓶,寶瓶漸漸在燈火中露出金碧輝煌的華貴。
鷹笛掛在小拉姆的胸前。
47.邛山官寨,內,夜,1999年9月28日(麥爾夢境)
麥爾赤著腳獨自在幽藍的夜色中徘徊在官寨荒涼的廢墟中。
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隱隱約約傳來一對孿生姐妹的笑聲。
麥爾尋找著,突然,一雙蒼鷹的翅膀展開,徑直地向麥爾俯身飛來,蒼鷹的翅膀中間是多吉表情嚴峻的臉。
麥爾突然嚇醒了。
48.索郎家,內,清晨,1999年9月29日
巴桑使勁搖晃著麥爾:“麥爾,醒醒,懶貓,該出發了。”
麥爾坐起來,用手指梳理著蓬亂的頭發,有些失落地走到窗邊,眺望著官寨,喃喃自語道:“剛剛回家,就要走嗎?”
巴桑調笑著:“舍不得走啊?好啊,嫁給我吧,我們生一群娃娃,你像母牛一樣給她們喂奶。”
巴桑夸張地雙手在胸前做了一個擠奶的動作。
麥爾把手里的礦泉水瓶子向巴桑砸過去,眼睛瞟著窗外,多吉正在擦車。
麥爾雙手交叉不解地:“巴桑,多吉這個人怎么怪怪的,他好像對女人特別戒備似的。”
巴桑看看多吉,正想說什么,從門外急匆匆走來了姆拉的家人,巴桑收住嘴,和麥爾一起好奇地看著他和多吉說著什么,手里還比劃著一個恭敬的手勢。
麥爾問巴桑:“巴桑,他們說什么呢?”
巴桑摟住麥爾的肩膀:“感謝巴桑吧,你的心愿實現了,你走不了了。”
話音未落,多吉轉過臉來:“姆拉請我們去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托付。”
49.邛山官寨,外,清晨,1999年9月28日
麥爾和巴桑跟在多吉的后面向姆拉家走去,他們發現周圍有一種喜悅的氣氛在張揚。
許多村民捧著哈達擠過他們身邊向官寨方向奔去,他們驚喜地交換著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姆拉出來了,姆拉她老人家出來了。”
麥爾他們交換一下驚訝的目光,快步向上走去。
50.邛山官寨,外,清晨,1999年9月28日
梳著兩條雪白辮子的姆拉,邛山部落最后的貴族在她的子民恭敬的尊崇中,轉著經筒,筆直地站在官寨幾近荒涼的大門前。
小拉姆穿著節日的盛裝,雪白的羊毛皮袍,捧著寶瓶,站在姆拉的身邊。
小拉姆看著麥爾,露出一個淺淺的憂傷而又高貴的微笑,那微笑的嘴角揚起來的弧度和麥爾的笑容很相似。小拉姆的面容在麥爾的眼前變成了一對珍珠一樣的孿生小姐妹。
麥爾慢慢走上前去,蹲下身,仔仔細細地凝視著小拉姆的眼睛。
小拉姆的眼睛幽深得像湖水一樣,麥爾在小拉姆的眼睛里看見了一汪湖水,湖水的影像似乎在時光中變化著,在小拉姆湖水一樣的眼睛里,麥爾看見了自己的臉。千年之前的湖水,千年之前的記憶,麥爾失神地凝望著拉姆。
姆拉伸出手,小拉姆把寶瓶捧給姆拉,姆拉對著多吉:“失散的鷹笛應該團圓,這是我六十年的夙愿。完瑪部落的那支鷹笛被一個修行者帶到了天湖納木措。我老啦,走不遠了,把鷹笛帶到納木措吧,完成鷹笛的天緣。”
多吉有些沉重地接過寶瓶:“噢呀,姆拉!”
姆拉摩挲著寶瓶:“這是我出嫁的時候帶來的鎮宅之寶,里面有扎倉部落的珍寶,還有邛山官寨最后的輝煌。你們把它帶到納木措去,投寶祭湖。”
多吉鄭重地承諾。
姆拉一手拉著小拉姆,一手拉著麥爾,囑咐道:“我讓小拉姆代表我們家族和你們一起去納木措。”
麥爾驚喜地抱住了姆拉喃喃道:“哦,姆拉,姆拉!”
麥爾在姆拉雪白的發鬢上發現了一粒和她一模一樣的深褐色的痣。
姆拉微微點著頭:“你是我們部落的人,你和小拉姆是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前世的緣分,今生的命運,孩子,跟隨鷹笛的召喚吧。沒有鷹的翅膀不能飛躍的高山,只有執著的心不能釋放的自由。”
麥爾俯下身抱住小拉姆,小拉姆的臉頰上,和麥爾、姆拉有著一模一樣的深褐色的痣。麥爾的臉貼在小拉姆胸前的鷹笛上,心中的歌聲流淌出來:
為什么遇見你?
為什么認出你?
前世的夢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姆拉依次在小拉姆、麥爾、多吉和巴桑的額頭上抹上糌粑,搭上哈達,祈禱著:“次仁牢嘉!”
麥爾、多吉、巴桑和姆拉一一行碰頭禮道別。
51.邛山官寨,外,清晨,1999年9月28日
小拉姆、麥爾、多吉和巴桑他們回到了索郎家門前,準備上車。
小拉姆松開拉著麥爾的手,望著官寨,姆拉的身影在巍峨的官寨的陰影里像一粒珍珠。
小拉姆吹響了鷹笛,那笛聲在山翼和河谷、坪壩之間飄揚升騰。
52.納木措修行者山洞,內,日,1999年9月28日
一個盤著發髻的修行者在禪定中聽見了鷹笛的聲音,隨著遠遠傳來的鷹笛。山洞的某處,另一支尚未出現的鷹笛發出應和的回響。
53.多吉家,內,日,1999年9月29日
寶瓶被仔細地包裹著哈達放進一個木盒子里。
巴桑幫著多吉把樂器裝好車,多吉父親和多吉交待著什么。
53.桑珍家庭旅館,外,日,1999年9月29日
麥爾牽著小拉姆和桑珍道別,麥爾突然想起耳環,桑珍制止她:“別摘了,送給你留作紀念吧,你還回來嗎?”
麥爾緊緊擁抱住桑珍:“當然要回來,這兒是我的家,我的部落,對嗎?拉姆?”
拉姆安靜地看著她們。
麥爾安慰著桑珍:“下次來,我給你帶……”
桑珍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次我要聽你的唱片。”
麥爾自信地:“一定!”
桑珍把一張大大的自織的披肩裹在麥爾的身上:“路上冷,千萬別感冒了。”
麥爾:“放心,我們不是有個醫生嗎。”
桑珍和麥爾一起望著不遠處的多吉。多吉正在仔細的檢查樂器,沉默而挺拔。
桑珍打量著麥爾注視多吉的眼神,似乎敏感到什么,突然問道:“麥爾,你愛多吉嗎?”
麥爾沒有想到桑珍會提出這個問題,結結巴巴地:“愛多吉,怎么會?多吉怎么可能會喜歡我,他對我那么兇。請他跳舞也不給面子,拿了一塊經板還罵我,我看他愛的是你,要不就是央金,你看那天賽歌會,你們那么親密?”
桑珍認真地:“麥爾,多吉拉是我的好哥哥。多吉一點都不兇,他可好了。”
麥爾試探地:“好?他既然這么好怎么會沒有女朋友呢?你們藏族男生喜歡什么樣的女生啊?溫柔的?漂亮的?”
麥爾說著情不自禁地照了照鏡子。
桑珍猜測道:“麥爾,你這么漂亮,你一定有好多男朋友吧?”
麥爾從鏡子里看見多吉走過來了,故意大聲說道:“喜歡我的男生太多了,可是我一個也不喜歡,我還是一個人,一個人,沒有丈夫,也沒有男朋友。”
桑珍正想說什么,多吉走過來,蹲下身,一把舉起小拉姆:“走嘍,我們去拉薩嘍。”
麥爾沒有再追問,和桑珍擁抱道別。
54.康區小鎮,外,日,1999年9月29日
一個喇嘛在巴桑的車槽上插上一支經幡,拋灑著五彩青稞祈福。
巴桑親吻桑珍的額頭告別。
麥爾接受喇嘛的摸頂加持。
小拉姆安詳的眼睛看著大家。
多吉叔父為多吉揉揉雙肩,麥爾看在眼里。
老人家吃力地走過來,給麥爾獻上一條哈達。
他們在喇嘛誦經的聲音中出發了。
55.邛山官寨姆拉家,內,日,1999年9月29日
姆拉手中的轉經筒緩緩轉動著。
那串暗啞的年代久遠的念珠突然落下,那枚銹跡斑駁的十字架和珠子一起滾落在陽光中的塵埃里。
56.川藏公路,外,日,1999年9月29日
崎嶇險峻的川藏路,景色雄奇,雪山,松林。
汽車在一個泥石流沖刷的路段上陷入了泥濘,多吉、麥爾用力地推車,小拉姆的黑色眼睛貼在后車窗上看著他們倆。
車子終于轟鳴著沖出了泥濘,車輪甩出的泥漿濺在多吉和麥爾的臉上、身上,他們相互擦拭著對方臉上的污泥,越擦越臟,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巴桑把車緩緩發動了,兩個人走上前去,巴桑又故意把車子開走了,逗兩個人跟著汽車追。
57.川藏公路一個終年積雪的山口,外,日,1999年10月1日
山口,朔風凜冽,一座瑪尼堆上,經幡迎風起舞。
多吉把一塊石頭放在瑪尼堆上,小拉姆也費力地抱著一塊石頭放在瑪尼堆上。麥爾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把一塊石頭輕輕地放上。
一條經幡被風吹斷了,多吉拉起經幡,麥爾拉起經幡的另一頭,麥爾大聲問道:“多吉,這經幡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多吉:“經幡從下往上依次是黃綠藍白紅五種顏色,黃色象征我們生存的土地,綠色象征所有的生靈,藍色象征永恒的時空,白色象征我們的愿望,紅色象征真善美必勝。”
麥爾瞥見巴桑正在往一張經幡上寫著什么:“巴桑在做什么?”
多吉看著虔誠的巴桑:“把你愛的人的名字寫在經幡上,佛祖會保佑他們,生生世世。”
經幡慢慢拉近了兩人的距離,經幡獵獵作響,麥爾看著多吉在高原的陽光下越發黝黑的臉龐。
58.川藏公路,車廂里,日,1999年10月1日
巴桑和多吉在車上,好奇地看著麥爾在經幡上寫著什么,問多吉:“我愿意把帕廓街所有的酒都買下來請客,你猜他寫的是誰的名字?”
多吉淡淡地:“誰的名字?肯定是她心中的人的名字嘍。”
巴桑興奮地:“我也這么想,別問她,女人的心理我明白,要給她一點浪漫的空間。”
麥爾幸福地走了過來,巴桑把多吉從前面的座位上推出去,給麥爾打開門。
麥爾沒有坐上去,她坐上后排,攬住了小拉姆:“開車吧,巴桑,我們還有多遠啊?”
多吉上車,巴桑發動汽車:“快了,打好一壺酥油茶的時間,在喝上一壺酥油茶的時間,我們就可以看見拉薩河了。”
麥爾興奮地抱住了拉姆:“小拉姆,我們要到拉薩了,我們要到拉薩啦。”
拉姆安靜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麥爾不自覺地唱了起來,多吉的臉上一震,這是麥爾第一次唱歌,雖然是哼唱,但是那歌聲是從心底里自然流露的。
多吉緊緊抓住扶手,掩飾著自己內心的喜悅,麥爾唱的是一支巴桑的汽車音響里反復播放的藏族民歌,多吉輕輕地吹著口哨給麥爾伴奏,和諧的歌聲和口哨越來越響亮了:
我最親愛的桑吉卓瑪,
桑吉卓瑪啦,
我是遠方飛翔的小鳥,
請你告訴我……
歌聲中,拉薩河伸展著美麗的夏日臂彎。
59.拉薩街頭,外,日,1999年10月3日
巴桑把車停在西藏藏戲團門口,多吉對麥爾說:“我在藏戲團辦點事,你帶著小拉姆先到帕廓街轉轉,過兩個小時,我們在大昭寺門口見面,行嗎?”
麥爾又興奮又自信地:“沒問題,我全世界都跑遍了,難道在拉薩會迷路嗎?”
麥爾看看表:“三個小時吧,萬一我在帕廓街玩高興了呢。”
巴桑拍拍麥爾的肩膀:“小心被帕廓街的給人拐走了,帕廓街可是全世界帥哥最多的地方。”
麥爾劃拉開巴桑的手,眼睛看著多吉:“全世界最帥的帥哥不就是你嗎?”
巴桑得意洋洋。
巴桑和多吉看著麥爾和小拉姆相依相偎的身影消失在熱鬧的游客中。
60.帕廓街,外,日,1999年10月3日
麥爾和拉姆在熙熙攘攘的帕廓街頭像任何一個普通游客一樣四處游逛,看見什么都新鮮。
拉姆安靜地跟隨在麥爾的身邊,麥爾給小拉姆買了一套嶄新的藏裝。
61.艾依畫廊,內,日,1999年10月3日
陽光灑滿艾依畫廊的前庭,艾依躺在木椅上抽著煙,懶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游客。艾依的畫廊里放的音樂竟然是麥爾的唱片。
麥爾走過艾依的畫廊,聽見自己的歌聲,很驚訝。她情不自禁地走進了艾依的畫廊。
畫廊里面很凌亂,畫作也很平庸,都是一些普通游客喜愛的所謂西藏題材的矯情的作品。
墻角堆放著很多唱片,麥爾走過去翻看起來,沒有鮮明的風格,什么都有。麥爾拿起自己的唱片,封面做得很商業。
麥爾面對著唱片封面上自己被出版人刻意包裝出的“藍調女孩”的造型已經很陌生了,她對自己那時的造型和感覺有些輕蔑地挑挑嘴角。
艾依走進來:“沒有了,臺灣最著名的藍調女孩,已經吸毒死掉了,這是她的絕唱。”
麥爾啞然失笑。
艾依突然發現了什么,用拿著煙頭的手指著麥爾,又對照一下唱片上的照片,驚訝地:“哎呀,你不是死了嗎?怎么跑到拉薩來了?”
麥爾覺得很有趣,調侃地搖搖拉姆的手:“是啊,我是死了,現在轉世投胎到西藏了。”
艾依熱情地張羅著:“哎呀,你可真會開玩笑,這些狗仔隊,帕帕拉奇,就會制造新聞,我根本不相信,我喜歡你的歌,我相信你一定躲到什么地方閉關去了,一定有驚人的新作品出來。”
小拉姆拉著麥爾的手,輕輕搖晃一下,示意離開這里。
艾依也注意到了小拉姆特殊的表情,蹲下身親熱地摟著小拉姆:“哇,好漂亮的藏族小姑娘啊,是你收養的孤兒嗎?”
艾依發現了小拉姆胸前的鷹笛,眼睛里射出貪婪的目光,拉姆躲開艾依,藏到了麥爾的背后。
艾依站起來,好客地:“瞿麥爾小姐,您一定是第一次到拉薩來,我給您當導游吧。”
說著艾依就拉著麥爾和拉姆望外走,門也不關。
麥爾客氣地推讓:“不用,真的不用,我有朋友,你還要做生意。”
艾依無所謂地:“這有什么?帕廓街上誰不知道艾依畫廊,這里是拉薩,不是臺北,我就是赤身裸體開著門也不會有人來騷擾我的。”
麥爾無法拒絕,只有和拉姆悄悄拉拉手,傳達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62.大昭寺,外,日,1999年10月3日
多吉和巴桑焦急地在大昭寺門口等待著,巴桑看看表:“已經三個半小時了,她們不會真的丟了吧?”
多吉沉穩地:“再等等吧,拉薩就那么大,再等半個小時要是還不來,我就去帕廓街找她們。”
說話間,麥爾穿著一件藏袍和拉姆手拉著手,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
多吉沉著臉指指表:“都幾點鐘了,說好了三個小時以后見,多讓人擔心啊。”
麥爾吐吐舌頭:“好不容易來一躺拉薩,玩高興了,把時間都忘了,你絕對想不到我遇到誰了?”
麥爾亮出自己的唱片:“看,我的唱片,想不到我在拉薩還有歌迷,她帶我們去了好多好好玩的地方,瑪吉阿米,畫廊,酒吧,印度服裝店,我收回了我的唱片,我可受不了什么藍調女孩,回去以后我要重新出版一張專集,就叫《鷹笛》……
麥爾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黃色哈達包裹,興奮地炫耀著自己的經歷:“我們還去了一個老古董商家,他認出了鷹笛,他說完瑪部落的鷹笛在納木措,那個禪定的修行者在十五的月亮照在納木措的湖水上時就會……”
話還沒有說完,麥爾傻眼了,打開的黃色哈達包裹里,鷹笛被掉包了,換成了一個普通的隨便哪個攤子上都可以買到的骨笛。
多吉厲聲呵斥道:“鷹笛呢?鷹笛呢?”
麥爾嚇懵了,她猛地轉身向帕廓街方向跑了過去。
巴桑抱怨多吉:“哎呀,你有話好好說嘛,麥爾第一次來拉薩,我們就不該讓她一個人亂跑……”
多吉拉著小拉姆的手追了上去。
63.拉薩街頭,外,日,1999年10月3日
麥爾和順時針轉動的人流逆向奮力地向前沖著,一邊痛苦地回憶著。
64.古董商家,內,日,1999年10月3日
艾依把一個黃色哈達的包裹交還給麥爾。艾依把一串漂亮的古董珊瑚項鏈戴在麥爾脖子上,麥爾推辭著。
65.艾依畫廊,外,日,1999年10月3日
麥爾愣愣地站在艾依的畫廊門前,沒有再往里走。
多吉他們也隨后趕到了,他們站在麥爾的身后望去,也愣住了。
艾依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像喝醉了酒一樣偎依在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外國游客懷里,游客就像個流浪漢一樣。
艾依傻癡癡地沖著麥爾咧嘴一笑,顯然她已經被麻醉了,根本不認識麥爾了。
小拉姆望望湛藍的天空,碎碎地走上前去,拉拉麥爾的手。
麥爾一下子哭了,癱軟在小拉姆的面前。小拉姆輕輕擦去麥爾的淚水,牽起她的手轉身往外走去。
麥爾不解地懵懂地站起來,茫然地跟隨著小拉姆的腳步。
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地圖在指引著小拉姆,她在迷宮一樣的帕廓街轉來轉去,索性松開麥爾的手徑直往前跑去。
多吉加快步伐攆上小拉姆。
巴桑也拉著哭得亂七八糟的麥爾跟了上去。
巴桑看著小拉姆的背影對麥爾說:“小拉姆就是我們藏族里面通靈的精靈,她們的聲音就像河水下面的金沙一樣珍貴,小拉姆和鷹笛是心靈相通的,別擔心,她一定會帶我們找回鷹笛的。”
66.帕廓街古董商店,內,日,1999年10月3日
多吉一行人跟著小拉姆七拐八拐,眼前出現了一個古董店。
小拉姆徑直走進古董店,一個康巴老板看見他們一擁而進,從柜臺里面站起來。
小拉姆肯定地點點頭。
多吉上前:“老板,是這樣的,我們丟了一個重要的東西……”
老板揮手打斷多吉的話,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黃色綢緞包裹,抽出一看,里面就是鷹笛。麥爾上前一步就要拿,老板壓住:“對不起,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丟的?”
麥爾慚愧地:“一個女人,在帕廓街她的畫廊……”
老板正氣地:“偷鷹笛的人一定是受到了魔鬼的詛咒,我留下它就是等著它的親人來找它。”
多吉感激地取下胸前的綠松石、珊瑚石遞給老板:“您先收下,還差多少我一會兒補給您。”
麥爾一把抓回多吉的項鏈,拿出自己的VISA卡:“鷹笛是我弄丟的,應該我來贖!”
多吉擋住麥爾直率地:“不,這是我們的事情……”
麥爾被傷害了,她痛苦地:“你們的事情,你們的事情,那我,我……”
哽咽的麥爾跑了出去。
多吉把鷹笛重新掛在小拉姆的胸前,小拉姆搖搖他的手。
67.拉薩街頭,外,日,1999年10月3日
麥爾在前面茫然地走著。
多吉拉著小拉姆想快步攆上麥爾,巴桑拉住了他,他們不遠不近地跟著麥爾。
遠處布達拉宮巍峨壯麗。
麥爾走進了大昭寺。
多吉放心地緊緊握了握拉姆的小手。
68.大昭寺,內,日,1999年10月3日
大昭寺正在舉行金鋼神舞,恢弘的氣勢滌蕩著麥爾的心靈。
多吉、巴桑和小拉姆點燃了酥油燈,穿過走廊,來到主殿。
小拉姆用頭碰著柱子,手中的念珠輕輕劃過古老的墻和石柱。
主殿上,慈祥的佛祖塑像被閃爍的明燈照耀著,傳達著無邊無際的安詳。
麥爾跪在釋迦牟尼佛像前雙手合十,眼睛里面噙滿了幸福的淚水。多吉輕輕走到麥爾身邊,對她說:“許個愿吧。”
麥爾淚水奔涌,心中的歌聲像淚水一樣流淌:“什么樣的愿望才能今生來世的實現?”
經筒緩慢地轉動著,生命在轉動,時間在轉動。
法號、法鼓和陣陣殊勝奇妙的法樂響起,麥爾虔誠地聆聽著。
多吉似乎在對她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們這個民族愛音樂,也用音樂供奉佛法。一個人死了,如果她的皮能夠做成鼓,她的骨頭能夠做成號,那就是覺悟。聽說有一首唱鼓的西藏歌在國外很流行,其實那是誤解。你聽……”
從大殿法堂的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鼓聲,多吉繼續說道:“如果親人的身體變成了法器,那就是永生,所有的罪惡都被超度了,所有的仇恨都被原諒了。如果我死了,真希望我的骨頭能夠留下來做一只笛子……”
多吉跪下,筆直地展開身體貼著地面,額頭碰著海螺,實現了他的夙愿。
麥爾看著多吉,對他有了新的發現。
69.大昭寺頂,外,日,1999年10月3日
金色的勝利幢上,風鈴聲清脆悅耳。
多吉眺望著遠處對麥爾誠摯地:“對不起,我不該傷你的心。”
麥爾有些孩子氣地:“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大男子主義。多吉,我們不要報警嗎?那個開畫廊的女人偷了我們的東西。”
多吉望著遠方:“不用了,邪惡的心靈會受到邪惡的懲罰,而我們要學會寬恕。仇恨就是地獄,被她欺騙也是和她前世今生的緣分,傷害和痛苦就是無上的加持。”
麥爾似乎領悟到什么,有些迷茫地點頭……
多吉笑一笑:“走吧,帶你去放生。”
麥爾像個孩子一樣雀躍起來。
他們走過大昭寺宏偉的建筑,與轉經筒的小拉姆和巴桑會合,一起走出大昭寺。
70.拉薩河,外,黃昏,1999年10月3日
拉薩河邊,白楊樹已經呈現出金黃的秋色,河水在黃昏的山谷里蜿蜒。遠處屹立著布達拉宮,金頂閃爍著光芒。
河灘上,有許多人在放生。
多吉和巴桑從車上搬下竹筐,里面是跳躍的魚兒。
麥爾扶著一個喇嘛走下河灘。
小拉姆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石頭上,回憶著什么。
喇嘛念經加持,甘露丸給了魚兒們往生的覺悟,奔向自由的魚兒在黃昏的夕陽中濺起快樂的水花。
麥爾把魚一條條放進水里,這種儀式在她明顯曬黑了的臉上綻放出神圣的光澤。
麥爾看著魚兒,小拉姆放進一條紅色的錦鯉。
71.拉薩河,外,黃昏,1999年10月3日
夕陽下幽深清涼的水世界,魚兒歡快地游離,從水中仰望水面上,麥爾和小拉姆的臉龐像水草一樣游動。
小拉姆黑色珍珠一樣的眼睛。
那條游走的紅色錦鯉突然游了回來。
麥爾驚訝地指著水面,小拉姆安靜地雙手合十,紅色錦鯉在水中擺動著尾巴,望著小拉姆她們,巴桑和多吉又放下一群魚,紅色錦鯉才加入魚群,游走了。
麥爾抱住拉姆,喃喃自語唱道:
為什么遇見你?
為什么認出你?
前世的夢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72.藏北公路,外,日,199年10月4日
青藏公路的遼闊,雪山、蒼茫的草地。
巴桑駕駛著汽車蜿蜒在公路上。
他們不斷與衣衫襤褸目光堅定的朝圣者相遇。
麥爾對他們投以尊敬的目光。
73.藏北草原,外,清晨,1999年10月5日
麥爾和小拉姆蜷縮在車上的毛毯里面甜睡著。
朝陽的紅光刺亮了麥爾的眼睛,麥爾睜開惺松的睡眼,眼前全是野花,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野花迎風搖曳。
朝圣者的身影在大片的野花叢中起伏著,在朝陽中,世界沐浴在圣潔里。
麥爾被感動了,在野花草地的遠處,麥爾看見多吉的身影,多吉在向牧民買牛奶。
麥爾輕輕放好小拉姆,朝多吉走去。
草原上逐水草放牧的牧民的帳房簡陋極了,幾個拖著鼻涕臟兮兮的孩子圍在多吉的身邊,多吉擠著牛奶,唱著民謠逗孩子們。
麥爾安靜地看著多吉和孩子們。多吉扭頭發現了麥爾,站起來,示意麥爾:“來,你試試。”
麥爾有些扭捏地小心翼翼地捏著母牛的乳頭,母牛嚼著草,走開了。
麥爾尷尬地站起來:“我沒干過,我不會。”
牧民家的女主人咧開嘴,黝黑的臉上掛滿淳樸的笑,遞給麥爾一個木碗,麥爾一看,木碗里面,雪白的牛奶上,還飄著草屑和黑乎乎的東西。
多吉把牛奶一飲而盡,拎著牛奶壺往回走。麥爾跟著他,麥爾扭頭看看帳房:“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嗎?畢生的夢想就是去拉薩朝圣?”
多吉平靜地:“他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都是這樣,但愿生活永遠這樣,母牛生下小牛犢,草原每年野花盛開,只要有牛奶,茶和鹽,生活就足夠了。”
麥爾忍不住追問道:“那么你磕長頭,許愿是為了什么呢?不就是想要夢想中的生活嗎?”
多吉站住,望望麥爾,又望望草原,安靜地:“我的夢想就是這片土地和草原。
多吉從麥爾的頭發上摘下一片小小的花瓣,舉到麥爾的眼前:“瞿麥,龍膽科植物,夏天開紫花,可藥用。麥爾,這就是你,這兒全是你……”
麥爾順著多吉的手勢望去,朝陽下,一大片盛開著龍膽花的草原。
太陽仿佛掛在草尖上,那些不起眼的小花茂盛地在藏北高原上鋪天蓋地地生長著,茁壯的生命力量無聲而質樸。
遠處,念青唐古拉山口巍然挺立。
巴桑在他們的身后扯著嗓子唱起了青藏高原:“呀拉嗦,呀拉嗦……”
拉姆在布滿水汽的窗戶玻璃上用手指畫出一幅水波浩渺的圖畫。
野花爛漫。
麥爾舉起野花對著朝陽喃喃道:“瞿麥,瞿麥爾……”
74.納根山口,外,日,1999年10月5日
汽車吃力地爬上山口,經幡飄揚。赫紅色的山是納木措的守護神。
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納木措在轉過山口之后,突然出現在大家的面前。
圣湖,在高原天氣變化的一陣陰郁中的圣湖,高山上的湖水,在久久期待的麥爾的眼前突然出現時,很普通,沒有光怪陸離的色彩,沒有起伏的波濤,安靜得像一滴眼淚。
一片寂靜,只有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
多吉看出了麥爾臉上的驚惶:“怎么?和你想像得不一樣?”
他們寫名字在經幡上。
麥爾點點頭:“為什么姆拉要把那么珍貴的寶瓶祭湖?”
小拉姆還在汽車玻璃上畫著什么。
巴桑松開剎車,向湖邊駛去。
多吉望著慢慢接近的湖水:“納木措不是觀賞的風景,它是我們藏族子民的圣湖,包容一切生死和命運,她就是輪回。”
麥爾慢慢走近,俯視著湖水:“多吉,這湖水就像是時間的盡頭,世界的盡頭。”
75.納木措,外,日,1999年10月5日
巴桑把車停在扎西半島上。半島上已經有了幾輛扎營的大篷車。
一輛一看就知道是遠道而來的卡車泥濘不堪,車上還堆著幾個汽油桶,蓋著牛毛氈。
一群漢族游客從剛剛停穩的旅行車上跳下來,歡呼尖叫著奔向湖水,紅男綠女在湖邊擺出各種姿勢合影留念。
煨桑臺旁邊,叫賣桑枝和風馬旗的小販身邊圍著游客。
多吉和巴桑默默向著湖水頂禮,麥爾注意到了藏族和漢族在納木措面前迥然不同的表現。
麥爾走向湖水,幾個穿著和多吉他們的服飾風格不同的藏族朝圣者,虔誠地把一個個寶瓶包上潔白的哈達扔進湖水,接納了這些珍寶的湖水依然平靜。
投寶祭湖的藏人在麥爾的身邊朝著湖水磕長頭朝拜。
多吉和巴桑趴在湖邊把湖水沾在額頭上,頭發上,用擦擦經模敲擊水面,念經加持水中的生靈。
旅行團的導游喇叭響起來了,游客上車走了,納木措旁邊慢慢沉入了臨近黃昏的安寧。
小拉姆在湖邊的石攤上繼續畫著她心中的圖畫,湖水,鷹、火焰。
麥爾把風馬旗貼在水面上,風馬旗隨著波浪逐漸遠去。
麥爾的手浸在湖水中,麥爾似乎被神靈附著了一樣,她注視著湖水中自己的手,納木措陰郁的天空這時出現了光線的豐富的變化,陽光在濃重的云層后面瞬間隱約閃爍。
麥爾看著自己的手掌、指頭在水中變得如同鷹笛一般透明的骨頭。
心中涌出那熟悉的旋律:
為什么遇見你?
為什么認出你?
前世的夢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一個藏族婦女的歡快的聲音把麥爾從沉思中喚醒,她從湖里打起一壺水,走向大篷車旁邊的宿營地。背上的襁褓中是一個嬰兒。
遠處的合掌石聳立著,光線從石中穿過。
76.納木措修行洞,外,日,1999年10月5日
外院的人告訴多吉和麥爾:“修行的噶多再有幾天就出關了。”
在小拉姆神靈般漫游的帶領下,多吉他們來到許多大成就者修行的山洞,里面是古老神秘的巖畫。
拉姆摩挲著巖畫。那些巖畫和小拉姆的畫驚人地相似。
多吉告訴麥爾:“許多修行者畢生在納木措的山洞里禪定,在圣湖的召喚里尋求無上智慧的啟迪。”
77.合掌石旁,外,日,1999年10月5日
平地而起的合掌石上,掛滿了哈達,底下是終年刻經的人們。
多吉、巴桑請了幾塊經板,麥爾也請了一快,她用手指摩挲著經板上雕刻的藏文。
麥爾抬頭看著石崖頂,那里是雄鷹的居所。
麥爾指點著崖頂,問那些埋頭刻經的人:“你們上去過嗎?”
多吉翻譯他們的回答給麥爾聽:“那不是我們人上去的地方!”
78.納木措湖邊轉山路上,外,日,1999年10月5日
小拉姆帶著他們繞著扎西島轉湖。
雄鷹盤旋。
他們在轉湖的途中和背著孩子的一家人再次相遇。
面容黝黑蒼勁的父親隨意地從胸前的皮袍里把光著屁股的小嬰兒抱出來,撒泡尿,又把孩子塞進了皮袍。
生命在納木措旁邊是那么簡單。
79.納木措宿營地,外,夜,1999年10月5日
一堆又一堆的篝火點燃了。人圍著篝火喝酒、烤肉,唱歌。
那個蒼勁的父親端著一大碗酒過來邀請多吉他們。多吉、巴桑、麥爾高興地加入了他們的家庭聚會。
小拉姆安靜地坐在巴桑的汽車引擎上,望著湖水。
80.宿營地,外,夜,1999年10月5日
巴桑喝不過了,跌跌撞撞地跑開,蒼勁的父親,好客的男主人拎著酒瓶子,在草原上追逐巴桑。
麥爾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松枝,松枝發出油脂的爆裂聲。
火光映紅了麥爾的臉,麥爾望著火光,多吉望著麥爾,麥爾的臉龐從沒有如此安寧和美麗。
麥爾突然發現多吉在看自己,多吉卻迅速把眼光轉移開了,尋找話題:“十五的月亮升起在東邊山頭的時候,噶多就該出關了,我們就可以完成姆拉的使命,讓鷹笛團聚,投寶祭湖。”
麥爾有些迷茫:“那以后呢?”
多吉努力用輕松的語調回答:“你的歌聲也回來了,你該回臺灣去了,繼續你的歌唱事業。我和巴桑、拉姆回康區,巴桑還是開他的酒吧,我還是做我的樂器。”
多吉的語調突然低沉下來,也有些傷感。
火焰發出爆炸聲,更加襯托出兩個人之間的沉默。
背著嬰兒的藏族女人往營地靠近汽車的一個汽油桶里灌進水,圍攏木柴燒水。
多吉輕輕唱起了那首賽歌會上唱過的歌:
“心愛的姑娘,
我不能為你留下,
我是個放羊的流浪漢,
你木樓上的窗花不會發芽,
我要去遠方,
心愛的姑娘,
我愛你,
怎么舍得讓你獨自憂傷……”
麥爾低聲重復著:“俄吉,愛,阿吉拉措,心愛的女人……”
汽油桶里的水燒熱了,藏族女人脫下上衣,嬰兒掛在她的胸前。女人半裸的結實的身體讓麥爾燥熱起來。
藏族女人自然地往自己和孩子的身上澆著熱水,火光中,水珠在女人的身體上晶瑩閃亮。
小嬰兒咿呀著,在母親的懷里涌著,噙住了母親的乳頭,藏族女人埋頭給嬰兒哺乳,喃喃地唱起了搖籃曲。
麥爾望著多吉,眼睛里充滿了渴望和灼熱。
多吉躲開看麥爾的眼睛,他直起身體,朝湖邊走去。
麥爾跟著他也朝湖邊走去。
81.納木措湖邊,外,夜,1999年10月5日
多吉站在湖邊,水光的反射中,他的身影像鷹一般挺拔。
麥爾站在他的身后,佇立良久,兩個人突然同時發出聲音:“我,你……”
麥爾靠近一步組織著自己的語言和思維,語調凌亂,像個做了錯事祈求原諒的小姑娘,一邊找話說,一邊扭著自己的雙手:“多吉,謝謝你這一路上對我的照顧,我很苯,給你惹了很多麻煩,我生病,弄丟了鷹笛,但是我一點也不生你的氣,你說那是你們的事,不是我的事,其實都是我們的事……”
麥爾語無倫次。
他們身后不遠處,追逐巴桑的藏族父親回到了他的營地,火光的剪影中,可以看見他裸露的胸膛和女人裸露的身體糾纏在一起,他們親吻著,無所顧忌地嬉鬧著,情欲像火焰一樣自由舒展。
麥爾回頭望他們一眼,咽了一口口水,終于大膽地:“多吉,一個藏族男人會愛上一個漢族女人嗎?”
多吉沒有回頭,望著遠處,沉默一下:“會的,但是當藏族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很害羞,他把什么話都藏在心里,他甚至不會覺得快樂,因為愛情會讓他想到生命的無常,愛人會死去,他甚至無法討好和取悅他的愛人,他不會給她送玫瑰花,也沒有甜言蜜語,他只會把愛人的名字寫在經幡上,留在風里,寫在石頭上,沉進湖里,期待著,他們不僅今生相愛,也能夠在永生永世里相愛。那么今生的生離死別又算得了什么呢?”
麥爾又往前靠近了一步,她的頭發被風吹起來,拂到多吉的背上,麥爾:“多吉,你愛過嗎?”
多吉仰望天空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用最刻板的聲音說:“20歲那年,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實驗室失火,我全身50%的面積二度燒傷,前后經過了7次植皮手術……”
在多吉講述的時候,他們身后宿營地的火光突然明亮起來,幾乎把天空都給照亮了,多吉的背影也清晰了。
多吉解開襯衣,襯衣從多吉的肩頭上滑下來,火光中,麥爾看見多吉的后背,從腰部上升到頸部,再向肩膀兩側延伸到手臂,布滿了疤痕,就像是鷹的翅膀。
麥爾捂住嘴,把自己的驚叫堵了回去。
多吉的聲音還是那么平穩,就像是在講述他的一個病人:“手術以后傷口大面積感染,必須在干燥無菌的環境中才能夠控制,我回到了家鄉,只有家鄉是世界上最干凈的地方。兩年以后,我的傷才完全結疤。肩膀、背上,到手都是疤。”
納木措夜晚湖水的反射里,多吉背上的疤痕隱隱泛著冷冷的光。
麥爾試探著伸出左手,輕輕地用指尖撫摸了一下多吉背上肩胛骨下面,多吉仿佛觸電一樣顫抖了一下,但是他沒有馬上躲開。
麥爾輕輕地用手指像尋找吉他上的旋律一樣撫摸著,嘴里用最小最小的只有多吉能夠聽到的聲音問道:“疼嗎?”
多吉盡量保持著平靜的聲音:“現在?”
麥爾的指尖并攏,用指肚撫過傷疤,傷疤已經變硬發亮了,但是麥爾仿佛在撫摸一匹絲綢,她輕聲繼續問道:“疼嗎?”
多吉搖搖頭:“現在不疼了。”
麥爾抬頭望著多吉的背影,因為靠得很近,多吉的背影在麥爾的眼中特別高大,似乎就矗立在天空下面,麥爾又試探著下一塊疤痕,手指觸動多吉的肩膀的時候,多吉又顫抖了一下,麥爾心疼地:“對不起,對不起,疼了吧?”
多吉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個長長的呼吸,故意無所謂地:“都不疼了,植皮的時候才疼呢,皮是從大腿上取下來的,取一塊,補一塊,長好一塊,再取一塊,補一塊,就像種草。”
麥爾含著眼淚笑了輕輕地擁住了多吉:“你說得輕松,像種草。”
多吉努力讓氣氛輕松起來,他比劃一個手勢:“真的,跟在藏北沙漠上種草一模一樣,從別的地方把草皮移過來,種上,不過草地還要澆水,施肥,我不用……”
多吉的聲音又低沉下去:“植皮以后毛孔和汗腺封閉,不能出汗了……”
麥爾抱住了多吉的腰,臉貼著傷疤哽咽著:“別說了……”
多吉又顫抖了一下,緩緩抬起手,試圖解開麥爾的雙手,但是多吉的手是那么無力,麥爾把雙手扣得更緊了,麥爾雙手緊扣,繼續憐愛地撫摸著多吉,多吉還是試圖用輕松的話語來調整兩個人的情緒:“麥爾,你知道那些花大價錢做拉皮美容的嗎?就是把臉上松弛的皮膚割掉再縫上,皮膚面積少了,皺紋就沒有了。我的皮膚就像是做了一次全身拉皮,永遠不會松弛。皮太少了,想長皺紋都長不了。”
多吉的聲音徹底低沉下去,他努力掙脫著麥爾的手,麥爾的手越扣越緊,多吉的手臂無法彎曲,他只能靠手腕的轉動,多吉痛苦地松開手,從喉嚨里發出深沉的呻吟:“麥爾,我殘廢了,我的兩只胳膊彎曲不了,我甚至不能自己扣扣子,我殘廢了,我永遠也無法擁抱任何人,我的愛人,我的孩子,我的朋友……”
火光中,多吉嘗試著做了一個手臂環抱的姿勢,背上的疤痕累累的皮膚馬上崩得像弓箭一樣,隱約有血珠滲出。
麥爾哽咽著甩著頭,她把多吉慢慢轉過臉來面對著自己,多吉張開的手臂像鷹的雙翅,火光閃爍著映在多吉石頭一般的面容上,多吉的眼睛深處有最深的痛楚仿佛海底的沉船一樣,在麥爾的眼神里慢慢浮現出來,麥爾的眼睛一直看到了多吉的眼睛深處,痛苦深處,孤獨深處。從來沒有人這樣注視過,因為自己的脆弱被看得清清楚楚,多吉感覺像一只無助的受傷的野獸,想拼命掙脫,卻更想放棄,多吉痛苦地掙扎在陷落與決絕之間。
麥爾俯在多吉的肩膀上,胸膛貼著胸膛,親吻著多吉脖子上的傷疤,那傷疤從背上爬上來,繞著脖子,在耳朵背后消失在多吉濃密的頭發里,麥爾一寸寸地親吻著,時間仿佛凝固了。
多吉的雙手像是被風吹亂了翅膀一樣,無力地垂下來。
麥爾緊緊地抱住了多吉,多吉又掙扎了一下,猛地劃開麥爾轉過身想走,麥爾又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多吉,把嘴唇貼在他的背上,貼在他的傷疤上哽咽道:“多吉,你不能擁抱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可以擁抱你啊,你不能擁抱你的愛人,你的愛人可以擁抱你啊。你不能擁抱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可以擁抱你啊,你不能擁抱我,我可以擁抱你啊。啊,你看,就像這樣,我可以擁抱你啊,你擁抱我和我擁抱你,不是一樣嗎?我抱著你,不是和你抱著我一樣嗎?”
這句話融化了多吉,他慢慢轉過身。麥爾欣喜地含著眼淚笑了,麥爾環抱著多吉的腰,深深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多吉盡量把麥爾抱緊一點,盡管他的兩只胳膊只能像剪刀一樣交叉著。麥爾的頭發簇擁在多吉的下巴上,多吉用下巴愛憐地摩挲著麥爾的頭頂,仰望著天空,咽下淚水,背后的火光把他們的身影投向納木措。他們就這樣緊緊相擁,一陣風吹來,吹亂了麥爾的頭發,麥爾把多吉脫開的襯衫拉起來,麥爾給多吉扣著襯衫的紐扣,看著多吉的眼睛,扣子扣錯了。麥爾發現了,臉上浮現出都市女孩兒沒有的羞澀,她遲疑了一下,又把扣錯的紐扣解開了,不僅解開了扣錯的那粒,還把已經扣好的紐扣都解開了,麥爾一邊表情羞澀,但是手勢堅定地解著紐扣,一邊親吻著多吉的胸膛,就像吐蕃特女人親吻她的丈夫那樣親吻多吉。
火焰在他們的身后發出爆裂聲。
多吉伸展開雙臂,滑落在腰際的羊皮袍又穿在了多吉的肩膀上,多吉展開羊皮袍慢慢裹住麥爾,就像藏族父親裹住他的嬰兒。
麥爾的臉深陷在多吉的皮袍里,臉上充滿了幸福和羞赧。
歌聲像圣湖的湖水一樣從湖底升起:
為什么遇見你?
為什么認出你?
前世的夢才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麥爾親吻著多吉,解開了自己胸前的紐扣,掛著鷹笛的地方留下一道乳白色的皮膚幼嫩的顏色。
這時,宿營地傳來了嬰兒的哭泣,火焰騰空而起。
多吉睜開眼睛,甩開麥爾,奔向已經被一片烈焰包圍的大篷車。
多吉一邊跑一邊對麥爾喊道:“麥爾,站到湖邊上去……”
麥爾敞開衣衫追過去,火光中,多吉布滿傷疤的后背挺拔傲岸。
麥爾驚叫著:“多吉危險,快來人啊。”
82.宿營地,外,夜,1999年10月5日
燃燒起來的是汽車還有車頂上的汽油桶。
麥爾跑近火場,多吉高舉著光屁股哭泣的嬰兒沖出來,多吉把嬰兒塞近麥爾的懷里,又一頭扎進了熊熊燃燒的大火。
巴桑和其他露營者跑過來,巴桑一把拖開了麥爾:“麥爾,快走開,汽車要爆炸了,他們喝醉了,他們喝醉了。”
巴桑試圖朝火場里沖,但是火焰太大了,巴桑的臉立刻被汽油的黑煙熏花了。
他們剛剛轉身,汽車就在他們身后爆炸了。
燃燒的幾個汽油桶在墨藍的天空中像禮花一樣燦爛。
汽車架子和宿營地的帳篷一起被熱浪卷上了天空,一個人影在火光里隱約晃動了一下。
巴桑一頭扎倒在草地上,其他的朝圣者對著火光念起了六字真言。
麥爾抱著嬰兒,一切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只有心中的歌聲流淌:
為什么遇見你?
為什么認出你?
前世的夢才剛剛醒來,
今生的水要流向何方?
麥爾的懷里,頭發毛茸茸的嬰兒涌動著,突然含住了麥爾的乳頭,他努力吮吸著,長長的眼睫毛像黑色的蝴蝶。
小嬰兒含著麥爾的乳頭,一只小手抓著另一個乳房。
汽車又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
麥爾看著火焰,抱著嬰兒,安靜下來,平靜地:“多吉,我們來生再見!”
火焰像蓮花般供奉在黑夜永生的靈魂面前。
83.汽車上,內,夜,1999年10月5日
小拉姆在車窗上畫下我們見過的圖畫,鷹的翅膀在火焰中升騰。
84.納木措,外,日,1999年10月6日
火焰燃燒過的地方,許多朝圣者自動地煨起了桑煙,放下幾塊經板。
一切平靜而神圣,沒有痛哭和哀傷。
麥爾背著嬰兒,巴桑捧著寶瓶面朝湖水,小拉姆輕輕吹響了鷹笛。
麥爾像一個藏族婦女一樣,把自己的一頭蓬松的卷發辮成了兩條辮子,一邊辮辮子,一邊輕聲哼著一首心中的歌謠,朵尕在麥爾的背上睡得很香。
麥爾從沒有如此安寧過,充滿母性。
85.修行者山洞,內,日,1999年10月5日
山洞外面鷹笛的聲音和山洞里神秘鷹笛的聲音融合在一起。修行者噶多的長長的眉毛顫抖著,眼睛突然睜開。
噶多走向洞口,陽光灑滿他修行之后燦爛的身體。
86.納木措湖邊,外,日,1999年10月6日
小拉姆把胸前的鷹笛捧給噶多,噶多用額頭輕觸鷹笛。
噶多取出自己懷里的另一只鷹笛。
噶多把鷹笛輕輕地觸碰在麥爾懷中小嬰兒的額頭上,嬰兒黑色的珍珠一樣的眼睛。
噶多把兩只鷹笛合在一起放入姆拉的寶瓶。
在噶多的誦經聲中,寶瓶從小拉姆的手中緩緩沉入湖水。寶瓶向著湖水的最深處一直墜落,一直墜落,而無數的生靈和時光,還有輪回中的命運卻一直往上升騰升騰。
小拉姆忽然念起了六字真言:“唝瑪咪唄咪唝!”
麥爾欣喜地抱著嬰兒聆聽著靈魂深處的聲音。嬰兒的啼哭、鷹的長嘯,小拉姆的六字真言還有噶多的誦經聲一起回蕩在神山念青唐古拉和圣湖納木措的上空。
87.納木措,外,日,2005年6月。
陽光燦爛,麥爾帶著六歲的朵尕回到了納木措。
朵尕注視著和大海一樣的圣湖。
修行者噶多注視著麥爾:“孩子,你回來了,前生今世的天緣卻難以了解啊。”
麥爾微笑著在噶多面前虔敬地合掌頂禮。
麥爾走向湖邊,來到那個心碎的地方。
當年多吉去世的地方已經堆起了高高的瑪尼堆。
瑪尼堆上拉著許多五彩經幡。
多吉的聲音:“當藏族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他不會說在嘴上,他會心凝,因為生命無常,愛人會死去,他不會給她送玫瑰花,他只會把愛人的名字寫在經幡上,留在風里,寫在石頭上,沉進湖里,期待著,他們不僅今生相愛,也能夠在永生永世里相愛。那么今生的生離死別又算得了什么呢?”
麥爾親吻著被酥油擦拭得光潔油潤的青石,上面用藏文和漢字刻著多吉的名字。
朵尕抱來一塊石頭,輕輕地壘在瑪尼堆上。
朵尕把經板供奉在多吉的名字前面。
朵尕瞭望合掌石,遠處湛藍的天空,飛翔的雄鷹在孩子的瞳孔中,逐漸幻化成一個明點,凝固在白云之顛。
朵尕和麥爾的對話:“阿媽,阿爸在湖里嗎?”
麥爾:“音。”
朵尕:“阿爸是一條魚嗎?”
麥爾:“阿爸是魚,也是鷹,是野花,也是白馬,阿爸會和我們再見的,這兒的一切生靈都是我們的親人。”
音樂響起,最后一行字幕:“所有的生靈都是親人!”【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