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新開了家酒樓,叫水云間,名字美,環(huán)境美,菜的樣式和味道也美。弟弟阿東高考結(jié)束,為了慰勞他,我?guī)е妹煤退?,又叫上三五個朋友,一起到水云間大吃大喝。
去洗手間的時候,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細(xì)看,果然是她——張姨。從穿著看,她是這里的清潔工。這時的她背微駝了。頭發(fā)已灰白。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也更多了。她才40多歲,我已10年不見她,但還是馬上認(rèn)出了她。
她是阿東幼年時的保姆,在我家工作過6年。阿東出生的時候,正是我家創(chuàng)業(yè)、最繁忙的時候。阿東剛滿月,家里就開始為他找保姆,不到一年的時間,換了三個保姆。阿東一周歲的時候,她來到了我家,一做就是6年。阿東3歲時,開始叫她干媽,她幾乎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就是阿東的“媽媽”。
阿東7歲上學(xué)后,她離開了我家。此后的一兩年,隔段時間她就會提著點心、水果來看阿東。媽媽總是對她說:“你來看阿東,我們很高興??赡銙赍X少,來就不要帶東西了,留著讓你的孩子吃吧?!彼x開的時候,媽媽總會拿出更高檔的點心、水果讓她帶回去。而她帶來的那些,媽媽從不讓阿東吃,因為太低檔,怕沒營養(yǎng)吃出問題來。
她最后一次來看阿東時,說要去另外一個城市打工。此后的10年,我們家中的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現(xiàn)在,在水云間里,我意外地碰到了她,馬上認(rèn)出了她,上前與她打招呼。她說,從我第一次來水云間,她就認(rèn)出了我。但看有朋友在我身邊,沒敢打擾。
我的鼻子有些酸,對她說:“阿東也在包間里吃飯,進(jìn)去見個面吧?!彼妻o著說:“不方便吧?”我說:“有什么不方便的?進(jìn)去吧?!?/p>
我和她進(jìn)到包間的時候,阿東正吃著海鮮,喝著洋酒,慨嘆他終于從高三的苦海中解脫出來,終于成人了。我打斷了他,指著她說:“阿東。你看這是誰?”
阿東認(rèn)真看了她兩眼,隨后就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悶著頭喝他的洋酒,表情有些尷尬。倒是妹妹馬上認(rèn)出了她,驚喜地說:“是張姨,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我們都想你呢!”隨后妹妹又轉(zhuǎn)頭向阿東說:“阿東,這是你干媽呀,快叫干媽……”
阿東低著頭,不說話。張姨驚嘆地說:“阿東長得這么高,這么帥!10年了,過得真快?!睆乃劾锏纳癫芍?,我看到了她的真情流露。但她只是贊揚(yáng)阿東,別的什么也沒說。
阿東依然不說話。我有些不快。但想到阿東可能不記得這個干媽了,又考慮到酒桌上的氣氛。就沒有怪他,禮貌地把張姨送出了包房。回家的路上,我問阿東:“你真不記得干媽了?她離開咱家的時候。你7周歲了,她最后一次來看你,你滿9歲了,該記得啊!”阿東仍然不說話,與他往常的活潑好動大相徑庭,我感到非常奇怪。
但沒幾天,我就忘了這事。畢竟我們與張姨本就生活在兩個環(huán)境中,且已10年不見。偶然遇到她,只不過是繁忙的生活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插曲。
但兩個月后,阿東遞給我一本影集,鄭重地對我說:“你再去水云間,見到她,就把這影集給她,說我送給她的!”
翻開影集,前幾頁是阿東與張姨的合影,其中還有一一張是黑白照片;后幾頁是阿東的單人照。而在影集的邊角、空白處,阿東則貼上了他剪的剪紙、花、卡通……顯然,阿東費(fèi)了很多心思。
他是記得張姨、記得這個干媽的!我奇怪地問他:“阿東,看來你記得她,對她還挺有感情,可那天你為什么不和她說話呢?”
“那天,我不知道說什么。”阿東說,“我該說什么呢?我當(dāng)然記得她,一直挺想她,夢里夢到過她,她在我心的最底處。可見了她,能說什么呢?她也不知說什么,只知道夸我。我覺得我也在她心的最底處。這種感覺很好,我和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又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中,見面的時候,說些表面的話,做些表面文章,感覺可能就沒有了,真情可能就沒有了……”
我驚異地看著弟弟,發(fā)現(xiàn)這個我心目中的小屁孩真的成人了。是的。在這繁忙的、快節(jié)奏的、物質(zhì)至上的社會中,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真情當(dāng)遭遇差別巨大的生活環(huán)境時,是極其脆弱的。無論是表面的寒暄,或是深入的訴說,都可能會讓真情失掉它本來的面日。與其如此,不如靜默。
何必言說,心靈中自會保留一處遙遠(yuǎn)的凈土。
真的感情總在心的最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