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落到塬上時,塬就朦朧了。
蔣二兄弟輕輕拉開院門,悄然溶進了夜色中。蔣二兄弟倆再次現身時,已貼到后山坳一處農院墻頭。
院內一對夫妻正吵得天昏地暗,女的氣極敗壞,男的咬牙切齒。幾個鄰居在一旁相勸。
女的站在堂屋中間,披頭散發,抹著眼淚說: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我踢了狗一腳,他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牙都打晃了。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非離不可!
男的蹲在門邊上,呼呼地吸著煙卷,面前蹲著一條個頭不大的狼狗,豎著尖尖的耳朵,前腿蹬著,后腿彎著,好似時刻要撲殺出去,但它的兩只眼睛卻又瞇縫著,鼻翼不停地翕動著,像是有什么心事。隨著女人的話音,男人吐掉嘴里的煙卷,惡狠狠地說:狗,狗都比你強,它還知道看家護院,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整天去賣騷。還說打你呢,還要離呢,美得你,小心你命呢!
女人不由怒眼圓睜:馬立三,我要離婚怎么了,莫非你殺了我不成。
男人一下蹦了起來,手指著女人吼道:牛翠花,你不要逼我,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鄰居們聽了不悅了,說好好好,我們都走,要離要殺你倆自個兒看吧。說著都走了。這時,半蹲的狼狗也突然立了起來,頭對著圍墻一側,眼睛里放出兩團只有野狼才有的陰森的綠光,敵意地露出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齒……
蔣二兄弟閃進家門時,夜色已濃成漿了。
蔣二取出手帕,輕輕地擦了擦臉,又取出香煙點上,輕輕地長長地吸了一口,坐到椅子上,半仰著頭,微閉著眼,半邊嘴角一咧,悠然地送出一縷輕盈的云霧來。蔣三是個急性子,拿過熱水壺,嘩嘩倒了大半杯水,端起缸子,仰頭一灌,水未下肚,就哇的一聲噴了一地。原來,這水還燙著呢。蔣三就嗵地放下杯子,到一邊去舀了半碗涼水,咕嘟咕嘟灌了下去。蔣二見了,皺眉說:老三,你看,快三十的人了,還這么冒失。就指指杯子,說:給我放點茶葉。
蔣三便忙不迭地給二哥的杯里放了一撮茶葉。
蔣二端起水杯,輕輕地吹開水面上的茶葉,小小地呷了一口,又小小地呷了一口,蔣三見蔣二那么文縐縐的架式,急了,說:二哥,咋就這么回來了呢?不是說去教訓他一頓嗎?難道大哥的仇就不報了?
蔣二微微搖了搖頭,放下水杯,說:老三,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還說當斷不斷,必受其患。這后話說的特別地道,特別經驗,當初,我們要是及時給馬立三施點手段,大哥就不會犯事了。剛才,我在馬立三家墻頭見他那副兇勁,想大哥那事怕還不算完。
蔣三忙問:不算完,莫非大哥供了?
蔣二冷臉說:胡扯,大哥那硬脾氣你不知道!抓他那陣子,他亮著嗓子喊:東西是我拾的,不關別人事。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呢。只要馬立三不亂咬,大哥出不了大事。
那馬立三要是把什么都告了咋辦呢?蔣三慌了。
蔣二點點頭說:我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你看這事都發生好幾天了,公安沒啥動靜,文物局也沒來,那片亂墳也沒人注意,這就是說大哥沒改口,馬立三也沒泄機密。大哥不說實話是常理,說了,丟人不說,還要被處罰。不說,受點委屈,回來我們兄弟把那些寶貝起了,可就發大了。馬立三沒泄露那片墳地的事,一是怕我們兄弟和他結仇,二是他見財起意,有了歹心,也想撈一把。他現在心里正矛盾著呢,斗爭著呢。你看他今晚對牛翠花那兇勁,就表明他焦躁得快要沉不住氣了,這可是個危險的兆頭,大哥和那些財寶要出事的壞兆頭,這是個天大的事端啊。所以,我在墻頭上聽到馬立三要殺牛翠花時,又想到一句古訓,斬草不除根,來春根又生。我們嚇他一頓,打他一頓不行,得徹底把他的口封了。不然,財寶被他挖去,我們落得個人傷財空。被我們挖了,他還會眼紅,還會去告,那我們兄弟都得進去。所以,不封他的口是不行的。當然,這么做不是很好,鄉里鄉親的,不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大哥,為了那片墳地里的財寶,你說我們不封他的口還有別的路子嗎?老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是為了大哥為了那片墳地啊!
那片墳地就在蔣氏兄弟與馬立三家中間的那座山坡上。兩邊相隔也就十多里路,確切地說,離馬立三家遠些,有六、七里路,離蔣氏兄弟家近些,有四、五里路。墳地是片亂崗子,是早些年扔死孩死狗死牲畜的地方,還埋過兩具無名死尸。墳地和墳地四周長滿了雜樹林,陰森森的,也沒什么經濟價值,很少有人去光顧它們。也就是說,這片亂墳地真正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墳地里零亂散落著七、八個墳頭,大些的和另一面坡上的新墳差不多,小的,僅略高于地面,要不是被山狐、野狗什么的打成洞洞,人們還以為是個土堆堆呢。
這天,蔣大趕路時,發現一只帶傷的野兔跑向亂墳地,就撒腿追了過去,進了雜樹林,野兔不見了,卻看見一只野狗正將一根尸骨從墳洞里拖出來,蔣大吐了一口說誨氣,拾起一塊土坷瘩砸了過去,那野狗丟下骨頭跑了。誰知,蔣大搜尋野兔時,又不小心踩到那根骨頭上,剛想開罵,眼睛卻一下直了,這哪是什么骨頭啊,竟是一把沾著銹跡的古劍,劍柄上鑲著一圈金黃,劍刃上有幾處還閃著光。這莫非是件老古董?這圈金黃說不定是黃金呢,那么,這就是老二常說的什么文物了,這東西值大價錢呢。蔣大心中一陣狂喜。也是他膽大,折了根樹干,奮力將墳洞挖開許多,鉆進半截身子去摸,沒想這不起眼的墳洞太深,夠不著底,又折了根長樹枝在里面劃拉,真的就扒出一個小半個巴掌大的玉佩來。蔣大驚喜得渾身哆嗦起來。忙用雜草土塊將墳洞蓋住,跑回家來把玉佩給蔣二看了,又把墳洞的事說了。蔣氏三兄弟中,老大沒文化,性格豪爽。老三勉強上了個初中,是個半吊子,至今未婚。惟獨蔣二滿腹才華,一身斯文。他本來是可以上清華、北大那樣名牌大學的。只是太偏科了,高考時語文、歷史在全地區十三個縣市中名列第一,只因數學、外語等科成績太差,名落孫山。落榜后的蔣二在鄉里成了知識農民,他為人穩重,行事文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沒有啥事能難倒他。村鄰們說他是一肚子的諸葛(點子)。蔣二一眼就盯上了劍柄上的鎏金,一改平時的斯文穩重,雙手托起古劍,連聲說:哥,這真是文物呀,價值連城呢。再聽了蔣大說的墳洞的事細說—遍后,蔣二更是異常激動,喘氣聲呼呼直響,兩腿更是不停地在房中間打轉,直到喝了蔣三端的半碗涼水后,才呼哧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興奮地對兩個兄弟說:哥、老三,據我所知,我們這里在南北朝北齊文宣帝天保年間,曾出過一位大官,位居尚書之職,其子被文宜帝封為武威將軍,此人為劉姓,在任三年即告病回鄉,成為一方顯貴,北齊亡后,劉氏家族去向不清,僅史書偶有記載。所以不為人所注意,就連縣志上也沒提到此事。我估計那片亂墳十有八九為劉氏遺墳,這把古劍說不定就是武威將軍的陪葬品,那十幾座土墳也應都有陪葬的金銀財寶,果真如此,大哥、老三,你我兄弟子孫萬代都將受用不盡了。
蔣大聽了,興奮得嗷嗷直叫,說老二你我兄弟這些年苦死了,也算老天爺有眼,我們總算有個出頭的機會了。不過,此事只怕馬立三使壞。
蔣二一驚,忙問:馬立三知道此事?
趙大說:就是。我堵住洞口,用柴草把劍包好,正要離開墳地時,馬立三扛著槍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老蔣,草里包的什么,莫不是撿到狗頭金了吧。我說撿狗屁呢,我這是弄點柴禾燒火呢。他點點頭,沖我笑笑走了,我覺得那笑不地道。
蔣二聽了,沉思了一會說:這事好辦,現在就讓老三天天去雜樹林盯著那些亂墳,看他去不去那里打探。如果不去,他可能不清楚墳里有寶,如果他去了,冷不防打他個悶棍,整他百天動不了步,我們好起寶。
蔣三聽了,說:他要是鉆到墳洞里,干脆就把洞口堵住,悶死他算了。
蔣大一瞪眼,人命關天的事,你莫胡來。
蔣三說我說著玩呢。就帶了干糧水壺,天天到亂墳旁的雜樹林里打埋伏,監視馬立三。一連幾天,馬立三都未現身。蔣氏兄弟都松了口氣,想,原來馬立三真不知道墳里有寶呢。
沒想,第七天卻出了事。
蔣大急著用錢,蔣二也想探探路子,摸摸那兩件古物的價,就去了文化市場。路上,蔣大問,老二,這兩件東西要個什么價。
蔣二說,先結識個可靠的買主,給他點甜頭,關系鐵了,后面的事情就好辦,反正那些墳里寶貝有的是,我們慢慢賺。
到了文化市場,蔣大等在一旁,蔣二拿著玉佩,瞅了個面相誠懇的年輕老板湊了過去,亮出玉佩說,老板,你收購這個嗎?老板確實是個行家,一眼識得是真貨,且價值不菲。帶著笑說收,你開個價。蔣二不急,說先莫忙談價。這玉出于何地,制于何年,你如能說出,送你也無妨。老板接過玉佩,端詳了一陣,搖搖頭說:實難定論。蔣二聽了,微笑說道:老板,我班門弄斧,試析幾句,你聽有無道理。
老板說請講。
蔣二娓娓道來:此玉為岫玉,卻也是世間珍品。此玉佩左角有永和字樣,制作時間當在東漢順帝永和年間,距今已有一千七百余年,雖然工藝稍欠精細,但仍不失為一件極有價值的文物。
老板聽了蔣二的一番解說,心里暗暗驚訝。想此人雖把玉佩玉質產地和田錯認為是岫巖,但對其制作年代及價值都把握得很準,非普通賣主可比。一把將蔣二推進屋說:老哥,看你也是行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玉佩實為稀罕物件,你如誠心割愛,請給個價。
蔣二矜持一笑說:老板,聽你言語也是個爽快人,我今天與你套的是交情,結的是朋友,你是專家,就看著給。給好了,好東西還多著呢。
老板拍了蔣二一把說:老哥你也爽快,你我如此投緣,今后有好東西可要多想著老弟,這實是塊古玉,我不好蒙你,你看八千如何?
蔣二聽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原來,蔣二對此玉佩的價值心中并無準頭,所言所語皆是為了踏路摸底。如今聽老板開口就是八千,原來緊張的心情一下被驚喜所替代,想那些古墳里的寶貝怕是真得價值連城了。原本早就擬定的放長線釣大魚的計劃脫口而出,你我既有緣分又有交情,說什么八千,你給五千就行。
老板便一下抱著蔣二的雙手親熱地連聲叫道:哎喲,好哥哥哩,我謝你了,謝你了。掏出五千票子,塞給蔣二,說:得,上午莫走,同福居結義廳我為老哥接風洗塵。正客套間,外面蔣大就出了事。
本來,蔣二讓蔣大在一旁候著,等他用玉佩探好了路再說古劍的事。沒想蔣二進了房里好大一會兒不出來,蔣大是個急性子,等不及了,就在市場內各個柜臺間晃悠起來,這么一來,讓他看出了門道,原來買賣古董不犯法呀!你看,許多柜臺內貨架上都擺著各式各樣的寶刀古劍,還有日本人的東洋刀,且大都配著古色古香的木頭盒,很耐人看,價格也不怎么貴,大都在五六百元至一千元之間,與蔣二說的價值連城相差碼子太大了。這是怎么回事呢。蔣大正疑惑間,有個很富態的老人買了一把顏色、樣式和自己懷里藏的那把古劍一模一樣的寶劍,標價一千二百元,賣主開價一千元,老人出價五百元,幾番討價還價,以六百元成交,老板還給了個錦緞盒子,點頭哈腰地把老人送走了。
見此情景,蔣大的心涼了。想二弟胡吹,這東西也就破爛一個,根本沒那么金貴。他奶奶的,要早知是這么回事,還用這么提心吊膽,裝人做鬼的。就是大明大擺去墳洞里挖出來,大明大擺拿來賣,也就是這么大個事。蔣大就把懷里的古劍拿出來與柜臺里的寶劍比較。這時,文物局的專家和幾個文物稽查員正好經過蔣大身邊,專家一眼就看出蔣大手中的古劍非同一般文物,再看他的衣著就斷定是從農村來的。接下來就想到這古劍可能來路不正。就止步盤問蔣大,偏他又撒謊說是在路上拾的。稽查員說這柄古劍很可能是國家等級文物,請你到局里去做個筆錄。蔣大心虛不去,和公安撕扯起來,古劍掉到地上斷成了兩截,專家一看,不顧偌大年紀,一下跪到地上,雙手托起斷劍,連呼此乃國寶啊,可惜可惜!
蔣二聽到外面喧嘩之聲,伸頭看去,見兩個穿制服的正扭著蔣大的胳膊離去,蔣大一回頭,看見蔣二,也算他機靈,喊道:你們憑什么抓我,這劍是我在路上拾的,在路上拾的!蔣二縱身欲出,老板一把拉住說:哥哥吔,那是查文物的,千萬莫出,千萬莫出。蔣二聽了,不敢停留,和老板打聲招呼,也不留姓名,匆匆出了文物市場。
世界上許多事情確實是出于巧合,仿佛是有著一只神奇無形的上帝之手,把一切事情都作了準確無誤的安排,是福是禍,讓世上所有的凡夫俗子無法回避。本來,本文中的故事結局是不可能那么血雨腥風,那么無奈和悲切的。可是,偏偏在文物市場的大門口,蔣二遇見了馬立三。馬立三兩手空空,正賊眉鼠眼地往文物市場瞅,嘴角上掛著囂張的譏笑。蔣二不由就想起蔣大說的馬立三的事,腦子里電光石火般一琢磨,得出結論:馬立三跟蹤而來,并且報了警。大哥被人贓俱獲了,自己的處境也很危險,立馬就躲在一旁,一直等到馬立三瞅夠了,笑夠了,走了,才沖出市場大門,一溜小跑回幾十里外的山村,剛進家門,就對正在等待的蔣三說:大哥到底被馬立三出賣了。
蔣二又呷了口茶,卻不咽下去,輕輕在嗓子里涮了幾個來回,噗的一聲,噴在地上,抹了抹嘴說:明天動手,在后山蜂窩洞。
明天?蜂窩洞?蔣三吃驚地問。
蔣二點點頭,說:馬立三仗著他那條狼狗,三六九去塬西蜂窩洞叼兔子。剛才,我看他和牛翠花吵架后,去擺弄那桿鳥槍,我想他明天肯定會去打兔子。這是個好機會,荒天野地的,人鬼不知。
蔣三有點猶豫,又問,真的要……
蔣二吞了口茶水說:是的。是他先把事情做絕的,我們要不這么做,那些財寶,被他獨占不說,也對不起大哥。不過,我們要做的比他高明,讓公安永遠都想不到,福爾摩斯再世也破不了。
蔣二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蔣三也跟著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突然,蔣二止住笑聲,臉色木木地說:老三,我本不想走這步棋的,是他自己找死的,而且把證明人都找好了,我腦子里一想,就決定成全他,這是天意呀,天意。我們不殺他,老天爺都要笑話我們呢,老三,你說是吧。
馬立三在蜂窩洞奔跑了半天,僅打了一只兔子,還是狼狗從洞里掏出來的。本來,馬立三是可以打到好幾只兔子的,還可以打到一只山雞,但今天他的槍法出奇地臭,響了幾次,都一無所獲,有一槍明明是把兔子都打得飛了起來,跑過去一看,卻是一個土坨坨。至于那只山雞,馬立三瞄了又瞄,狼狗也在一旁急不可耐,最終馬立三不但沒將扳機扣響,反而拾了塊石子,扔過去,驚得山雞一展翅飛了。馬立三這種反常的舉動,使狼狗都感到驚詫,閃著兩只疑惑的眼睛,盯著他的臉看。馬立三讓狼狗看得心里發躁,一拍它的頭說:你看什么看,它是禁獵的,比你金貴。馬立三這一吼,狼狗像做錯了事似的,趕緊趴在他的腳下,一個勁地用舌頭舔著馬立三的鞋子。馬立三見了,嘆了口氣,坐下來,摸著狼狗的頭說:我受委屈,你也跟著受委屈了,你掏了只兔子,我也沒什么獎勵你的,這樣吧,你去前面給我弄點吃的吧。說著,從背上摘下水壺,又拿過那只兔子,用水壺背帶拴緊,將水壺和兔子搭在狼狗背上,拍拍狗背,用手往前面指了指,狼狗站起來,沖著前方叫了兩聲,向前走了走,停下,回過頭來,又沖著馬立三叫了兩聲,馬立三點點頭,喊了聲,又指了前面,狼狗就掉過頭去,輕悠悠地順著土路跑了過去。馬立三愜意地自語道:好狗,比我那媳婦還聽話。說著,拉起汗衫,蒙住頭,仰身倒在土坡上,呼呼睡去了。
馬立三醒來,確切地說馬立三昏過去的時候,都未來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時,就死了。用不明不白來形容馬立三的死,是最貼切不過了。不過,馬立三在臨死時,卻弄了個驚天動地的絕響。隨著這聲絕響,馬立三在世上的最后一個感覺是,肛門處有一種著火似的燒灼感,連帶整個屁股都麻木了。這聲響亮,是馬立三在掙扎時,蹬掉了鞋子,一只腳趾勾住了槍扳機,馬立三不愧是個好獵手,他極準地用另一只腳攏順了槍口,腳趾就扳動了槍機。遺憾的是這一槍他徹底走了火,熾熱的霰彈沒有打中騎在他身上的那個人,卻呼嘯著鉆進了他的肛門,他的肚子里。馬立三玩了半輩子的槍,是遠近聞名的神槍手,偏偏在最關鍵的一槍中忘記了槍口的高度,把自己的命也玩了進去。這對馬立三來說,實在是一件美中不足的事情。
突如其來的槍聲嚇破了另一個人的膽子,他的褲襠里瞬間濕了一大片。這個人本來是想一棍子砸死馬立三的。他看到馬立三四仰八叉地橫在土坡上時,卻鬼使神差地撲了上去,運用一種農村常見的那種古老傳統的搏擊方式,死死地卡住馬立三細長的脖子。結果,這就給了馬立三一個機會,一個制造一聲生命絕響的機會,從這一點上來說,馬立三雖然死得不明不白,卻也不失為一種壯烈了。
這個尿濕褲子的人是蔣三。
蔣二蔣三兄弟是目送著馬立三到蜂窩洞打獵的。在蜂窩洞前面的山梁前,趙氏兄弟停住腳步,看著馬立三翻過山梁,進入蜂窩洞那片山坳里,蔣二登高一望,四野空無一人,只有馬立三的影子在陽光里晃。蔣二心想,馬立三,你死期到了。就把蔣三叫到跟前,擰開帶來的半瓶白酒,就著半袋鹽花生,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喝畢,蔣二又四處望了一番,對蔣三說,現在還沒人來,估計不會有人來了,你到馬立三跟前,乘他不注意,一棍子放翻他。我在這邊給你望風。蔣三說,行,馬立三沒多大力氣,不經打。提著二尺來長的榆木棍就走了。蔣二取出煙來,點上,卻不吸,勾頭想什么心事。
蔣三想打馬立三一個冷不防,東拐西拐地順著山溝溝走,靠近馬立三所在的西坡地時,見那只狼狗背上馱著東西輕盈地往前面村莊里跑。真是條好狗啊。蔣三想。到了坡地時,見馬立三正在蒙頭大睡,精瘦個人,呼嚕卻扯得山響,細長的脖子一鼓一鼓的,看得蔣三很難受,不由產生了想幫馬立三把脖子整平順的念頭。于是蔣三就忘記那根榆木棍子的用途,飛身一下撲了過去,就制造了那驚天動地的一槍。
蔣二也驚得從地上彈了起來,手腳并用地撲到山梁上,見蔣三正在招手,他顧不得多想,一路飛奔到了蔣三跟前,見馬立三血肉模糊,氣若游絲。喘著粗氣問:你打的?蔣三一臉驚恐地搖搖頭,說:不知咋日弄的,那槍就自己響了。
蔣二說這就是天意呢。誰讓他貪財又害人呢。快把他埋了。就把馬立三抬到另一面坡的蜂洞前硬塞了進去,兄弟倆站在洞上面一使勁,跺蹋了洞頂,掩住了洞口,這時,洞上方的陡坡,又轟然一陣響亮,又塌下一堆泥土,把藏尸的洞穴埋了個嚴嚴實實。黃土高原上,泥土濕度小,風勁卻大。眨眼工夫,塌下的泥土就變得和原有的泥土一個顏色了。趙二又念叨一句說:馬立三,我沒說錯吧,今天你的死實在是老天安排的呢。又看了看手表,對蔣三說:老三,快跟我走。邁開腳步,順著土坡前的山溝,一頭向東南扎去。兄弟倆一口氣跑了有十幾里路,累得連放屁的勁都沒了。蔣三一看,到了集鎮前,心里一驚,說:二哥,怎跑這里來呢。蔣二白了蔣三一眼說:跟我走,莫亂說。倆人就搖晃著進了集鎮。
集鎮不大,中間是一條公路,兩邊住有三十多戶人家,幾處飯館和一些賣生活日用雜貨的小鋪子。蔣二買了兩根不太直溜的鍬把后,徑直去了老楊飯店。老楊和蔣二是極要好的同學,老同學來了,很熱情。蔣二指著鍬把說:這東西真難買,我轉了半天,也沒有尋著個直溜的。只好先買兩根湊和著用,還死貴,4塊一根。
老楊說哪天我碰見好使的,給你買下來,等你來拿。
蔣二說行,肚子空了,來兩碗面吧。
老楊說:好長時間沒見了,弄兩杯。
蔣二一看表,說哎喲,快一點了,不喝了吧。
老楊說怎么才一點呀,我還以為都兩三點了呢。看我忙得這頭昏腦漲的。
蔣二笑說:你是掙錢掙得樂昏了頭吧。
老楊就弄了幾個菜,和蔣二兄弟喝了起來。蔣二喝酒也文雅,有學問,談起什么來都頭頭是道,先說了吃的東西漲價,農民富起來不難了,農村也要搞大病統籌,又說了年內要召開的十七大上誰可能進入政治局等等話題,聽得老楊和蔣三雞啄米似的點頭附和。老楊也能侃會吹,中間插了些葷的素的帶顏色的笑話民謠。蔣二也聽得津津有味,大笑聲不止。不知不覺間,兩瓶酒見底,夜色就來了,蔣二起身告辭,兄弟倆摸黑踏上歸程。
路上,蔣三說:二哥,那兩根鍬把忘了拿了。蔣二說我記著呢。蔣三說那我回去拿吧。蔣二說:老三你呀你呀,怎么就不動腦子呢。拿它干什么,現在有件天大的事要趕緊辦呢。說著,一溜小跑起來。
蔣三問:二哥,你跑什么?
蔣二說:去馬立三家。
蔣三問:還去他家干什么?
蔣二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兄弟倆不再言語,抄近道一路狂奔。
蔣三和馬立三搏斗一番,又嚇了一跳,再加上多喝了幾杯,跑了一會,就覺氣力不支,跌跌碰碰的,氣喘吁吁地說:跑這些溝洼,還是馬立三那狼狗行,上午我見它背上馱著東西,跑起來還輕得像兔子似的。
蔣二說:狗嘛,四條腿呢,平衡點多,跑起來當然就輕松了。馬立三那條狗,聽說是他把兄弟偷來的軍犬,當然就能跑了。說著,蔣二腦子里猛然一動,突然收住腳步,問:老三,你說那馬立三那條狼狗怎么啦?
蔣三也收住腳步,喘著粗氣說:我看見它馱著東西去蜂窩洞前面的林子里了。馬立三把兄弟不是住那里么,說不定送兔子去了。
蔣二急問:你可看清啦?
蔣三點著頭說沒錯,馬立三好像還拍拍它的脊背,還伸手指了指,又喊了一聲,狗就跑了。
蔣二的頭腦轟的一聲炸開了,眼里放出幽幽的紅光,在夜幕里顯得格外瘆人。蔣三有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說:二哥,你怎么……不待說完,蔣二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揚起巴掌,蔣三嚇得一哆嗦,喊,二哥,你?蔣二的巴掌便在半空硬硬地停住,又松開蔣三的領口,兩腿一軟倒在地上,雙手揪著頭發,嗓子里咕咕地吼著,好一會兒不說一句話。
蔣三嚇壞了,連問:二哥,二哥,到底怎么啦?
蔣二踹了蔣三一腳,還是一言不發。蔣三也不再問,驚惶地呆坐在一旁。
蔣二這么躺了一會,坐了起來,摸出煙卷,默默地吸了幾口,長嘆一聲道,老三,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
蔣三聽了一頭霧水,說:二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快把我急死了。
蔣二又長嘆一聲,輕聲慢語地說:老三,你聽我慢慢給你說。那晚,你我原本準備教訓馬立三一頓的,為什么我又和你悄悄回去呢?那全是因為牛翠花說的話,牛翠花說:馬立三,莫非你要殺了我不成。馬立三說:牛翠花,你不要逼我,我什么都干得出來。鄰居說:要離,要殺你倆自個兒看吧。我聽了,心里一動,就有了徹底封住馬立三口的主意。我原本打算,先把馬立三殺了,藏尸匿跡,再把牛翠花殺了,給公安造成假像,誤導他們認為是馬立三因牛翠花有外遇,殺了她后逃亡他鄉,躲了起來,對馬立三的殺人動機,村上的人也可以作證,這么做,是件天衣無縫的事情,你我不擔責任,大哥也可無事,那片墳地里的財寶也不會外流,夠我們兄弟吃用子孫萬代了。上午,馬立三在我的計劃中死了,他的死,是天殺,也用不著抱怨你我。為了避嫌,我和你一口氣跑到集鎮上,買了兩把鍬把,留下鍬把,又故意給老楊說錯了時間,這都是為了萬一事發了,好證明你我不在作案現場。
蔣三聽了,心中越發敬佩蔣二,說:二哥,你這主意實在太妙,那我們趕快走啊,馬立三家離這還有十多里路呢。
蔣二搖搖頭,悲凄地說:沒用了,計劃都被馬立三那條狗攪亂了。我現在估摸著它不是狗,是狼,要不那眼睛咋放綠光呢。狼可比狗精多了。馬立三的這條狗,賊精,能用眼神和你說話呢。你看它馱著東西跑了,那就是去他把兄弟家,他把兄弟家住在塬里,也有一只狼狗,說不定是一個種下的,馬立三以往打兔子就經常讓那狼狗給他把兄弟送去,再馱些吃的回來。這次那狗回來,不見了馬立三,十有八九要把馬立三扒出來。馬立三死時是見血的,那畜牲一聞就聞到了,說不定它已把它扒出來,那這事就瞞不住公安了。唉,當時咋就沒想到那條畜牲呢。
天衣無縫的計謀啊,就露了個針尖大的窟窿。實在是沒想到啊。難道這也是天意么?
蔣三嚇壞了,顫著嗓子問:二哥,那這事咋辦呀,牛翠花還殺不殺呀?
蔣二長長不語,蔣三急得團團打轉。直到一根煙吸完后,蔣二才澀聲說道:既然馬立三會現尸,還殺牛翠花干什么呢?
蔣三聽了,說:二哥,那我們下一步怎走呢?
蔣二嘆了口氣,答非所問地說:老三,哥害了你了。你聽我說,這事要出來,由我一人頂著,打死你也莫認。蔣三說二哥我怎能把事情都推給你呢。蔣二說你經不起公安折騰,你進去了也跑不了我。再說馬立三是給自己的槍走火打死的,也治不了我死罪。大不了判個幾年。你還沒成家,進去了這輩子就完了。
蔣三聽了,撲通跪在蔣二面前,哭著喊了聲二哥——
蔣二伸手拉起了蔣三,嗓音發顫地說:老三,你知道我為什么自己不去殺馬立三,叫你去殺他,我是拿不準馬立三是不是該殺,也許是誤會了他呢。唉,啥話都不說了,都是哥的錯。好好的日子不過,為啥要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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