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嚴香紅分了手,心里一下輕松起來。我安安穩穩睡了一天,醒來后想,嚴香紅其實不錯。記憶像個筐子,我把它端在跟前,翻了翻,到底沒有找到嚴香紅的壞處。根據約定,嚴香紅住著不動,我搬到租賃的房里。她住的是單位分給我的房,我父母也住在旁邊,由于得照顧父母,我租的房離這并不遠。
我把行李擱好,抱出準備好的木板,釘了幾個架子,然后把刀子全部擺了出來。要是在原先的住處,這樣做絕對是不可能的。現在沒人管了,我像個孩子,把刀子一個一個拿起,又一個一個放下,陽光照著,刀子發出的白光雪似的擠在房間里。我仿佛瞅見它們伸著腰,搖著頭,一個個活泛起來。刀子是有生命的,我始終這樣認為。可我每回這么一講,嚴香紅就把腦袋狠狠扭向一邊。她很有教養,不輕易用語言傷害我。我明白,她煩我收藏刀子,更煩我抱著刀子,一遍遍地撫摸。我知道,這樣做確實有點不妥,一男人不應該有恁多的溫柔動作,但我實在控制不了。
我喜歡刀子,慢慢就開始收藏起來。嚴香紅極力反對,我說,別人好喝酒好玩牌,我不喜歡這些,就收藏幾把刀子,你咋就容不下呢。嚴香紅不愛講話,她知道自己辯不過我,對付我的辦法就是沉默。我認為這只是種癖好,對家庭社會并沒有危害,所以一有空就到街上轉悠。我收集各種各樣的刀子,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只要我沒有的,就會毫不吝嗇地買下來。其實我最喜歡的是種月牙刀,刀柄是用青玉做的,上面刻些碎裂紋絡,刀身有一拃來長,彎彎曲曲的,酷似月牙形狀。我特地給它綴了個穗子,穗子是紅色的,它和雪白的刀身一映,刀子變得鮮活起來。這時我會把它捧在手上,一遍遍地撫摸它。摸夠了,我就攥著穗子,讓它揮動起來,這時就會有種聲音甜甜美美地響起了。我老是認為它是種歌聲,是種稚嫩的童聲,它像風似的細小,從哪片林木里,或是從哪扇窗欞里,忸忸怩怩地鉆了出來。我是閉眼聽著的,它在我耳邊兜著圈子,線一樣地纏在我的耳輪上。清朗的月夜,我把月牙刀擱在窗前,月光水似的泡著它,我聽到它在水里的洗滌聲,嘩嘩啦啦的,像水流跌在石面上。這種聲音很美,它沖凈了我滿身的疲勞和煩躁。它整夜整夜地浸在月色里,這種聲音也會整夜地偎著我。這時,我像喝多了酒,腦袋暈暈的,整個都沉在里面了。
每當安靜下來,我覺得周圍凈是刀聲。我會閉上眼,或者盯著一處,沉沉地聽著這種刀聲。嚴香紅常說我神經,其實她不怎么了解我。我們雖然生活了好多年,但她并沒進到我的心里。她只知道我好吃拉面,好吃油炸黃魚,并不知道我對刀子有著超乎常人的情感。兩人的住房較為窄狹,刀子就擱在一個木箱里,晚上閑了,我總是打開箱子瞧上一會。嚴香紅見了,就會馬上離開,或者挪挪屁股,離我遠遠地坐著。我心里很是難過,我不明白,她對鐵器咋沒一點感覺呢。
多年前我們戀愛了。那時我是車工,她是我的徒弟,我手把手地教她。她的悟性很高,在她手里,鐵疙瘩就像泥塊,一會就會變成想要的形狀。人家都說嚴香紅聰明,我也這么認為,但在對待鐵器方面,我認為她只是些表層理解,而我對鐵器才是真正地達到了一種較高的境界。
嚴香紅不這樣認為,她說我玩物喪志,那些冰涼涼的刀子,有啥好看的。我覺得自己不是玩物喪志,我從沒誤過上班,車間沒扣過一分錢,我只是靠工資過活,沒搞第二職業。為此,嚴香紅對我很是不滿。她常在我面前說,誰家的男人開了公司,誰家的老公辦了工廠,可我啥都沒弄,只會叮叮咚咚地擺弄刀子。她說的是實話,我著實啥都沒弄,我不是沒想過賺錢的門路,但考慮了一圈,最終還是統統放棄了。弄啥都離不開錢吶,我去哪弄恁多錢去,所以我還是整天摸著我的刀子。刀子是清純的,不夾雜一點私心和雜念。把刀子往跟前一攤,我面前仿佛出現一片清澈的水,我伸手一撩,水嘩啦嘩啦地,一時便認不清哪是刀子哪是水了。我不愿分清這些,我需要的是安靜,只有靜下,才能聽到刀子的聲音。但是好多次,我把刀子擺好時,嚴香紅就氣鼓鼓地來到跟前,她好像不愿讓我面對刀子。她總是穿著皮鞋,鞋跟釘著鐵掌,這種聲音把刀聲整個壓下了,刀子隨即混亂起來,我心里非常難受。我揚臉對她說,你能不能坐下歇歇。她扳著臉沒有回答,仍不停地來回走著。
社會變得太快了,我有時覺得這不是真的,但它們都實實在在地擱在面前。我住的北面原是兩個足球場,現在豎起了一幢大樓,里面有歌廳酒吧,門口掛著一個碾磙大的霓虹燈,夜夜不熄地閃著。我雖然年輕,但我不喜歡這些。我盼著終究有天能離開這里,現在終于實現了。
我租的房雖然離那里不遠,但聽不到那種嘈雜了。我把房門一關,屋里就是我的世界了。我把刀子一一擺到架子上,屋里陡然光亮起來。我洗洗手,一個一個地撫摸它們。我認為它們身上是有溫度的,柔軟的,不是人們所講的那樣堅硬和冰冷。我任意挑出一個,拇指搭在刀鋒上,稍微一動,就聽到細細的沙沙聲,這是割掉汗毛的聲音。我把刀子放回原處,這種聲音便膠似的粘在我身上。上班也好,逛街也好,略微一靜,這種沙沙聲就會隨時響起來。
我的住處離父母很近,所以常常過去。我穿過兩條馬路,到父母的樓下時,這種沙沙聲突然增大起來,正在迷惑,嚴香紅卻從對面走了過來,我把頭昂起,想著是否和她打個招呼,遲疑中,嚴香紅已經走了過來,她的頭一低,從我肩頭溜了過去。實際上,我是準備跟她說話的,可她就這樣冷冰冰地離開了。我很難受,想起那些相處的日子,淚水嗒嗒地落了下來。
我常想,如果沒有這些刀子,我和嚴香紅恐怕也不會這樣分手,俺倆很恩愛,朋友特別羨慕我們。我就是不明白,嚴香紅做過恁多年的車工,她為啥容不下這些刀子呢。一有空我就把刀子統統拿了出來,它們一個個白白凈凈的,閃著瑩瑩的光。我仍是先前的老樣,一個個撫摸起來,這時嚴香紅走了過來,我問她這些刀子美不美,她的嘴唇一咧,哧地笑了一聲,我的心一緊,覺得她嘴里噴出的是一團團的涼氣,我并不罷休,把月牙刀拿了出來。我知道以前她看過這把刀,但我還是不厭其煩地托到她面前。我右手攥住穗子,讓刀子舞動起來,刀子呼呼地響著,像抖動的絲綢聲。我又問嚴香紅,這刀子不美?這次她毫不掩飾地笑了,這是徹頭徹尾的恥笑,她的臉整個變了形,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在眼角上,潔白的牙齒像一個個剛剝開的蒜瓣。我仿佛被埋在雪堆里,我僵在那,我相信我的身子被凍得崩崩響。我把刀子全部收了起來,它們也都噤了聲,不再蹦蹦跳跳了。這是讓我最失望的一回,這時我才明白,嚴香紅的幾年車工,確實白干了。
我認為,過去我是嚴香紅的老師,現在我仍是她的老師。我了解鐵器,是透過表層深入骨髓的理解。我覺得它們是有生命的,它們跟動物一樣,有生命有呼吸,只是看不見它們吃喝罷了。打那以后,我只湊嚴香紅不在時欣賞刀子,我仍跟以往一樣,把它們一一拿出來,擦亮放好,然后閉上眼,仔細辨別它們的聲音。只要嚴香紅不在,刀聲都是清脆的,就像晴亮的早晨,陽光嘩啦啦地照著,莊稼茁壯,樹林蔥綠,刀聲便是林間的鳥鳴。這種聲音水似的浸泡著我,我的身體好像透明的,在這樣的早晨,這樣的林間,被風吹得飄來飄去。假如嚴香紅來了,刀聲馬上沉悶起來,且混混亂亂的,沒一點章法。這時我知道該把刀子收起了,我讓它們休息,讓它們睡覺,不能無緣無故地折磨它們。刀子應該理解我的,它們見她過來,都噤了口,顯出溫順的樣子。
朋友過來給我介紹對象,并小心地問我,有啥樣的擇偶條件。我婉言謝絕了他,我自己過得不錯,不想讓別人打擾我。朋友說,嚴香紅也沒找,她是不是有意復婚。她想不想我不知,反正我不愿復婚,才到沒人管我了,才到自由了,我何必再討苦吃呢。現在我最大的愛好就是逛街。門口有個自由市場,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商店,我每個商店都進,一個不少。我要買的當然是些刀子,只要我沒有的,我的眼一撒,就知它藏在何處。不管價錢高低,只要我相中了,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下。
中央商場是這里最大的商場,里面的商品最多最全。晚飯后,我好去逛逛。門邊有幾排椅子,逛上兩圈,我會坐下歇歇。我剛挨住凳子,瞅見嚴香紅進了商店,后面跟著一個男人。那人瘦瘦的,戴個眼鏡,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像被抽了一鞭,渾身都有點抖動了。我知道不應該這樣,她已不是我的老婆,我咋能這樣呢,但我還是有點坐不住,我瞪著他們從柜臺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后他們就輕輕悄悄地出了商場。我站起身,不知是走還是坐下,他們都跳下臺階,一前一后地往小區走去。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在后面。
他們越過一個廣場,在一座樓前停下,兩個人說著什么,男人還朝樓上指了指。嚴香紅擺擺手,他們又繼續向前走去。兩個終于在俺倆住過的樓道前停下,我的心跳得厲害,擔心男人回到家里去。我躲在邊上的樹叢里,想聽聽他們的談話,但是僅有嗡嗡聲,別的分不清一字一句。兩人唧唧噥噥了一陣,男人到底離開了,走了幾步遠,他還回過頭,朝嚴香紅揮揮手。我認為他很做作,嚴香紅也許就喜歡這種男人,她愿意整天被哄著騙著,我是老實人,不擅言辭,更不會用假話糊弄她,這也許是俺倆離婚的原因。我弄不清楚,也不想再弄清楚。
嚴香紅上了樓,我才大摸大樣地離開了,我很生氣,也很難受。實際上,我跟嚴香紅已沒啥關系,生氣不應該,難受更不應該。我東倒西歪地進了屋,往凳上一坐,腦里像塞進一團亂麻。混混沌沌過了一陣,自己也弄不清想的是啥。我不想結婚,也不想復婚,嚴香紅想咋辦就咋辦,我何必為她操心呢。
這樣一想輕松了許多,早上上班碰見鄰居王朋,我把昨晚的事情一講,想讓王朋打聽。我知道這是無聊的行為,但還是給王朋講了。王朋嘿嘿一笑說,你要是復婚我就打聽,不想復婚,我問她啥用。他這樣一講,把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不管咋做,你必須給我問問。
我把刀子往房里一鎖,不想再瞅它們了。天一黑,我就定時躲到樹叢里,觀察嚴香紅的動向。接連幾天,沒有發現那個男人,嚴香紅獨來獨往。過幾天我心里踏實一點。仔細一想,我有啥不踏實的,我為啥要在乎她呢。我回到房里,感覺嚴香紅也在,她就在邊上的房間睡著。房子也似乎是以前的老房,我走到架子跟前,刀子馬上活躍起來。它們好像多日沒有見我了,都爭著活動筋骨。這時它們的聲音都是清脆的,像崖上滴落的水珠。在原先的房里,卻不是這樣,那時多數時候,刀聲是沉悶的,沒一點生氣和活力。它們的刀刃好像是鈍著的,嘭嘭的,沒有絲毫的銳氣。這些也許是受心情影響,但惟一不變的是它們的濕潤和柔美。
沒幾天王朋給我說,和嚴香紅來往的男人,也是廠里的工人,他剛離過婚,正急著找媳婦咧。我輕輕嘆口氣,王朋說,如果想復婚,我可以馬上去找嚴香紅。我干脆地說,不復婚,既然離了,就不打算這么想了。
天黑了,下起了細雨,雨滴沾在窗欞上,像甩上去的鼻涕。我留王朋吃飯,炒了菜,備了酒,王朋笑笑說,何時學會做飯了。我說單獨過啥都得學呀。王朋酒量不大,喝了幾杯臉就紅了,臉一紅話就碎了,他瞅瞅滿屋的刀子說,都是這些東西害了你。我說,不能這樣講,刀子讓我快樂,刀子讓我消磨了許多時光,我還得感謝刀子咧。王朋說,我希望你過得好,也希望嚴香紅過的好哇。我理解朋友的好意,其實我也想讓嚴香紅過得好,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我認為一切都會安靜下來,閑暇時,我仍把玩著那些明亮的刀子。玩夠了,要是天還不晚,就順著大街,一個一個地逛那些商店。我是在一棵塔松后面瞅見嚴香紅的,她正和那個男人說話,他們離得很近,臉和臉幾乎都貼在一起了。這時我沒一點興趣逛街了,不得不停下,想聽聽他們到底說些什么。他們的聲音低得很,唧唧噥噥的,聽不清一個字句。接著他們仍像上次一樣,穿過兩條小巷,穿過一個廣場,來到嚴香紅住的樓下。他們沒有像上次那樣在樓下停下,而是一前一后地上了樓,我的心抽緊了。他們的腳步很輕,但卻很響地在樓道里回蕩著。我走到樓道口,猶豫著是上還是不上。這時門咣的一聲開了,這是我家的門聲,然后房燈刷地亮了起來,我仿佛聽到燈光的絲絲聲,這是種日光燈,燈架老了,我本來準備換個燈架的,可沒來得及我就搬走了。我最終沒有走到樓上去,我站在樓下,盯著我家的窗戶。窗上的玻璃是我去年換的,透明度極好,從外面可以瞅見房里墻上的土釘。可我顛著腳,無論怎樣努力,都瞧不見房里的他們。我家就在三樓,我在樓前樓后轉了兩圈,始終沒有發現他們的影子。他們在接吻?或在擁抱?我只能無端地猜想。這時我肚里咕嚕咕嚕地響著,我不住地安慰自己,要冷靜,不要生氣,但手和腿還是不住地哆嗦起來。反正瞅不見他們,我就往地上一蹲,閉上了眼。這時我驀然聽到嗖嗖的刀聲,刀聲似乎就在我的頭頂上,踅著我呼呼跳動。我的精神猛地提了上來,我睜開眼,看見月牙刀就在樓道口飄動著,刀柄上的穗子,一甩一甩的,特別耀眼。
房里的燈光突然滅了,我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正準備上樓,燈又亮了起來。我狠狠地罵了一句,重新蹲在地上,觀察樓上的動靜。將近子夜,門吱扭開了,男人踢踏踢踏地下來了,他弓著腰,比白天矮了半截。我想迎上去跟他談談,但是談些啥呢,一時竟不知咋說,況且嚴香紅已經跟我離了,我哪有權干涉他們呢,我只好乖乖地回了家。
我沒一點睡意,腦袋木木的,跟喝多了酒一樣。我把燈都打開了,燈光雨點似的掉在刀子上,所有的刀子都變得慘白起來。我把月牙刀捧在手上,強烈的燈光,在它身上卻變得溫柔起來,它們細碎地沾在刀身上,水一樣地滑動著,我伸出手指,想把它們抹去,但它們一涌而來,把我的手指淹沒了。我頹唐地坐在沙發上,瞅著月牙刀尖,瞅著血紅的穗子,瞅著上面跳動的白光,心里重新興奮起來。我昂揚地站起,拿起月牙刀朝另一把刀上碰去,刀具叮鈴作響,它們的聲音嘻嘻哈哈地滾爬著,打鬧著,朝門外跑去。
我去看望父母,母親說,你也該找對象了,嚴香紅已和男人住在一起了。我說她想咋樣就咋樣,跟我沒啥關系了。母親把臉扭向一邊,眼里分明閃著淚光。我趕緊說,娘,我聽你的,過幾天我馬上找。這時我突然沉重起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在我腦里閃來閃去。我不相信他們住在一起,再說我跟蹤幾次,也沒發現什么異常,兩個咋能突然住在一起呢。
我停止了逛街,停止了玩弄刀子,我開始在嚴香紅的樓前守候。樓前有密密的冬青,這都是我從前種的,沒想到今天卻派上了用場。一般說來,晚上我守到凌晨一點,凌晨四點或五點再過來觀察,嚴香紅跟以前一樣,生活很有規律,大多時候,晚上十點滅燈,早上六點起床。連續六七天,那個男人并沒出現,但到了第八天,天還沒亮,我聽到屋門吱扭一響,接著響起兩人的腳步聲。到了樓道口,我徹底瞅清了,嚴香紅旁邊果然站著那個男人,他穿件白色襯衣,前襟皺皺巴巴的,領角鉆到了領口內。嚴香紅伸手捏住領角,仔細地抻了抻。這時我再也不忍看下去,就大喊一聲,跌跌撞撞地沖了上去。我從腰里拔出月牙刀,朝嚴香紅刺去。嚴香紅沒想到我這樣快地跑了過來,她的眼和嘴都張得大大的。可是月牙刀已經扎到她的脖子上,血順著刀身哧哧地冒了出來。晨光燦爛,我瞅見刀柄上涂滿了光艷的陽光,血和陽光沿著鮮紅的穗子,水一樣地流了下來。這時我聽見了清脆的刀聲,它像孩子似的歡唱起來。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