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頭出門最怕有人問起:兒子回來啦?
回來哩、回來哩……陳老頭底氣不足地應。
他回答得有點噱頭,聽的人不明白到底是回來了還是沒有回來。情況只有陳老頭自己心里最清楚:回是回來的,可一年到頭才那么一兩次……
陳老頭有一個令人驕傲的兒子,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那時的大學生不像現(xiàn)在,滿地是,許多人大學畢業(yè)了就等于失業(yè)了,還要天南地北地忙打工,那時的大學生是鳳毛麟角,包分配工作的,陳老頭的兒子就分在縣城里機關(guān)工作,用莊鄰們的話說,是當干部的、吃公家飯的。
剛參加工作時,兒子差不多每到休息日就回來,單位發(fā)水果、月餅什么的,他一樣不少地帶回來。后來兒子回來就漸漸地少了,陳老頭知道兒子在談對象了。
他們少年人有少年人的事,天天回來陪我孤老頭子做什么!有人問起:你兒子好像有一陣子沒回來了嘛!陳老頭一點不介意地回。
可兒子回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稀疏了,就像門口臭椿樹上的葉子,入了秋刮一陣風就少一層,最后只剩下幾片、差不多是光禿禿的了。
兒子娶的是城里姑娘,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后,兒子一年到頭回來的次數(shù)也就是過年、清明那么一兩次。每次回來都是趕場子一樣,響午到,吃過午飯就走。
你們就不能住一宿啊!有時陳老頭也來氣。
還住一宿呢,才一頓飯工夫,你看他身上玩的,就差嘴巴里沒有泥了!媳婦說。
媳婦說的是孫子。
莊上的老頭兒,跟孫輩都親得不像樣子,孫輩要命都給,可陳老頭因為孫子回來得少,跟孫子總隔著什么,有一次他忍不住伸手在孫子小臉上抹了一把,卻把孫子惹得大哭起來。惹得媳婦也沒了好臉色:
你不知道你手有多重!
你手太糙,剮著孩子了!兒子也在一旁幫腔。
以后陳老頭看見莊上老頭兒把孫輩一次一次地拋上天玩,就扭過頭去故意不看。或者莫名其妙地來一句:
你看你這個得勝的樣子噢,人家沒有孫子一樣!
陳老頭知道媳婦不習慣鄉(xiāng)下過日子的方式。
但說心里話,陳老頭還是希望兒子一年到頭能多回來幾次。門口的臭椿樹還是兒子生下那年栽的,兒子屙巴巴,他不想讓狗吃得到處是,就在門口栽了這棵樹,在樹根下留了一個坑,兒子每次的巴巴就順手埋在樹根下。
現(xiàn)在臭椿樹長大了,兒子也長大了,兒子卻不在家了,只有臭椿樹還在門口陪伴著自己。
這狗日的真貪長!陳老頭時常撫摸著臭椿樹,像許多年前撫摸著兒子一樣善意地罵。
附近添了好幾家木材加工廠,已經(jīng)來過好幾撥人,要收購陳老頭的這棵樹,出的價也不低,陳老頭就是不松口。
臭椿樹,又成不了材!對方不理解。
你還指望這棵樹做棺材板?左鄰右舍也不理解。臭椿樹夏天生洋辣子,他們希望陳老頭把樹放掉。
我不高興賣嘛!陳老頭覺得自己跟人家說不清楚。
有樹在,多少等于看到了兒子的影子。
不是過年,也不是清明,兒子居然回來了,媳婦、孫子也都跟著回來了,這有點出乎陳老頭的意料。他們是打的回來的。
一同回來的,還有一條雪白雪白的京巴狗。
他們從出租車上搬下的,還有一只精致漂亮的柳藤筐,丁丁掛掛許多吃的。
陳老頭很快弄明白了,兒子、媳婦是送狗到鄉(xiāng)下來“避難”的,城里在創(chuàng)什么衛(wèi)生城,兒子、媳婦住的那個小區(qū)又是必查的小區(qū),而且同時在創(chuàng)什么示范小區(qū),不允許養(yǎng)寵物。有飼養(yǎng)戶堅決不同意,管這事的領(lǐng)導說了: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干部必須帶頭!具體管這事的人也放話了:不服從管理,不要怪我們不客氣,我們不是不好采取強制措施,除“四害”我們還能集中統(tǒng)一行動呢,不要說狗……言下之意,狗不是毒不死的,你們不是經(jīng)常帶寵物到草地上、公園里遛么?要解決這個問題有的是辦法,隨便拌一點好吃的東西撒出去就行了。
狗真的在城里養(yǎng)不住了,于是兒子、媳婦決定把狗送到鄉(xiāng)下陳老頭這兒來避一避風頭,等檢查過去了再說。
陳老頭早知道兒子、媳婦家里養(yǎng)著一條狗,媳婦疼狗不比對待孫子差,媳婦來鄉(xiāng)下不肯多逗留,另一個原因就是她惦記著這條狗。陳老頭沒想到是這么一丁點大的狗。
這樣的東西有什么養(yǎng)頭,跟兔子差不多大,剝剝不夠一碗呢。陳老頭說。鄉(xiāng)下的習俗,養(yǎng)一條狗,平常看門,冬天剝了吃肉,那時的狗肉香哩。有錢人家殺豬,沒錢人家殺狗,有狗肉過年,也蠻不錯的。
你亂說什么!兒子制止陳老頭說下去。買它的時候,才三個多月,就花了3000多塊。兒子說。
這么多錢!陳老頭瞪大了眼睛,確信兒子說的不是假話后,他撇過頭去,丟下兩個字:燒心!
聽到陳老頭這番話,媳婦放心不下,兒子為安慰她,又叮囑陳老頭:貝貝靈呢,智力不比小孩子差,爸,你一定要照顧好它……
陳老頭好不容易聽明白小狗的名字叫貝貝。
媳婦又一一指點給陳老頭看:這筐是貝貝睡覺的,這毯子是貝貝墊的,這小被子是貝貝蓋的,這是貝貝早上吃的餅干,這是貝貝中午吃的罐頭,這是貝貝的零食,這幾樣是它的玩具……你一定要叫它的名字,要不然它不會理你;貝貝上午大小便各兩次,下午也是兩次,每天至少帶它出去遛兩次,每次至少一個半小時……
見鬼了!活見鬼了!陳老頭直在心里罵。可看在兒子的面上,他又不愿違拗媳婦的托付。
吃過午飯,兒子、媳婦破例沒有急著往回趕,媳婦生離死別似的撫摸著小狗的頭念叨:貝貝乖,在爺爺家聽話噢……
鄉(xiāng)下人管爺爺叫爹爹,可陳老頭有一個城里的孫子,所以他聽得懂城里的爺爺就是鄉(xiāng)下的爹爹。
你爸才是它爺爺!陳老頭又在心里罵。
兒子、媳婦直到傍晚才叫車返回城里的家,兒子結(jié)婚后第一次在鄉(xiāng)下老家待了這么久,這還是令陳老頭非常開心的。
沒想到,第二個休息日,兒子、媳婦帶著孫子又打的回來了,而且為小狗貝貝一下子又帶來了幾方便袋專用的食品。這一次他們也是和貝貝耳鬢廝磨到天黑才離開。
一連幾個星期天,兒子、媳婦都帶著孫子回來了。
陳老頭的臉色紅潤起來,說話聲音也洪亮起來。他竟然有心情帶著貝貝圍著臭椿樹一圈一圈地兜著圈子玩,像個老頑童。自己跑累了,估計貝貝也跑累了,他會蹲下把貝貝抱起來,摟在懷里,不停地用他粗糙的手掌摸貝貝毛茸茸的小腦袋:乖,跑不動了吧,爹爹抱一下!
陳老頭也牽著貝貝在莊前莊后轉(zhuǎn)悠。
兒子回來啦?有人問。
回來了、回來了……這幾個禮拜一休息就回來!陳老頭精神爽朗地回答。
我們看見了,大包小包的!問的人羨慕呢。
是哩、是哩……陳老頭順著對方的話說。他并不在意兒子回來給自己帶什么。
有人詢問陳老頭身邊小白狗的來歷,陳老頭說:他們城里人,吃飽了撐的,要玩這東西,要我說,還不如養(yǎng)條土狗過年剝了吃肉呢!
嘴上這樣說,他卻彎腰抱起貝貝,像女人奶孩子一樣擁在懷里,摩挲著它的頭說:你們不要看這小東西不起眼,買它值3000多塊呢;平時一天三頓不斷肉,生活水平比我們農(nóng)村伢子不曉得高多少倍……
乖乖隆的咚!聽得莊上的老頭老太們、男人女人們都鼓起了眼睛。
跟在他們身后的一兩只土狗,也敬畏地盯著貝貝,不敢靠前一步。偶爾有膽大的,嗅著鼻子試探著想靠近貝貝,陳老頭怕貝貝被欺侮,立即跺腳把它嚇走:
你這吃屎的土狗,臟死了,不要碰我們貝貝!
陳老頭打心眼里感謝這條叫貝貝的小狗,由感謝而喜歡,他希望城里的那個什么創(chuàng)建一直搞下去。
(責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