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姬

1

我的手機鈴聲是威斯敏斯特鐘聲，那樣飄渺而奇特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堂。我喜歡那鐘聲，每次來電，我似乎都能聆聽到從天堂飄來的圣音。這使我相信，手機所傳遞給我的更多的是一些令人振奮和喜悅的訊息。

然而，最近一段日子，我卻接連收到了很奇怪的電話。電話是同一個手機號打來的，每次只響兩聲，然后就掛掉。起初我并不在意，以為是某個朋友用了陌生的號碼來開玩笑，或是不相識的人因粗心撥錯號。這樣的事情，大凡用過手機的人都曾遭遇過。

但那個電話卻很有耐心，每隔幾天都會打過來，依然是只響兩聲，然后就截然地掛斷了。如果不是因為那美妙的威斯敏斯特鐘聲，我想我早就會為這無聊的惡作劇而罵人了。

當那個電話再次響起時，我幾乎在第一瞬間就按下了接聽鍵。然而對方卻逃也似的極快地掛斷了。追撥過去，依然掛斷。再撥，再掛。我是真的有些生氣了，我不明白在如此紛亂和繁忙的紅塵里，竟有人閑極無聊來玩這樣的把戲。我不清楚隱藏在電話那頭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或她有著怎樣的心境，抑或怎樣的目的。

2

電話仍然在許多不經意的時刻，響起，極快地掛掉。甚至，常常會在午夜時分，斷斷續續的威斯敏斯特鐘聲，將我的夢擊打成殘破不全的碎片。我終于不堪其苦，決定盡快換掉手機號碼。我知道這樣做的結果，必然導致自己要用一個較長的周期，來逐個通告我天南海北的親友及眾多的客戶。不用說，這當然很麻煩，但也很無奈，我的確不能再忍受這樣猝不及防的騷擾。

奇怪的是，當我痛下決心要換掉伴隨我十年之久的手機號碼時，那個電話卻像一個咒語似的，突然消失在這個城市的闌珊夜色之中，消失得那樣徹底，仿佛它從來就不曾存在，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和幻覺。

因為忙于生意上的那些波波折折，我漸漸忘記了這件事情，好像它真的從未發生過。而我的電話號碼，也幸運地保留了下來。我對那一串熟稔的阿拉伯數字，想必是有了一些不易覺察卻難以輕易割舍的情感的。

不記得是誰說過的，真實的人生，其實就是無數的麻煩、傷悲、愁怨、苦痛和短暫的歡樂。歡樂雖然短暫，卻讓我們無限迷戀和沉醉。為了那些偶爾的燦爛綻放的華美時刻，我們必須有勇氣去面對更多的坎坷、孤寂和麻煩。

麻煩總是不邀自來，成為我們生命中最厚顏的?？?。我是在深秋的一個黃昏，被麻煩找到的。在那個梧桐葉飄零滿地的頗有幾分詩意的黃昏，我卻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還好，是交警。

那個很職業化的聲音告訴我：“你好，喬先生，請你馬上到市交警一大隊來一趟，你的朋友出了點車禍。”不及我說話，電話就掛了。

我不姓喬。我想交警一定是弄錯了。但人命關天，我還是決定去一趟城南的交警大隊。

3

處理這起交通事故的是一位年輕而帥氣的警察。他告訴我，當事人屬于酒后駕車，所幸傷得并不重。

警察還說，當事人從頭至尾不說一句話。他們是從她手機里查到我號碼的。他們很奇怪的是，那部精致的諾基亞手機里，只存有一個電話號碼，撥叫記錄里也只有同一個電話號碼，那個號碼就是我的。由此他們斷定，我跟當事人一定有著很親近的關系，所以就叫了我過來。

我在市中心醫院住院部708室36號病床上，見到了我的那位“朋友”。竟是一位美麗的長發女子。她眼神里的憂郁，令人無端地生出疼惜來。那樣一張精致而略顯蒼白的臉，于我而言，是陌生的。

盡管生意上的事已很讓我焦頭爛額，但我仍然像一個真正的朋友一樣，盡心盡力地負起了照顧的責任。那女子依然是幾乎一言不發，很多時候都只呆呆地望著窗外。雖然我心里有著很多很多的疑團，關于喬、關于我的手機號碼、關于她的沉默……但我卻不愿輕易去驚擾那個美麗而憂傷的靈魂。

每天清晨，我都會為她的床頭換上一束美麗清鮮的百合花。而黃昏時分，我會穿越大半個城市，陪著她默默地靜坐一會兒。盡管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仿佛從庸常紛繁的日常生活中，一下子走進了某個電影的情節片斷里。我好像與這個靜靜躺在城市一隅的潔白的病床上的女子，有著什么若有若無的隱秘關聯。

也許是生活過于平淡，我們常常希望它能偶爾蕩漾出一些別樣的漣漪，或是注入一些隱約的傳奇色彩。因此，男人們有時會生出一些堂吉·訶德式的古怪念想。我就是那樣一種喜歡玄想的男人。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是游離的，雖然每天都在冷冷的現實世界中忙碌著，金錢、物欲、人間煙火、營營茍茍，但我的思想卻經常從這些紛亂里游離出來，我總以為自己是在做一次長途旅行，而且老是感覺旅程中一定有什么不可預知的東西在等著我，它們讓我懷著隱秘的期待和興奮。以致當這個沉默的女人、這個我從未謀面卻存有我電話號碼的陌生女人，出現在我的人生旅程時，我以為這一切將成為一個奇遇的序幕。

然而，風車還是風車，它并非龐大的軍陣。生活仍然平淡如水，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懸念。臆幻中的奇遇還沒開始，便似乎已告結束。當我手捧百合花再次推開708號病室時，里面已經空無一人。那個未曾與我說過半句話的女人，以沉默的方式離開了醫院，靜靜地匯入這個城市的蕓蕓眾生之中。

4

這是一個100多萬人口的城市，一個人的消失，就像是一粒沙子隱入蒼茫的大海。我沒有想過會再度遇到那個謎一樣的女人。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那個美麗的長發女子，在時隔數月之后，在我已經逐漸淡忘之后，卻主動約見了我。

我在接到電話約半小時后，如約來到了那家叫“飄”的酒吧。很有格調的酒吧。在一叢植物的旁邊，我又看到了那張精致的臉。氤氳的光影里，那張臉有些虛幻，卻讓人心動。

她穿了紫色的長裙，手里是剔透的高腳酒杯?？吹贸鏊押攘瞬簧偌t酒。靜靜地坐到女子的對面。我要了咖啡。多年前，當我第一次邂逅咖啡的苦，就沒來由地迷戀上了它。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有如水的音樂，緩緩地流淌。不知坐了多久，城市的夜已經很深了，透過窗幔，可以看到夜雨的獨舞。

“我知道你不是喬?！迸说穆曇粲袔追治⒆淼母杏X，可很美很動聽。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我的優點在于我知道什么時候應該保持緘默。女人像是自言自語，她的敘述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然而那一切卻都與她自己有關。我知道了女人有一個純美的名字：月季。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有一種叫月季的植物，它沒有玫瑰妖艷，卻別有清芬和嬌麗。

這個叫月季的女人，在這個午夜飄著細雨的城市里，在這個城市最僻靜的一家酒吧里，輕敘著她的人生悲喜。你一定和我一樣，很容易就猜到了月季的傾訴，與愛情有關。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是最能打動人的，無論是她的極至喜悅，抑或是她的錐心傷悲。

與所有浪漫愛情故事一樣，月季和喬的愛情美麗得讓人沉醉。在喬寬厚的肩膀與篤實的掌心里，月季成為最快樂的公主。然而公主卻沒能跟她的王子一同踏上紅地毯。一場空難，帶走了關于喬的一切一切，只留下深愛他的女人孤寂地在這個世界上，每天以眼淚和想念為伴。

空難是殘酷的，它把一切都化為灰燼，那么決絕地粉碎了所有綺麗的夢愿。一種絕望和窒息的感覺，一種驚悸和泣血的疼痛，沉沉地擠壓著月季的每一個白天黑夜，每一次心跳。喬走得那么匆忙，帶走了他那些光芒四射的承諾，來不及說一聲道別，來不及留下哪怕一件信物讓可憐的月季去憑吊。只有那些心碎的回憶和透不過氣來的哀傷。

“我知道你不是喬?！痹录驹谒臄⑹鲋校恢挂淮握f起這句話。月季是有些醉了，可她的意識卻是明晰的。但她壓抑不住的痛楚卻在黑夜里，一點點地釋放出來，愛情的傷如縷如絲地擊垮了她表面的平靜與堅強。

月季的愛情故事是凄美的，這并不意外。像月季這樣美麗而深情的女子，一定會有動人的愛情溶入她的生命，她的血液。然而月季后來的講述卻是出乎我意料的。

月季說，喬剛離開的那些日子，她被苦痛和孤寂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像往常一樣，一遍遍撥打喬的手機，可得到的回答永遠是“你撥的用戶已經關機”。那個千篇一律的蒼白的電腦回應，一次次把月季拋到了荒漠之中。撥打一次，絕望一次。月季便一次次經受著死去活來的恍惚與痛楚。

有一次，月季無意間撥響了跟喬最相近的手機號碼。月季的心居然狂跳不止，就像以往接通喬的電話，聽到他溫柔的聲音一樣。那樣“嘟嘟…嘟嘟…”的聲音，仿佛接通了月季和喬的心脈。月季覺得喬并沒有離開，他只是又一次因公出了遠差，只是這一次要久遠得多。從此，月季一發不可收，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每當想念如潮，要淹沒月季的時候，她就輕輕撥響那個號碼，用心聆聽，然后一一地掛掉。在這個冷寂的城市里，那個并不屬于喬而只是與喬相似的電話號碼，卻成了月季惟一的安慰和寄依。

5

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我所經受的那一場手機騷擾事件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一個深情的都市女子，不愿相信她深愛的男人真的離開了她，離開了這個他們共同熱愛的世界。她以幾乎自欺的方式，撥響跟男人相近的手機號碼，以那一瞬間的接通，來告慰自己，愛人只是暫時的不在，而不是永遠的陰陽相隔。那個癡情的為愛情為思念所傷的女子就是月季。而月季的喬真的再也無法出現在她的每一個晨昏，不再能夠用他溫情的擁抱帶給月季沉醉和幸福。

在這個喧囂都市最沉靜的一刻，在這晚的冷雨飄揚得最酣暢的一刻，在月季的紅酒即將飲盡的一刻，在酒吧的氤氳光影里，我看見月季的淚水像窗外的夜雨，綿綿延延無聲地滑過她有些蒼白的臉龐。那一刻，月季是如此地柔弱、無助、憂傷、孤寂、凄清、絕望。也就是在這那一刻，我深深愛上了這個癡情傷懷的女子。

愛情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它來得毫無鋪墊，毫無準備，毫無理由，就在一瞬間，擊中我心底最柔情的部分。在今晚以前，月季跟我還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陌路，僅僅是因為數月之前的一場小小的車禍，有過一次匆匆的謀面。然而，在這個雨夜之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確切地說是我的內心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生命的絲絲縷縷與月季相連。我對月季有了真切的牽掛和細心的呵護。我會常常陪著月季，與她一起漫步黃昏，或是陪坐在月季喜歡的半島咖啡吧，我也會做精美的菜肴給她。然而，月季始終是沉默的，眼神里的迷茫和空洞，讓我的心無端地疼惜，卻又無能為力，像看著一枚蒼翠的秋葉，一夜間，無聲而無助，獨自飄零。

半年了，我的溫情始終不曾感染月季絲毫，她游離著，在現實之外，在緲遠的玄想的世界里。可越是這樣，我對月季的愛情更加深摯。我決心要照顧這個被傷痛氤氳的女子。

我細心地為月季選了一枚精致至極的戒指。我會把它輕輕戴到月季的手上，要她把一生的幸福交付給我。

我是在一個很溫馨的雨夜向月季表白的。出乎我的意料，月季并沒有怎么反對，她很順從地戴上了那枚戒指。然而，從月季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喜悅。

婚期是我定下的。是在秋天，我最喜歡的秋天。我決心從這個秋天開始，為一個女人的幸福而終生付出。為了秋天的那場婚禮，我開始了忙碌。月季也隨著，淡淡地。

一切的籌備工作都做好了。我相信那會是一場完美的婚禮。我滿心期待著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意外是在離婚期還有七天時發生的。當我從婚紗店里取回那件被命名為“月季幽香”的曳地婚紗，推開月季的房門時，卻只看到月季留下的一頁紙箋。月季離開了這座城市。月季說，此生欠我的，只有等來生再還。

6

我已經沒有勇氣去尋找，我知道無論我搜遍天涯海角都是徒勞。月季既然出走，就不會再讓我找到，也不想讓我找到。即使找到，也只會是另一種錐心的痛。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最遠最可怕的距離。

三年了，我常常會在夢中，看到月季流淚的面容。而我自己，更是淚濕殘夢，午夜蒼涼。我不知道這三年來，月季會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她的生活會是怎樣一種狀態?；蛘撸x擇了何種方式，告別了這個令她已毫無眷念的紅塵。

而這三年來，我的生活也是蒼白的、機械的、無序的、茫然的。我缺失了愛的信心。我將自己封鎖著，將一切的關懷和溫情都拒之千里。我的靈魂在這座城市飄浮著，像煙花一樣寂寞。

我終于也體會了月季的感受，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孤寞。從此以后，我也只是一個游魂，在這世間蒼白地漂浮。

故事至此，徒留滄桑。

7

另一段故事。當然我已永遠不知。

一個凄艷的女人，逃離了一座令她傷心絕決的城市，逃離了一個即將娶她的男人。她獨自來到一個叫著天宇的城市。選擇天宇，是因為覺得離天堂會近一些。

女人在一個雨夜，偶然去了天宇一個叫著夢幻的娛樂中心。

好像一切冥冥。女人在夢幻見到一個男人。男人是夢幻的大堂經理。男人像極了女人那個因墜機而亡的男友。女人在見到男人的一瞬間，就在生死之間恍惚了。她再也分不清，分不清這座城市究竟是離天堂更近，還是離地獄更近。

女人為了能天天見到那個大堂經理，她成了夢幻的一名吧女。她每天在夢幻陪酒、陪舞、陪歌。但她卻不再有笑容。冷冷地陪，冷冷地喝，冷冷地醉，冷冷地睡，冷冷地醒……

后來，天宇的夢幻娛樂中心出了一樁命案。死者是夢幻的大堂經理和兩個女人。一個女人是大堂經理的妖冶情人。大堂和情人赤裸地死在一張床上。而另一個女人，死在了床邊，她是割腕自殺的。

自殺的女人是夢幻的一名吧女，叫悅姬。

其實之前，她叫月季。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