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蛋兒比我大兩歲,和我是發小,從小在一個院里長大,除了吃飯睡覺回各家,整天泡在一起。
小蛋兒小時候淘氣,淘得出了名,放屁崩坑、尿尿和泥的事沒少干,為此得了一個雅號“和屎頭”。小蛋兒聰明,鬼頭,腦子一轉一個主意,大人們都說,這小子要是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將來準有大出息。“和屎頭”沒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他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淘氣上,那是他的興趣所在。
“和屎頭”剛出世就掛著淘氣相。滿月后,挪臊窩,母親從娘家把他抱回來,街坊們都圍過來看,這個摸摸他臉蛋,那個蹭蹭他小手,李奶奶忽然喲了一聲,說:“快把把,快把把,孩子快尿了。”眾人低頭看之,小狗雞高高地撅著,像個小沖天椒。李奶奶把著“和屎頭”,蹲在地上半天,嘴里還嘟嘟地吹著口哨,竟不見一滴尿。李奶奶把“和屎頭”又輕輕放回床上,低著頭給他蓋被子,小沖天椒冒出了噴泉,熱乎乎地滋了李奶奶一臉。“這臭小子,真是裝孫子。”李奶奶邊抹臉上的尿,邊笑罵道。眾人都笑。“和屎頭”躺在床上,竟也咯咯地笑了。
能跑能顛了,“和屎頭”就出溜出溜滿地自己玩了。那時的孩子,沒的玩,一堆沙土往胡同什么地方一卸,就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別的孩子都精心地搭碉堡、壘陷阱,“和屎頭”不這么玩,“和屎頭”手里抓一把沙土,挨個往搭碉堡、壘陷阱的孩子耳朵眼兒屁眼兒里灌沙土。孩子們就嚇得哇哇地哭。坐在一旁聊天的大人們,聽見孩子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來一看,氣得不行。進院急扯白臉地告狀:“管你們家‘和屎頭’不管了?”“和屎頭”的爹正在院里修自行車,滿手油泥,出來后揸著兩只手要揍他。街坊們趕緊上前攔,說一個孩子嚇唬嚇唬就行了,哪兒能真打。爹厲聲訓斥“和屎頭”:“沒的玩了?閑得難受是不是啊?”“和屎頭”站在沙土堆上,竟不哭,仰著頭兩眼直直地盯著爹。
大人們說,這孩子淘出了圈。
長大后,“和屎頭”的淘氣升級了,漸漸演變成了惡作劇。有一次,“和屎頭”帶著院里的幾個孩子出去玩。那些年,北京到處挖防空洞,溝溝坎坎的像一道道戰壕,走路很不方便。前面橫著一道溝,“和屎頭”讓兩個孩子踏著溝上的木板先過去,自己倒數第二過去,把黃毛留在最后。“和屎頭”順著木板走過去,喲了聲說鞋帶開了,就蹲下系鞋帶。輪到黃毛過,腳踏在木板上還沒走到一半,只聽咚的一聲,人就不見了。小蛋兒暗中挪了木板,黃毛像一節木頭一樣掉了下去,防空洞有五米深,幸虧下面沒有什么雜物,只有松軟的土,不然真出大事了。那次,“和屎頭”也害怕了,半天不見動靜,連哭聲都沒有,順梯子把黃毛拽上來,黃毛死死地閉著眼,跟死人一樣。“和屎頭”揀了一個破盆,飛快地跑進一個院,接了一盆水出來,嘩地潑到黃毛的臉上。潑了三盆水,黃毛才醒過來,哇的一聲哭了,喊屁股疼。“和屎頭”說:“不讓你來你偏跟著來,摔著了吧。怎么辦?”黃毛一下子不哭了,用手抹著眼淚哀求地說:“你們別跟我爸說行嗎?”“和屎頭”說:“只要你不說,我們都不說。”黃毛說:“我保證不說!”
如此淘氣的孩子,是少不了挨揍的。一次,他在教室里和同學打架,課桌上每個同學的墨水瓶成了他還擊的武器,人沒打著,墨水瓶把教室弄成了花瓜。校長氣得臉煞白,下令全校立即停課,開批判會。正在家休病假的父親被“請”進了學校,一老一小在前面站著,低著頭,下面是黑壓壓的人群。校長的嗓音高亢而激烈,像在噴火:“……你你你你你這是在破壞,破壞學校的教學秩序,破壞社會主義的教育革命,你必須承擔一切責任!”
搟面杖折了一根,腦袋起了三個大包,屁股腫了半個月。回家后,一老一小就在院里玩起了老鷹捉小雞,老的跑不過小的,哈著腰喘粗氣:“小……小兔崽子,你……你他媽讓我這老臉往……往哪兒擱呀!”第二天,老的推著自行車在前面走,小的在后面跟著,屁股腫著,正疼,走路就一瘸一拐的。墨水是藍黑的,四十瓶,全班一人一瓶,滿滿一紙箱,加在后車架上推著走。從文具店出來,爺倆又進了化工商店,大白、火堿、排筆挎了一車,嘀哩當啷,像農村趕集的貨郎。學校打最后一遍鈴,教室沒人了,爺倆進去刷墻。大盆小碗擺了一地,老的踩著桌子,手里舉著排筆,在墻上抹,小的咧著嘴,一碗一碗遞大白,干了三個晚上,老的病假是三天,全搭進去了,沒糟踐。
“和屎頭”的傷好了沒兩個月又惹禍了。學校支援“夏收”到郊區勞動,“和屎頭”又玩起了花活,晚上不睡覺,帶幾個小哥們溜出宿舍,鉆進菜地偷西紅柿吃,被生產隊長發現了,告訴了老師。“和屎頭”報復生產隊長,第二天晚上把生產隊長家用玉米桿搭的茅房點著了,火引著了豬圈,兩只二百多斤的老母豬,嗷嗷叫著,躥出豬圈,帶著一身焦糊味跑得無影無蹤。生產隊長是抓階級斗爭的行家,一分析就判斷出是“和屎頭”所為。老師帶著生產隊長,一大群人怒氣沖天地找到家里,像是討還血債。街道主任聞訊后也扭著兩只小腳兒來了。這還了得!典型的階級報復!階級斗爭新動向。口號聲,聲討聲,震天動地。“和屎頭”的爹底兒潮,解放前當過偽警察,是被改造對象,根本不敢亂說亂動,很自然地就站在院子中間,現場批判會一直開到晚上掌燈時分。
那天后半夜開始,大雜院的街坊聽到了驢一樣的嚎叫,直到天亮。“和屎頭”大了,嗓音變粗了。
在這兩頓暴揍之間,還發生了一件事,“和屎頭”的爹不知道,不然又免不了一頓收拾。老光棍老張頭在路燈底下下象棋,“和屎頭”懂不懂地瞎支著,一只剛玩完死貓的臟手在老張頭眼前亂晃。“拱卒”,“跳馬”,“將軍”,“不對,飛象”,“上士呀,哎呀,真是臭棋簍子!”跟老光棍下棋的是個十幾歲的學生,連殺六盤,老光棍盤盤輸,老臉羞得沒處擱了,邊上又來了一個多嘴的,心里更冒火了,第七盤下到一半時,老光棍眼看又不行了,嘩地把棋盤掀翻了,棋子滾了一地。老光棍抖著下巴,沖“和屎頭”吼開了:“小兔崽子,倒霉就倒霉在你這張破屁股嘴上,誰的褲襠破了,把你給露了出來。滾蛋,一邊看你媽洗澡去!”
“和屎頭”一點不示弱,說:“逮不著屎殼螂賴鐵道鉚釘多,你臭棋簍子連小孩都輸,還有臉掀棋盤呢,快到公園看搞對象的去吧!”
“小王八蛋操的,我非劈了你不可。”老光棍高舉馬扎向“和屎頭”追去。
“和屎頭”撒腿就跑,邊跑邊回頭罵。
老光棍哪兒跑得過“和屎頭”呀,沒跑出二十米就捯不上氣了,臉白菜幫子色,嘴唇干癟。
“和屎頭”站在不遠處,仍不住嘴:“臭棋簍子老光棍!臭棋簍子老光棍!”
老光棍第二天就死了,到了中午,街坊看老光棍的門仍緊閉著,就敲門叫,叫了半天沒應聲,就把門撞開了,老光棍直直地躺在鋪板上,身子都硬了。
老光棍是被氣死的。
“和屎頭”淘氣,心地卻善良。院里的小東屋空了好多年,一天,一個瘦高的老頭住了進去,大人們都說,離他遠著點,他是老反革命。聽說老反革命解放前在舊政府里做過不小的官。老反革命是被監督改造的,他每天的任務是把胡同里的幾個廁所沖洗干凈。老反革命已經病得不輕了,走路顫顫巍巍的,裝鐵鏟、掃帚、皮管的小車就成了他的拐棍。“和屎頭”經常幫助老反革命沖廁所,他讓老反革命坐在專供老年人用的大便座上,一會兒工夫就把廁所沖完了。“和屎頭”堅持了好多年,直到老反革命落實政策。我問過他,為什么幫助老反革命沖廁所。他說:“看著老頭挺可憐的,沒兒沒女的。”“和屎頭”詭秘地一笑,“再說,晚上還能到他屋里抽煙呢。”
“和屎頭”從小就饞,好鼓搗吃的,長大后真當上了大師傅,手藝還行,卻沒證書,不知為什么。白案紅案都拿得起來。“和屎頭”下過一段崗,在家呆了好幾年,現在的工作是在一個工廠的食堂里做飯,每天四點鐘起床到單位,蒸花卷,炸油條,中午用大鐵锨炒菜,很辛苦,工資不算高,卻很知足。如今,“和屎頭”的兒子已經長到他小時候淘氣的年齡了,卻出奇地老實。
小蛋兒說話就五十歲了,見了面我還叫他小蛋兒,改不了了。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