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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說,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前的那拉提還處在一個很平靜的年代,盡管草原一樣地遼闊,松樹一樣地藍郁濃綠,草地上的牛羊也許比現在還要多,還要肥壯,但是那時候的那拉提是一個寂寞的那拉提,是哈薩克牧人從早到晚離不開的坐騎下的那拉提,又是沉睡在天山深處靜靜地懷想的那拉提,仿佛月夜的荒原和雷峰一樣,讓人覺著遙遠和凄美。
盡管那拉提在成名之前已做了許多鋪墊,但是真正蜚聲中外卻是在達五六年內實現的。我是看著那拉提一夜之間成名的。我驚異于她的爆發力,她的燦爛光輝,她巨大的潛力與不可估量的未來。這些年來,我每次回伊犁幾乎都要到這里,每一次也有一些感觸,但是作為文學愛好者,我竟然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寫過一點關于她的文字。我一直都是默默地注視看她,注視著她曾經的小有名氣,也注視著她現如今的一鳴驚人。我知道,那拉提的名氣是她應得的名譽,她有著無與倫比的天分,她實在是實至名歸。
這樣想過之后,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隨便寫那拉提。你要真正地熟悉那拉挺的幾根草,和那拉挺的馬兒說上幾句知心的話兒,聆聽那拉提的人們一段深沉悠遠的訴說,你才可以拿起你手中纖細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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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早春,我們滿懷興奮爭期待地回到那拉提。當陽光悄悄地抹在楚魯特北坡的一座草山上時,我們遇到了哈薩克牧民沙巴西一家,他們剛從冬窩子里轉場過來。
此刻,這一家人正在那里來來回回地忙碌著,兩位老人正在搭建氈包,沙巴西在整理地基,他們的三四匹馬就在旁邊吃著剛吐出嫩芽的小草。在相距四五米遠處還有一座已搭好的氈房,沙巴西年輕高挑的妹妹迪拉古麗身著紅裙,披著藍色繡花坎肩,外套黑色繡花袷袢,頭戴一頂豎著一叢潔白羽毛的花皮帽子,走到氈房門口,將進來進的樣子,站在那里側轉頭,露出她那天鵝脖頸一樣細長的脖子,一雙濃眉深目專注地望著我們,整個兒的神情像一朵悄悄兒開放的天山雪蓮,讓驀地發現她的人眼前一亮。這幾年那拉提的旅游業發展起來后,這些草原克孜(姑娘)的觀念也現代化市場化起來了,一到旅游旺季,她們就牽著自家的駿馬出現在碧綠的草原上,出租給遠萬的游客,讓他們過足騎馬的癮。
妻子和迪拉古麗說話,她們剛開始說的都是漢語,迪拉古麗有著重重的夾舌音,語調很柔緩,但才說完幾句,她的詞匯就顯得緊張起來,常常要沉吟或思考好一會兒。后來,她們的說話變成了漢語和哈薩克語的混合。迪拉古麗,金錢花的意思,多么富有寓意,仿佛現在那扛提草原上的克孜們一樣,在市場化潮流中洋溢著現實的詩意與芬芳。
我坐過她那匹看上去不是很健壯但卻很精神的黑馬,我剛要上馬的時候,沙巴西走過來拉住了我,用有點兒夾生的漢語對我說,你騎過馬嗎?如果你沒騎過會害怕的。我告訴他我經常在妻子的娘家新源老馬場騎馬,多年以前我還在內蒙古大草原上跑過馬。聽我這樣說他才放了手。其實你不用怕,迪拉古麗仿佛沒有聽到我跟她哥哥說的話,在一邊說,這是一匹經過訓練專給游騎的馬,你就是打它也不會快跑。她這句話說得非常流利,也許她在面對每一位游人時都是這樣說的。接著,迪扛古麗又告訴我,騎馬要雙腳踩實鞍鐙,身體微微懸空,與馬背起伏的節奏協調一致,這樣身體才不會因為顛簸而疼痛。
美好的情愫在善良體貼的話語里發酵,我就權當是第一次騎馬,虛心地按照迪拉古麗的說法去騎,馬小跑起來,我在馬背上輕松地欣賞著遠處的雪景,近處的山林草色,感覺心曠神怡。
翻身下馬的時候,迪拉古麗小跑著過來,向我歉然說剛才忘記在馬背上墊上布毯了,原來現在還不是旅游旺季,往年為游客著想的一些細心準備便沒來得及做好,比如墊上厚厚的布毯。其實我挺喜歡騎著光溜溜的馬背,那樣我有一種很蹯實的與馬接觸的感覺。多年來我在新源老馬場騎馬也是如此,但在那拉提不是這樣,起碼姑娘們都要給你保留著那付硬馬鞍。
盡管布毯沒有放好,但我依然為迪拉古麗的歉然所感動,年復一年,包括這位漂亮端莊的迪拉古麗在內的哈薩克姑娘們,把自己美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井將繼續奉獻給腳下這片美麗的土地;也許,她們也羨慕都市生活的擎華,但她們似乎更習慣于那拉提草原上這種安祥自由的生活。她們擁有大自然的開闊胸襟和淳樸憨厚,也有著現代文明明人的實在和機智。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生活在天山腹地里的那拉提人沒有與現代文明對峙,他們在堅持中摸索,現代文明也沒有落下他們。他們始終在以最恰當的方式追求著文明,早期那拉提度假村的建設就是他們所有追求現代文明的最生動的實踐。也因為如此,在灑滿陽光的草原上生活是不會感到寂寞的,那一座座閃光的雪山,那一道道墨綠的林帶,那一叢叢碧綠的青草,那些旺氣的花兒和活潑的鳥兒,還有那些起伏游蕩的羊群和馬群,都是草原上人們的永恒的朋友,也是草原閃耀明天魅力的關鍵載體。和這些朋友們一起生活,他們當然一年四季都不會感到寂寞。
有一次,我們甚至在空寂的草原上聽到隱約飄揚的歌聲,自草原遙遠的深處傳來,雖然聽不出唱的是什么歌詞,但那節奏是舒緩的,聲音是嘹亮的,韻律是抒情的。在遼闊而又起伏連綿的草原上,聽不出歌者在哪兒唱,但歌聲在起伏的草原和林帶間仿佛無處不在。而在我們站立的地方,聽到歌聲正在悠悠地繞著新鮮的芳草緩緩彌漫,直到這片無邊無際的草原都乘著歌聲飛向了天空,直至成為一片縹緲的空中草原,成為了載著那拉提人飛向美好明天的一張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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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大部分時間那拉提都是魅力四射的,但也常常是熱鬧喧囂的。隨著那拉提作為新疆甚至全國的一個頂尖旅游品牌出現,它正在消減著一些自然的東西,同時添加著一些社會的內容。盡管我衷心祝愿那拉提的旅游業一天比一天興旺,但是從我個人的審美情趣出發,我要喜歡那拉提初春那種人跡稀少時的靜謐之美。
于是,如果夏天里去那拉提,我總是選擇清晨游人還沒到來時便上山,或者傍晚大部分游客走后才進入。如果這兩個時間我都趕不及,那么我就會選擇一種時髦的商業行為、規避,就是有選擇地避開熱鬧的游客和繁華的景點設施,悄悄地從松林間小道進入偏僻的山地草原。
清晨的那扛提很涼,我們從忽隱忽現的羊腸小道中走過去,翠綠的青草和鮮艷的百花上全都長滿了剔透玲瓏的露珠,柔和清涼的晨光給飽滿的露珠滲進一層亮亮的水晶色,那些露珠便像一顆顆小太陽一般耀眼起來。小道很靜,我們聽到了雙腳踏青草地的輕微聲音。偶爾也會從身后走來一匹馬,哈薩克族的馬主人主動與我們打招呼。牧民和馬走遠之后,小路又靜下來,偶爾有兩只早起的山雀從草叢花叢中跳出路邊,啄一下草葉花枝,又不時抬起小腦袋對著我們叫上兩聲,非常動聽。趟過一段草地之后,我們的褲腳也被露水沾濕了,但是我們樂意這種行走的方式,我們因為融入了清晨的那拉提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清涼和寧靜。
當傍晚到來的時候我們進入那拉提,夕陽的影子正在斜斜地飄進草原,草原的顏色便有了輕柔、略暗之分,在那拉提山的山腰上能夠沐浴到軟軟的斜陽,同時伴隨著沁涼晚風的撫摸。向東面看過去,深淺不一的綠色團塊正在平滑地交叉著,斑駁著,約過了一刻鐘的時候,眼前的顏色便只能分出兩類了,一類是遠山高聳的林帶和林帶下邊山梁的三分之一以上都籠罩在褪了色的斜陽里,而另一類則是山梁的三分之二和它下面的三五座正在升騰起淡淡炊煙的氈房卻籠罩在朦朦朧朧的暗影中。這時鼻孔正在被一種濃烈的氣味所填滿,那是哈薩克大嬸攪拌木桶矗出的奶香味,一種純粹的草原黃昏的味道如無所不在的空氣一般充盈著整個那拉提。
夜晚的那拉提在天山長風的吹拂下顯得滿山滿坡的冰涼,這種冰涼和寧靜不是存在于萬籟無聲中,恰恰相反,它是存在于那拉提之夜的各種喧嚷里,甚至是存在于晚風冰涼的草原之夜。當真正的草原之夜降臨下來,四周漆黑一片,樹林和群山都已經隱藏時,星星卻悄悄飛出來,在頭頂上形成了一個高低錯落的圈形,冬不拉的琴聲從一個一個的氈房里傳出來,哈薩克姑娘們開始了輕快的仿佛和弦一般的歌唱。隨意進入一個氈房,都會得到哈薩克朋友們的歡迎,燭光中,兩三個青年正在彈奏冬不拉,還有兩三個姑娘在跳著舞著唱著,屋頂開著一個大口,有兩三顆星星在上面眨巴眼。我盤腿坐下來,一邊喝著帶鹽的奶茶,一邊傾聽這仿佛草原之夜的清風一般的歌聲。但是我覺得,這樣的時刻適合一個人度過,那就是當你聆聽了一段時間的歌聲之后,你要從氈房里走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再仔細諦聽氈房里的歌聲,你就會聆聽到那種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飄逸、悠遠,卻又像你剛剛經歷了一場感情往事般,思念遙遠而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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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這些年,我每一次回到伊犁,每一次回到那拉提,尤其是在春夏之交或者夏秋之交,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那拉提那種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曠世之美,而這種美又總是令我每一次都欣賞不夠。進入那拉提,我有過驅車直入繞山環游的經歷,也有過步行進去一步一步走過歇馬臺,走上那拉提山的感受。不管是何種形式,我都能有幸完整地欣賞到那拉提那種在同類草原中獨一無二的美麗,那一幅幅精裝品牌的映像。
沒有去過那拉提的人們是不會相信那里有多美的,甚至我的朋友很粗鄙地認為,北方的草原無非就是一片平坦的荒地而已。面對這樣的評價,我總是想,如果你見了那拉提,你就不會作出這樣片面膚淺的評價了。
領略那拉提的美不僅僅需要身臨其境,更需要投進自己的一顆心。無論你是萬里迢迢來到這里,抑或是本就居住在附近,只要你的身心真正地進入了那拉提,只要你以一種性靈的眼光留意這一幅幅山水,你就能體味到什么是天上的草原,什么是人間的神話,什么是靈魂深處流下來的圣水。碧綠的草原,容易使人想起自己天真爛漫的時代,連接藍天白云的綠海,能夠使人醒悟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生活,花腰帶一樣閃爍多姿的鞏乃斯河水,可以讓人領略到什么是自然的賜予,什么是心靈的清澈。
可以說,現如今的那拉提,已經走出牧人的懷抱而名揚四海了,一個AAAA景區稱號足以令天下人無限神往,伊犁草原部落的文化內涵正像河谷的風一樣在四海飄蕩升騰。伴隨著游人的四面傳播,那些草原,松樹,彩蝶和牛羊,如今經人一看一說,一下子全都鮮活過來了,該怎樣便都怎樣了,就連那條圍繞草原流淌的鞏乃斯河,也開始在太陽底下唱起了綠色的戀歌。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今天草原上盛開的絢麗鮮花,燦爛無比,鮮明耀眼。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仿佛一夜之間看到了神話變成了現實,其實不是神話變成現實,而是自己腳下的土地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一個只能在祖先的傳說中才出現過的美麗傳說,而今卻成為了一個人間神話。于是今天的目睹和身臨其境,就成為了一種感恩般的長相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