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協和醫院東門出來,向北,再向東,拐進狹窄的東堂子胡同,之后,就只需一味地向東,向東再向東……一路都是工地。已被現代建筑刷新的老胡同,剛剛被風鎬和氣錘的噪音驚醒,我的心也不由得一陣緊似一陣。
望到了!那棟淡粉略帶藕荷色的,有著孟莎屋頂和老虎窗的法式洋樓,她還在121世紀的朝霞輝映著百年老屋——在這散發著濃重古都氣息的土地上,一如剛剛過去的無數個風雨歲月。她依然沉靜安祥,依然美麗端莊,寵辱不驚,不卑不亢,在都市的喧囂中兀自默默佇立著,透著高貴與孤傲……
這里,曾住過一位非凡的人,但今天卻很少有誰知道。
天津陸軍軍醫堂副監督
他的名字,他史詩般的英雄傳奇,他用生命與意志鍥刻的人類文明的偉大豐碑,被深深掩埋于歷史的斷層,沉寂了半個多世紀,直到我們今天來探索與發現——
讓時光回到97年前的北京:1910年12月19日上午ll時,前門火車站。從天津來的車上,匆匆走下一位身材不高、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外面,等候的馬車夫迎上來:“請問,您是天津來的伍協辦伍大人?”他,就是青年伍連德。
伍連德,祖籍廣東臺山,1879年3月10日生于馬來亞檳榔嶼。少年伍連德學業優異,因獲英女皇獎學金而留學英倫,獲得劍橋大學醫學博士學位。1907年,他胸懷科學報國理想,應時任直隸總督袁世凱之邀,從南洋回到中國,出任天津陸軍軍醫堂副監督(副校長)。
與鼠疫作戰的“總司令”
1910年冬,清王朝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際,西伯利亞與中國東北哈爾濱一帶鼠疫流行。疫情擴散迅速,一路南下,直逼京畿,每日死人數以百計,一時引起極度社會恐慌。更嚴重的是,當時日俄以保護僑民為由,威脅清政府,如果不能有效控制疫情,將不準中國人進入參與防疫。
伍連德臨危受命。他只帶了一名身兼助手和翻譯的學生,火速趕到鼠疫流行的前線哈爾濱,發現實際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嚴峻。朝廷在北滿的力量十分薄弱,地方官員無所作為,當地根本沒有現代醫學人才,在哈爾濱的各國領事和俄國鐵路當局均采取不合作態度。伍連德除了要盡快查明瘟疫的病因,向朝廷提交控制方案以外,還要協調和俄日等國的關系,指揮東三省防疫。以清朝的國力和國際地位,這幾乎可以說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到達哈爾濱6天之內,伍連德冒著生命危險進行了中國第一例人體解剖。從病人尸體的器官和血液中發現鼠疫菌,從而證明了鼠疫的流行。可是沒有想到,病因查明后,防疫前線的情況更糟。對于伍連德關于肺鼠疫這一新型鼠疫流行的判斷,在場的俄日法等國專家無一贊同。事關防疫措施,一旦失誤后果不堪設想。就在伍連德力排眾議之時,奉命來援的北洋醫學堂首席教授、法國人邁斯尼向總督、朝廷和駐華使團提出要求,讓自己替代伍連德出任防疫總指揮。為顧全大局,伍連德只得提出辭職。此時,大鼠疫正利用鐵路交通的便利,從哈爾濱傅家甸源源不斷地經長春、沈陽入關而來。
在官員施肇基等人的斡旋之下,朝廷支持伍連德,免去邁斯尼的防疫任務,將平津、直隸一帶醫學人才和醫學生悉歸伍連德麾下,總數不過50余人。恰在這時,邁斯尼私自看望鼠疫病人,患鼠疫身亡。引起舉世震驚。伍連德的判斷以這樣一種方式一一得到證實。因此,他當仁不讓地成為這場國際防疫行動的主帥。
從西伯利亞到上海,南北兩千里完全按伍連德的防疫方案,全面隔離鼠疫病人和疑似患者,清王朝傾舉國之力和鼠疫進行生死較量。在最關鍵的哈爾濱,伍連德率領由醫護人員、中醫、警察、軍人和民工組成的防疫隊伍,和鼠疫進行決戰。每一天,都有同事殉職;每一天,也都有更多的人舍生忘死地沖了上去。但是,隔離施行了將近1個月,鼠疫的流行趨勢卻越來越嚴重,日死亡人數持續創新高。幾乎所有人的信心都動搖了,只有伍連德一個人不懈努力,用他的自信去感染整個團隊,使大家在近乎絕望中堅持下去。1911年春節,他從朝廷請來圣旨。焚燒了幾千具鼠疫死尸,這成為第一次東北防疫的轉折點。
伍連德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我扮演了一個龐大組織總司令的角色,給醫生、警察、軍隊甚至地方官吏下命令……”
靠著伍連德周密而科學的防疫方案,靠著防疫團隊高達10%的殉職率筑就的血肉長城,一場數百年未見的鼠疫大流行,在不到4個月的時間內,被以中國人為主的防疫隊伍徹底消滅了。
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以科學防疫、專家實踐、政府行政命令與全民參與相結合。有效控制大型瘟疫的記錄。伍連德也由此名揚天下。
1911年4月初,伍連德主持了在奉天(今沈陽)舉行的國際防疫大會即,“萬國鼠疫研究會”,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政府以東道主身份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伍連德被各國代表一致推舉為會議主席。也是在這次會議上,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人被譽為“鼠疫斗士”——當時與會各國的微生物專家,包括因發現鼠疫桿菌而以東方巴斯德自詡的日本教授北里柴三郎,都心悅誠服地將這個桂冠戴到伍博士頭上。如今,近一百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誰敢用這個稱號。1959年,晚年伍連德在寫就了650頁的英文自傳后,自豪而坦然地題寫了書名:“鼠疫斗士——個華人現代醫生的自傳”。
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 伍星聯博士一人而已!
東堂子胡同的這棟洋房是伍博士1911年買下的。加上漂亮的后花園,有人說是清末留法建筑設計師華南圭的杰作。輕撫歷史的灰垢和歲月的磨痕,伍連德故居昔日風采依稀可見:淺藍的門與窗欞,金屬線勒制的彩玻璃,全木旋梯盤上閣樓……據住在里面的居民講,時有美術生來此作素描。
然而,北京這棟舒適的府邸,伍博士自接來家眷后,自己卻很少享用。他不知疲倦地東奔西走。中國現代醫學的大廈在那一代科學前輩的手下得以奠基,而伍博士在這當中的勞動和成果令今人看來更是難以置信!
伍連德在1907~1937年為國服務三十年問,先后主持興辦現代西醫院、醫學科學院、防疫檢疫所、醫學研究所、公共衛生行政單位及科學社團等30余家機構,發表科學論文300余篇,代表國家與學界出席重大國際學術會議20余次。
回首已是百年身。站在伍連德故居前,一種帶有人類歷史感的崇高敬意油然而生!這里,住過一位偉大的華人科學家、一位科學實踐家,一位知與行高度統一、充滿創造力的行動超人!梁啟超因此評價:“科學輸入垂五十年。國中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伍星聯博士一人而已!”
我曾驚異,是什么給了他那樣的毅力、膽魄、激情和智慧,在科學史上創造了那么多的“第一”和“惟一”!在他的語錄中,找不到豪言壯語,上世紀三十年代發表于中國最早的時尚雜志《良友》的《伍連德自述——三十年來和疫菌的抗戰》中,他也只是與青年讀者漫談道:“我覺得一個人擇定了他的工作后就應該認真去做。千萬不可敷衍因循,如果是本著良心做事,便不可怕負責任。”如此輕描淡寫,令人想象不出當年的壯烈——1910年12月底的那個冬日,他舍棄平靜的生活,穩定的工作,優渥的待遇,告別愛妻幼子,奔向已殺生靈數萬的東北疫區,他就沒有想到危險和犧牲?后來數次國內烈性傳染病爆發,他都沖在第一線。作為細菌學家,他當然清楚。因此,在談及那段經歷時,他坦承:“在那動蕩不安的時期,如果缺乏信念的話,一個人很容易便會絕望到舉手投降的地步。”
就是這個“信念”,打造了伍連德精神:“赤誠愛國,自強創業”——今天,這八個大字被他創建的哈爾濱醫科大學奉為校訓。
從蔡元培故居到伍連德故居
遙想當年,抗疫功勛伍連德擇鄰而居東堂子胡同(原55號),應是有所考量的。今天看,這條胡同就是一條歷史文化長廊:清朝末期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簡稱總理衙門),坐落于東堂子胡同原49號,原為清大學士賽尚阿的宅邸,1861年改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即清朝外務部。總理衙門的東半部為中國最早的外語教學機構京師同文館(今北京大學外語學院前身),西半部為各部院大臣與各國使節進行外交活動的場所。這條胡同還曾排列著蔡元培、沈從文、吳階平、林巧稚、丁西林等等對中國近現代歷史、文化和科技發展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名人故居……
有文章說:從蔡元培故居到伍連德故居,這一西一東兩座老宅院恰恰是為中國的民主與科學事業而功勛卓著的兩位先賢的故居,又好似“德先生”和“賽先生”的象征,是中華民族的珍貴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