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徒

敲鈴老師

當，掛在桐樹上的那口鐵鐘響了一下，清脆而質感的聲音穿過整個校園的空氣，向小學的土墻之外濺去，又有幾枚桐花落下來，吧嗒吧嗒響著栽到地上，所有的桐樹下面都已是一片淡淡的紫色了。當當，衛老師又敲了兩下。她舉起的胳膊上，深藍色的衣袖褪下了一些，露出白色的腕部。衛老師站在鐵鐘的正下方，她的個子很高，手幾乎可以直接觸到鐘心里垂下來的鐵芯，看起來她像是在揮動一頂奇怪的帽子。衛老師很瘦，和那棵桐樹比起來，苗條得簡直像一株小楊樹苗了。但她卻能把鐘敲得格外響亮，動聽，富有節奏，像演奏樂器一樣。衛老師的手腕再次擺動，那口古老的鐵鐘壓著前兩聲的尾音響了起來。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這是衛老師獨特的敲鐘方式，幾乎回回都是這么個節奏，缺乏變化的隨意，卻有一種嫻熟的別具的心思。況且這本就是一個百聽不厭的節奏：當，當當，當當當。這就是一種歡樂，讓孩子們有種想要跳躍的沖動。

其實大家習慣上都把“敲鐘”說成是“敲鈴”，上課鈴，下課鈴，放學鈴，說起來順口好聽，“鐘”聽起來總有些墳墓味，或許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層上來，只是感覺罷了。大家習慣上都叫衛老師“敲鈴老師”，因為她不用教課，也不是領導，在大家的眼里，她最大的任務就是把那口鐵鐘準時敲響，甚至時間也大可不必過于精確，“準時”和“動聽”也只是她自己的一種追求而已。

下課

總會有一些孩子踩著下課的鈴聲沖出教室，他們是衛老師的下課鈴的最積極的響應者，是孩子們的急先鋒。在他們的腳步之后，更多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從教室里出來，去慌著上廁所，搶位置跳繩，崩彈子，踢毽子，叼雞，也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擠擠抗抗吵吵嚷嚷。教室說空就空了下來，悶了一節課的教室敞開來，換進些新鮮的空氣。

也自然有那么些不怎么愛動的孩子，下課了也還是呆在教室里，自得其樂地摸索著玩。現在李炮就坐在他的矮凳子上，發愣，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摳桌子上的一個坑痕。上一個課間陳重慶找過他，他們約好了放學后要到上地去看新學校的地基。聽說是蓋樓，地基挖得特別深，曲曲拐拐的，跟打地道戰似的。李炮早就想去看了，可他一個人不敢，他是那種非得有人推著才肯走的孩子，一個人總是怯怯的。跟陳重慶一起去李炮再滿意不過了，他一直都喜歡陳重慶干什么事都拉著他。李炮摳著桌子想，樓會是什么樣子呢？李炮抬頭看了看對面夾用著土坯的青磚小瓦的教室，他的想象力也有點怯。

劉國強忽然拍了拍李炮，說，喲，李炮你完了，你看你背上，成了個大王八了。

李炮愣了一下，扭頭去看背上怎么了，卻什么也看不到。又扭到另一邊去看，還是看不見，就干脆把衣服脫了下來。后背上有一排藍墨水的痕跡，從上到下由小到大，一滴一滴連成一條弧線。墨水在青灰色的上衣上洇開，很像藍色的花朵。

李炮心里騰的一下，這下完了，這樣穿回去非挨揍不可，這可是過年新買的上衣啊。李炮惱了，狠狠地扭過頭來，正迎著王露泛著紅暈的臉。王露咬著下嘴唇，一臉做錯事的害怕和無措，手里握著沒蓋筆帽的竹青色的鋼筆。

李炮忽地回過身，嘩嘩啦啦掀開自己的文具盒，上面的蓋子被掀掉了，“咔”的一聲落在了地上。李炮沒顧上去撿，胡亂地抓出自己的鋼筆，扯掉鋼筆帽兒，扭過身來，把攥著鋼筆的手背到頭后面，一副要甩的樣子。

王露看到這架勢，身體本能地往后縮，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劉國強說，你不故意怎么不甩到地上，不甩到墻上，不甩到桌子上？

王露瞪了劉國強一眼，依然怯怯地看著李炮，身體警惕地斜到一邊，似乎隨時都要敏捷地躲開飛來的墨水。

李炮瞪著王露，手愣在肩的后上方，虛張在那里，鼻翼翕動著。這時候的教室靜悄悄的，似乎只有李炮的呼吸聲一遞一送地響著。教室外面混雜的響聲隔在一道敞開的破木門外，卻像是隔著“庭院深深深幾許”似的屏障。

李炮的手終于軟塌塌地收了下來，轉身把鋼筆合好，塞進了銹跡斑斑的文具盒，彎腰把地上的盒蓋撿起來，蓋好，然后出了教室。

一切忽然間明媚了。聲音，色彩，光亮全都喧嘩起來，生機勃勃的。但李炮有些心不在焉，他低頭看到了一地的桐花，彎下腰，熟練地把一枚桐花的喇叭口捏在了一起，把一只剛鉆進去的蜜蜂堵在了里面，又捏住桐花的另一端，放在耳朵邊聽蜜蜂在里面亂撞，臉上慢慢露出得意的笑意。忽然，他大叫了一聲，把桐花扔在了地上，左手捂在了耳朵上。

王露

李炮出教室后，王露松了一口氣，沖著劉國強吐了吐舌頭，發出示威的響聲。劉國強踢了一下王露的凳子，也出了教室。教室里只剩下王露一個人。王露扭頭看了一圈，只看得見歪歪扭扭的幾排桌子，上面亂七八糟地放著課本、文具和書包。王露隱隱約約地聞見了一股屁臭味。但她看了看外面瘋成一團的同學們，還是沒有出去。

王露想起了轉到寺上小學之前的教室。那是多么的寬敞和明亮，多么的干凈和整齊，透過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見花池、冬青、貼梗海棠和銀杏苗，可以看見飛來飛去的蝴蝶。而現在的教室呢，只是朝校園的墻上開了兩個小小的窗戶，灰黑的豎木條把窗子隔成一條一條的，上面蒙著一層灰白色的厚膠膜，一條一條軟弱的光線跌進來，斜落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這是什么鬼地方！同學們身上總是泥土斑斑的，汗烘烘的，積灰一圈一圈地盤在脖頸上，袖口上蹭鼻涕蹭得明晃晃的，像是蝸牛爬過了似的。

王露實在想不通爸爸為什么要調到這里來工作，除了他由王副科長變成了王鄉長和不在家的時間多了之外，她看不出爸爸有什么大的變化。更想不通的是，在寺上剛剛一年多一點，她剛適應寺上的生活，剛適應老師的鄉音，爸爸就說又要搬家了。她不知道這一次將會搬到哪里去，將搬進一個什么樣的教室，面對什么樣的老師和同學。她甚至連什么時候搬家都不知道，只是聽爸爸說快了快了，等上地的教學樓蓋好了就差不多了。

陸續有同學回到教室了，擠出去些空空蕩蕩的空氣，可這對于王露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就是教室里坐滿了，她也總是覺得她就是她，她有同桌，有前后位，有幾十名同學，可同學是同學，她是她，王露就是王露。

她其實也很想融入到大家中去，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去和大家玩，這比學會幾個筆畫稠的漢字還要難。她眼皮一垂看見了李炮的書桌，她又想起了剛才的一幕。她簡直快要嚇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墨水甩到李炮的背上去了，她真的害怕李炮要大鬧一場。但李炮的胳膊落了下去，沒有報復她。李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她發現了一個秘密，李炮的眼瞳是黃色的，就像他的頭發一樣。他怎么會長出黃頭發黃眼瞳呢？對了，她還經常看到李炮頭頂的兩個旋兒，人家只一個他卻長了兩個。她覺得李炮就是好玩，奇奇怪怪的，像猜謎一樣。

上地的地基

衛老師從她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她深藍色的衣服飄向掛鐵鐘的桐樹，看到衛老師的同學都開始回教室了。很顯然衛老師出來了，上課的鈴聲也就要打響了，一個美好的課間就要結束了。

最后的一節課有時候很漫長，有時候很快，一眨眼就沒有了。而今天，李炮覺得最后一節課跟下秋雨似的，瀝瀝啦啦沒個盡頭。

李炮的耳朵腫了起來，蜜蜂蜇的地方熱辣辣的，一跳一跳地疼。李炮還在想著怎么才能把衣服上的墨跡去掉，至少是先藏起來。他一時頗費周折地想到了不少的辦法，但都又因為難以實現而放棄了，最后他終于想到用粉筆把墨跡涂涂，墨水就會被粉筆遮住些，他越想越高興，終于有了個好辦法。李炮就開始想如何去弄到粉筆。老師們用粉筆都很節省，就連地上的粉筆頭也撿起來用了，剩下的自然是根渣不剩地帶走。坐在第一排的李炮向講臺周圍打量了一下，果然是一無所獲。李炮想，不行了就去馬老師的辦公室看看，自己是語文科代表啊，就說是問問作業什么時候交什么的，不行，上午上課時馬老師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那怎么辦呢？哎，對了，去找衛老師要去，衛老師跟他家還扯扯拉拉是親戚呢，雖然兩家逢年過節的并沒有走動過，可李炮記得清清楚楚，媽媽有一回說，按輩分李炮要叫衛老師“姨”呢。不過李炮見了衛老師并沒有叫過“姨”，其實連“衛老師”也沒有叫過，李炮也不叫她“敲鈴老師”，李炮干脆什么都不叫，只是笑笑，或者低著頭躲開。衛老師對李炮還是很好的，有機會還給李炮塞些粉筆演草紙什么的。可今天要去要粉筆，總得叫個什么的吧？是叫“衛老師”呢還是叫“姨”呢？

這是自習課，班主任轉了幾圈就出去了。李炮本打算等放學了再去找衛老師，但又怕她敲了放學鈴就直接回家了，那就壞了，他總不能讓衛老師再開了門去拿吧。李炮在教室門口探頭朝校園里看了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李炮溜出了教室。衛老師的辦公室和教室隔著個儲藏室，在寺上小學靠南邊的一排瓦房的最西邊，和西邊的院墻之間是一片空地。有時候下課李炮也是跑到那邊去玩的，李炮覺得并不是很陌生。

可李炮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又猶豫了起來，李炮不知道是直接走進去還是要像進別的辦公室一樣先喊一聲“報告”。李炮意外地發現門并沒有關嚴，留著一條縫，李炮下意識地把眼睛貼了過去。室內的光線很暗，朝南的墻上開了兩扇小木窗，透進些灰白的亮光，靠左邊的窗戶被一個寬大的身影堵住了大部分。李炮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那是李校長，在寺上，大概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李校長這樣身板的人了。

這時候遠處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不知是誰很響亮地叫了聲“張老師”，李炮嚇了一跳，扶在木門上的手不由地向前推了一下，破木門吱呀呀地滑開了，鐵門搭撞在門板上，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

李炮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可躲也躲不及了，門已經敞得很開了，李校長迅速地閃到了一邊，衛老師在靠窗戶的桌子前顯現出來。現在衛老師和李校長都看著愣在門口的李炮，李炮傻傻的，呆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衛老師忽然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本翻得很舊的小人書，向李炮走過來，說李炮你過來了，我就是說放學把書拿給你呢。

衛老師笑著彎下腰來，把書塞給李炮，一只手摸了摸李炮的頭，另一只手觸著李炮的肩膀往外面推。李炮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抬頭看著衛老師。李炮發現衛老師深藍色上衣不像往常那樣扣得嚴嚴實實的，最上面的一個扣子解著，露出她白白的襯衣領和脖頸，李炮覺得非常好看。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放學的鈴聲剛落下，校園里已滿是晃動的人頭了。兩扇破舊的木大門被擠得吱吱呀呀響，卻也不見人怎么少下去，有的同學照例從大門兩邊的低矮的土墻上翻出去。東邊的圍墻上的一個豁口相對低了一點，已被磨得發亮，李炮也隨著幾個同學從那翻出去，屁股上蹭了一抹土，李炮扭著頭拍打了一番，總算收拾得干凈了。他忽然意識到可以把土抹在背上的墨跡上，大概就不會那么顯眼了。李炮于是悄悄地撿了一個土坷垃，躲到一邊去，若無其事地把衣服脫了，團成一個團，把有墨跡的地方露出來，把土坷垃在上面蹭了蹭，天藍色的墨水果然暗淡了許多，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有什么異常。

李炮舒了一口氣，愉快地把衣服抖開，穿上。李炮向那棵槐樹走去，陳重慶已經在那里了。陳重慶看到了李炮就叫起來了，炮彈兒，快點兒，快點兒，看完了我還急著去掏斑鳩窩呢。李炮就按著斜挎的書包跑了幾步。兩人往東走，出了東寨門沿斜坡下去，左拐上田埂，從一塊麥地穿過去，走到了教學樓的工地。

施工的人都回家了，只剩下張大眼在那里守棚。工地上已經有一些孩子了。在一片綠油油的麥地里，一片不毛的黃土地顯得格外突兀，挖出來的土高高地堆起來，一嶺一嶺的，散發著新鮮的泥土味兒。有的孩子順著土坡滑下去，跳進基本挖成的地基里，帶下去些碎土，張大眼跑來跑去，大喊大嚷，不讓孩子們下去，可他跑到這邊那邊就有孩子滑下去，跑來跑去也管不了，也就不再管了，回到棚里去，坐在凳子上喘氣。陳重慶膽子大，直接跳了下去，李炮不敢學著他的樣子，就坐在土坡上往下滑，和細碎的土坷垃一起滾了下去。李炮站在地基里，只露出個小腦袋，卻又陷在了兩邊攏起來的土堆之間，看不見周圍的麥田。李炮有點害怕，擔心兩邊的土隨時都會塌下來，把它埋在里面。李炮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藍藍的，飄著幾處白云。李炮覺得天在轉，云也在轉。

語文課

有時候馬老師干脆讓李炮來領讀課文，他坐在講臺上，或是偎在門口曬太陽，甚至干脆騎著他吱吱呀呀的自行車回家了，收豆子，磨面，或者挑大糞，總是要有些事要去忙活的，死困在學校里，靠那么點民辦老師的工資，一家子人非得逃荒不行。

可今天馬老師沒有回去，也沒有領讀課文。早上來學校之前，他和老婆吵了一架，不為什么大事，雞毛蒜皮的，可正是這瑣屑磕絆人，馬老師有點心煩。馬老師說李炮，你領大家讀，大家都給我大聲點，別在那兒哼哼唧唧的。他說“都大聲點”的時候聲音不由高了起來，教室里鴉雀無聲，氣氛有點怪怪的。

李炮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凳子在腿后面響了一下。李炮把書捧起來，領大家讀。一篇課文讀過一遍，還沒有下課，馬老師還靠著教室的舊木門，抽煙，淡藍色的煙霧在明亮的陽光里顯得有些灰白，馬老師的影子落在講臺前的墻上，出奇的長。馬老師在同學們的讀書聲停止后的靜寂里，沒有任何反應。

李炮只好領著大家重新讀課文。讀完的時候馬老師換了一根煙，馬老師的影子落在講臺前的墻上，出奇的長。馬老師在同學們的讀書聲停止后的靜寂里，沒有任何反應。

李炮就只好繼續領讀。

李炮是很喜歡領讀時的感覺的，李炮覺得站起來，所有的同學就都矮下去了，他就像一支荷花一樣，擎在大團大團的綠之上，明晃晃的。有那么多的聲音跟在他之后，他讀一句，后面就是嗡嗡的一大片，同樣的聲音從每一個同學嘴里發出來，熱騰騰地往上冒，從齊腰的地方升到空中去，那嗡嗡的聲音掀動耳朵，癢癢的。尤其讓李炮得意的是，王露，王鄉長的女兒，那個干凈得像個罐頭瓶的小女孩也得跟著他讀，他能聽得到她的聲音，不管有多少人在一起讀，他似乎都能把王露脆生生的聲音剝離出來。王露亦步亦趨地跟著讀，有點傻乎乎的。李炮記得有一次，他讀課文的時候讀錯了一個字，就又緊接著把那個字重讀了一遍，王露卻跟著也把那個錯誤的音一塊讀了出來，甚至連更正的過程中的停頓也與他大致不差，她脆生生的聲音從大家的讀書聲中斜刺出來，李炮也跟著大家笑，竟一時不知道該讀哪一句了。可是現在，已經是第三遍了，李炮有些不耐煩了，他嗓子發渴，干巴巴的，熱辣辣的，有點氣悶，李炮真想忽然就下起一場雨來，下一場涼涼爽爽的雨。

李炮的聲音蒼白，軟弱，李炮讀道：“在高高的天空上，一群大雁正在向南方飛去。它們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李炮讀到這兒的時候走了下神，李炮心想這時候大雁早該回來了吧，可他們飛回來了又到哪里去了呢？其實李炮連大雁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只見過在天空中飛著寫著字的大雁，可沒有真切地見過，它們不像剪刀尾巴的小燕子那樣，把巢筑在房檐下，落在電線上。它們住在哪里呢？

這時候，下課的鈴聲終于響了。

雨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動不動就是嘩啦啦的一場。小也得瀝上個一天半日，大則是溝滿河平，滿路泥濘。寺上小學的教室里經常是濕潮潮的，還彌漫著從廁所沖出來的難聞的氣味。天氣一熱，教室里就焐出些水氣和熱氣，空氣變得黏糊糊的，凳子變得沉重、濕脹。桌子也是一樣，本就不十分光滑的刨花板條面也像蹭了豬油似的油膩。墻也濕脹，黑板也濕脹，窗戶也濕脹，人也濕脹，似乎整個寺上都陷于雨的纏繞之中。

日子也是一步一泥濘地向前，大家也還是老樣子地過活。孩子們也還是按時趕到學校，到晚了還是要站在教室門口站一節課。孩子們還是得認認真真地完成作業，做得差三落四了就還得站在教室后面面壁思過。

其實孩子們還是挺喜歡雨天的。雨總是帶來別樣的樂趣，看因雨來而忙碌的蜘蛛或是螞蟻，淋雨，捏泥人，炸響炮，閘堰，兜蝦，網魚，看大水，對于孩子們，這一切都是節日似的歡樂，都是這平淡的日子里的亮色。

泥濘著，歡樂著，日子就逼近了期末，考試就要來了，然后宣布放暑假的大會就要來了，然后厚厚的暑假作業就要來了，然后一個長長的假期就要來了。

期末典禮大會前的一夜，又下了一場雨，清晨出了太陽，依然是很熱。幾百個小小的頭攢集在一起，黑壓壓的一大片。各式各樣的凳子四條腿都陷在濕軟的地面里。

學生的隊列后面，是各班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學生隊列的前面，是幾張長桌子拼成的主席臺，罩著匹不很干凈的白桌布，上面放著咔咔啦啦響的擴音器。李校長，賈教導主任，教師代表，還有經常主持會議的金老師坐在主席臺那里，話筒在他們面前跑來跑去，他們輪流講話，講這學期哪班哪班的紀律好衛生好，講哪個哪個老師的教案備得好，講放假不要鳧水不要爬樹不要掏鳥窩注意安全別忘了按時按量認真完成各科老師布置的作業開學一定要按時報到帶齊書雜費，講我的話完了，講下面由誰誰誰講話。

李炮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每次放假總是要這么大同小異地啰嗦半天，凈說些不說也知道知道了也不怎么著的話。李炮心里只惦念著開始發獎，聽著念誰誰第幾名那才是最美好的事。況且衛老師前天就告訴了李炮他又得了年級第一名，李炮現在就更加覺得這會開得拖拉了。李炮就把那枚話筒想象成一只瘦狗，它跑到一個人的面前，這個人就嗒嗒嗒喂它一頓，跑到那個人面前，那個人就又嗒嗒嗒喂它一頓，那只瘦狗終于又到了李校長面前，李校長咳嗽了一聲，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水，李校長說現在開始頒獎。

李炮突然心里一緊，他覺得自己有些發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李炮極用心地去聽李校長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名字，生怕念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而那些名字反倒是聽不真切，飄飄悠悠的。

李炮終于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李炮忽地站了起來，走向了主席臺。李校長向前躬了腰，把一朵紅花別在了李炮的胸前，摸了摸李炮的頭，把一張獎狀、一支圓珠筆和一個記錄本遞給了李炮。李炮鞠了個躬，慌慌忙忙沖了下來。

然后是二等獎、三等獎，這是大家極為熟悉的程序。可是再然后，又冒出來了個最大進步獎，這讓李炮吃了一驚。李炮看著王露從凳子上站起來走上主席臺，李炮看著李校長摸了摸王露的頭，李炮看著李校長滿臉堆笑，把一朵紅花別在王露的胸前，李炮看著李校長把一張獎狀、一支圓珠筆和一個記錄本遞給王露。看著王露高興地走了回來，李炮很生氣。

李炮心里說，王露，王露你摔一跤吧，把你的白裙子摔滿黃泥巴吧。李校長，你也摔一跤吧，把你的吱吱響的自行車摔得嘎嘎響。

房子上的房子

報到還是在寺上小學，開了條，發了書，布置了向教學樓搬遷的事宜。寺上小學能搬的東西已經搬過去了，并不需要怎么再折騰。第二天同學們搬著自己的凳子到了學校，八點集合，排著隊，各自帶著書包和凳子向上地的教學樓走去，像是一群搬家的螞蟻。

附近的四所小學合并在了一起，都搬進了上地的教學樓。四所小學成了一所小學，四個校長成了兩個校長，李校長還是校長，只是成了副的。四個學校的鐵鐘要選出一個，寺上小學的鐵鐘音質最好，就成了上地小學的鐵鐘，衛老師敲鈴敲得很好聽，可她卻沒能來上地小學繼續敲她的鐵鐘，上地小學的郭校長是個戴著眼鏡的大專生，還會講世界語，他說要講民主，那口鐵鐘就由老師們輪流去敲，一個人一天。

可是各校的班級還是老樣子，沒有調整，都還是原來的學生，原來的老師，也就是都換了個教室而已，連桌子都還是山不轉水不轉的舊面目。郭校長說這得慢慢過渡，欲速則不達。至于過渡不過渡達不達沒有多少人會去關心，反正大家也都樂于保持著老樣子，輕車熟路的，又用上了這全鄉唯一的樓房，簡直就是好到天上了，鄉長書記的辦公室還只是矮趴趴的平房呢。

李炮卻并沒有怎么的快活。他覺得上地小學太大了，空落落的，連一棵大桐樹也沒有，連一片樹陰也沒有，連一片磚頭瓦塊坷垃蛋也沒有，就有些低矮的花花草草和新栽的松樹。李炮后來又發現了上地小學的不好，他覺得樓梯不太結實，走上去的時候一晃一晃的，一副要塌的樣子，走得人一頭冷汗。教室的窗子也太大，陽光總是涌進來，照得人睜不開眼。樓也太高，房子上再蓋一層房子，都蓋到樹梢了，從二樓的教室里望出去就是不遠處臨路的兩排楊樹，李炮覺得坐在二樓的教室里就像是坐在樹杈上，刮場風就會搖晃。

李炮總是聽見窗外楊樹葉子的聲響，聽見幾只鳥在樹上撲棱翅膀或是叫喚，李炮就走神了。李炮覺得老師講課也沒有以前好聽了，李炮發現馬老師上課的時候開始不時地摸他的鼻子。后來馬老師讓李炮領讀課文的時候，李炮發現自己讀得竟也沒有先前好聽了，李炮一站起來就覺得自己站得太高了，他的兩腿微微地打顫，聲音輕飄飄的。

李炮有點想念寺上小學了。

天空

李炮感冒了，發燒，還咳嗽。

母親先是給他熬茶喝，竹葉、石膏、綠豆、芝麻、甘蔗根、冰糖，母親跑來跑去的總算都湊齊了，一大鍋水熬成了一小鍋，一碗一碗熱給李炮喝，喝了兩天，也沒有好轉，就只好去寺上的小診所去買藥，吃了一天，燒得更厲害了，沒辦法了，父親就用架子車拉著燒得迷迷糊糊的李炮往磚廠跑。磚廠的劉醫生也就是劉先，是十里聞名的醫生，據說什么疑難雜癥都藥到病除，就是遠了點，藥也貴，現在卻都管不了這些了。父親拉著架子車救火似的跑了起來，七八里的路一會兒就跑到了。

劉先扒著李炮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李炮的舌頭，把了把脈，就吐出了幾個字：沒事兒，兩副藥包好。劉先扶了扶老花鏡，三下五去二就包好了藥，套在一個小塑料袋里，然后又麻利地給李炮打上了點滴。

很快就是中午了，沒有辦法趕回來，父親就跑到集上給李炮買了碗粉漿，父親和母親兩個人都說不餓，一口也沒吃。李炮喝了碗粉漿，吃了包藥，一瓶點滴打完的時候燒已經退了，精神也好多了。李炮沖著母親笑了笑，李炮說不礙事，好受多了。母親把頭彎了下來，挨在李炮的額頭上，臉上凝滯的暗色也慢慢舒開了。

父親拉著李炮往家趕，走得有些輕松，不像來的時候那么火急火燎。李炮躺在架子車上，背下面是一床水紅底黃花的棉被，很舒服。藍花花的天空中，糧所的一群鴿子撲簌簌地飛了過去，白云像小瓦一樣細細碎碎的，齊整地排成一片，被陽光照得亮亮的。

半路上碰到了三青叔。三青叔剛從集上回來，帶去的籮筐全都賣完了，臉上堆滿了得意的神情，大腳丫子走起路來比父親的架子車還要快得多。

三青叔說，哎，這是咋著了啊？不得勁了？

父親說，炮彈兒呣，凍著了，止不住燒，去磚廠找先生了。

三青叔說，不礙事了吧？

父親說不礙事了，輸了瓶水。你又趕集了？今兒生意咋樣兒？

李炮感到了架子車開始傾斜了，他知道是走到上地小學那里的長坡那了。架子車明顯慢了下來，李炮的頭高了些，先前只是聽見三青叔說話，現在已經可以看見他的上半身了。三青叔說，還不賴，今兒生意順活。奶奶，這衛紅旗的紅旗這回也插不上了，她的鈴敲不成了。

父親頓了一下，仰頭看了看路那邊的上地小學，把袢繩往肩的里邊推了推，馬上又拉著走。父親說，這回有本事的人多。哎，聽說那地錢還沒有發？不是說樓蓋起錢就交清的嗎？

三青叔說，交龜孫這兒的事兒，走著推著。那馬老師家的地不是也被占了，他還在那教書呢，不是一分錢也沒發。日他奶奶，都是孬東西。

一輛拖拉機開了過去，那嘭嘭的響聲和冒出的黑煙吞沒了三青叔的話。李炮深深地呼吸了幾下，他似乎很喜歡那味道。他看見那黑煙緩緩地往上飄，變得越來越淡，然后就沒有了。這時候，上地小學傳來了清脆的鈴聲，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李炮不知道是上課的鈴聲還是下課的鈴聲，他莫名其妙地有點討厭這鈴聲。

李炮忽然意識到架子車又像先前一樣平了些，終于過了這個漫長的坡。李炮再一次注視天空的時候，那群鴿子又從糧所的方向飛過來，掠過李炮上方的天空，打著唿哨，向遠處飛去。李炮又想起了他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把眼睛睜開閉上睜開閉上地玩。他閉上眼整個世界都消失了，睜開眼，就看到了藍花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