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給你看

1

小松十七，如果按現行的《中學生日常行為規范》的要求來衡量的話，小松應該算是一個“好孩子”。和同學之間沒有矛盾，遲早見了教師都會喊聲：“老師好！”該自己值日了，也從不惰懶，除了生病是不會缺課的，上課不搗亂，雖然大多都聽不懂，有限的課外活動都能參加，雖然他什么都不出色，并沒有他的表現機會。

小松人長得很英俊，山東大漢的身坯，面目卻很清秀，架一副金絲鑲邊兒眼鏡，衣著得體，不事修飾，行為持重，不茍言笑，小松的班主任對小松的評價是兩個字——“貴族”，老師講過老舍的《茶館》之后，同學們都叫他“松二爺”。

按中考成績論，小松原本不應該來這所省級重點中學上學，但是小松是市里一家效益最好的官商的子弟，這家單位給了這所省級重點中學一筆數目不小的款子，于是所有沒有達錄取分數線的子弟都堂堂皇皇地進來了，但自從走進這所學校以后，小松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小松所在的學校被稱為小城中的“清華園”，這所學校給自己教育的定位是“為高等學校輸送人才”，學校將小城學習成績優秀的初中畢業生幾乎“一網打盡”，學校高考本科上線人數占到學校畢業生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進入全國重點院校的學生占到升學人數的百分之五十，小松在這高手如云的同學中由不得不自卑。

小松的父親送小松進來的時候也不是沒考慮到這個問題，但是他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因為他認為不管小松是否能考上大學，這對小松的前途至少有兩大好處，第一點好處是這所學校向來以升學率高聞名全市，未來小松的同學絕大部分是大學畢業生，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同學是名牌大學畢業，同學的關系非同小可，對小松未來的發展肯定有好處，這是小松父親的人生經驗，他自己能坐上單位部門經理位置，如果離開市里主管部門工作的同學，那么……第二點好處是這所學校管理嚴格，小松在這里學到什么知識且不說，至少不用讓人擔心他會交上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至于小松幡然醒悟，如果真知道了學習，那么擺在小松面前的更是陽光大道，人生坦途了！小松的父親每每為自己的高明決策而陶陶然。

但是小松入學這一年多以來精神卻一日一日地萎靡不振了。小松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早些時候小松的父親每周去學?？葱∷梢淮?，每次去除了為小松帶來充足的營養品以外，還會借“請”兒子吃頓午飯的工夫為兒子帶來精神食糧。開始的時候他對父親送來的東西只管收下沒有太多的興奮，也沒有什么不滿，對于父親的苦口婆心的教導，沒有表現出虛心接受，也沒有表現出拒絕和不屑。但是小松對父親的到來越來越顯得冷淡了，最后甚至出現了明知父親要來卻托故避而不見。現在小松的父親非小松主動要求是懶得去學校看他的——好心換了個驢肝肺，當然也有例外而不得不去，那就是學校老師“有請”。

2

周三中午剛回到家中，小松的父親接到了小松班主任的“電召”，雖然老師說沒有太要緊的事兒，見面再談，但小松的父親心情還是不由地一緊，下午趕忙驅車到了學校。

小松的班主任見了小松的父親倒也挺客氣，他說：“本來昨晚就想給你打電話，但是怕你擔驚受怕，所以就拖到今天才通知你，小松的精神狀態實在令人擔心?！闭f話間就把小松的筆記本拿給他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就覺得好笑：“這兩天值日老師找碴兒，接二連三地扣我量化分，再扣我就死給他們看看！”

“這是我昨天批閱他們的周記時看到的，我之所以這么著急地約見你，是因為我怕要是小松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太對不起你了?！毙∷傻陌嘀魅卧捳f得很誠懇。

“你不必擔心，我知道他沒有這個膽子，我聽他講類似的話也不止一次了，無非是拒絕接受教育的示威，其實他什么也做不出來。玉不琢不成器，不接受教育還行？你大可放心地管，該打就打，該罵就罵，這由不得他！”小松的父親心里有底兒，覺得老師還是太年青，有點小題大做了。

“我想也許小松的思想比我們想象得要復雜得多，你看看他的這些扣分單?！?/p>

小松的班主任把一疊扣分單推到小松的父親面前：

2月8日，自習看卡通畫冊，扣2分；2月18日，上課坐姿不正，扣2分；2月22日，上課面對窗外走神，扣2分；2月28日，上課睡覺，扣2分；3月5日，未戴胸卡，扣2分；3月9日，晚自習預備鈴后還站著說話，扣2分；3月10日，上課低頭吃東西，扣2分；3月11日，午休在教室玩游戲機，扣5分。

小松的父親看了這些量化扣分單就有一點急了：“這個熊孩子，開學還不足兩個月就犯了這么多錯誤，給班上扣了這么多分，一定給你的管理帶來麻煩了，真是對不起，回頭我好好拾掇他一下！”

“你別急，我看小松這些扣分單恰恰反映了小松比較令人擔心的精神狀態，我們學校的管理制度你知道的，這種嚴格其實是相對的，對于那些學習上能跟上趟的學生，并不算嚴格，他們一心撲在學習上，小松出現的這些問題很難出現在他們身上，他們分不出這些精力。而小松就不同了，學習上跟不上趟，主觀上對自己沒有什么要求，在空虛無聊的精神狀態下，自然免不了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長期如此，在這樣的集體生活中他會被孤立起來，他的精神處于極度的壓抑狀態，而且自尊心也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掉，你看開學不足兩個月，他的量化分已經扣到19分了，再扣一分就是一個警告處分，這是要張榜公布的，他筆記本上寫的那句‘死給他們看看’讓我難以想象再扣一分他如何面對。”小松的老師不無憂慮地說。

“你說該怎么辦？”小松的父親情緒低落了下來。

“我覺得小松需要看看心理醫生了?！毙∷傻陌嘀魅握J真地說。

“看心理醫生？你覺小松精神不正常？我們這里哪有什么心理醫生？”小松的父親一下子提出了三個問題，小松的班主任聽出了其中的不滿。

“我以為小松現在需要心理調整，這不是我所能完成的，也許不是你能完成的。小松目前的精神狀態已經出現異常的苗頭了，這是個事實。聽說省城里有專門的心理咨詢機構，你不是經常出差到那里嗎？”小松的班主任對小松父親的三個問題一一做答。

“那是精神病患者去的地方，小松還不至于吧。這樣，我今晚先帶他回家跟他談談，明天早晨送他來上學，我保證他來了以后會有一個大的變化的，不能說不給你添麻煩，但會盡量少給你添麻煩的。你說吧，一天供吃供穿，百事不用他操心，也不求他真的能給我考上大學，好好呆在這里別犯錯誤都做不到！”小松的父親語氣有些激動了。

“這樣也好，你試著跟他敞開了談談，千萬別用武力！”

小松的班主任去教室叫出小松：“你爸來了，他想帶你回家談談，你心里想什么就跟他說說?！?/p>

“沒什么可說的?！毙∷筛诶蠋熒砗?，輕輕地說。

3

第二天早晨小松被他父親送來了，小松父親對小松的班主任說：“小松給我已經下保證了，今后一定好好學習，不給老師找麻煩了。小松，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毙∷傻椭^輕聲應道，像是回答父親，又像是答復老師。

小松這回返校以后還斷不了有扣分單，但明顯少了，小松的班主任也不敢再把扣分單當全班的面交給小松，怕他真承受不了走絕了路。小松的班主任把小松的情況向分管領導匯報了，分管領導一臉無奈地說：“又是一枚定時炸彈，他的處分就不貼出去了。你再找他談談，平平安安別出事就行。”

小松的班主任找小松談了幾次，小松大多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弄得班主任急不得又躁不得。

倒是有一次小松開口了。

“人總會有一些煩惱需要找個人傾訴才能好受一點，我一般這個時候總是找我的好朋友說說，你呢？”班主任問。

“我沒有煩惱?！毙∷汕逦鼗卮?。

“那你有朋友嗎？”班主任耐著性子又問。

“小時候有，現在沒有了。”小松說。

“為什么不在身邊交交朋友呢？”

“他們跟我不一樣，他們都在忙他們的事兒。”

“他們都忙些什么？”

“忙著學習?！?/p>

“你呢？”

“我不愛學習?！?/p>

“那你有什么愛好？”

“沒有什么愛好。”

“你沒想過你走進社會以后干什么呢？”

“沒想過，也不愿想，想了也沒用?！?/p>

“我真羨慕你這個年齡，年青真好！正是學習的好時候，其實你也不必拘泥于課內的知識，我看你不是愛看電腦書籍嗎，你在這方面鉆一鉆也挺好的，好男兒不可一日無事??！”班主任有一點動情了。

“我討厭我這個年齡，我看的書都是電子游戲方面的，我怕動腦子。”小松的回答還是那么簡捷。刀槍不入，這談話沒法進行了，小松的班主任沒趣兒地結束了談話，小松深深地鞠躬后轉身輕輕地回到了教室。

再也沒有老師來打攪小松了，小松落得消閑。在小松的心里，老師和家長都不會真的愿意來理解自己的，退一步講，就是理解了自己又能如何呢？這紀律還得遵守，這學還得來上，這時間還是難熬，生活又怎么會因為理解而發生變化呢？

近來小松為了避免扣量化分，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有出格的舉動，上課的時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走神，只要有一件事情來想著，那么這一節節課也是很好打發的。頭腦中快樂的事情都似乎變得遙遠而模糊，而那些不快的記憶卻歷歷在目，比如上學前班的時候阿姨教他們識字，那個“日”和“月”他怎么也分辨不清，眼睛的“眼”，鼻子的“鼻”這樣復雜的字他都認識了，但是一見這“日”和“月”他想到的總是阿姨那不耐煩的語氣，那鄙視的神色，他的頭腦立刻現出一片空白，他還是不認識，為此他悄悄地哭過好幾次，有一次是在睡夢中，記得媽媽說那天晚上他把胖乎乎的小胳膊突然伸到被子外面，大聲地喊了一嗓子：“日，日月的日，月，日月的月，我認識啦！”然后他就“嗚嗚”地哭，媽媽把他從睡夢中搖醒他還在傷心地哭，可是第二天上學前班去，他還是不認識那可惡的“日”和“月”，從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很笨的一個。

4

星期六的晚自習，小松專注地畫了三節卡通畫，下最后一節自習的鈴聲一響，教室還是像往常一樣的炸開了窩，通校生和住校生都忙著往教室外面狂奔，一個是為了能搶先從自行車的海洋中推出自己的那一輛，趁人潮形成以前沖出校門，這樣可以至少提前十分鐘回到家中，一個是為了能搶先一步回到宿舍，占一個水龍頭洗漱，這樣也可以提前十分鐘鉆進被窩，是的，大家都被一天十二節課、十一個小時的在校學習弄得疲憊到極點，似乎多一分鐘也無法忍受了，但是小松很瞧不起他們這種行為：太失態了，太沒有風度！

小松跟在人流的后面向教學樓外走去，他突然聽到前面兩個同學在說：“朝陽街的十字路口又新添了兩家網吧，64MB設置，而且是寬帶網，上周末去上了一個通宵，簡直爽死了！那里離學校遠，不易被發現。”在教學樓樓口人潮分成了兩股，一股涌向校外，一股涌向校內宿舍區，小松隨著人潮流向了校外。

人潮一出校門就加快了奔流的速度，他們都騎自行車，小松徒步，所以很快就脫離了人潮，他從從容容地向朝陽街的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現在是晚上十點多，等他走到網吧的時候一定會有空閑的電腦，那時候留在網吧里的都是坐通宵的鐵桿兒“網民”。

如果查房的老師發現他不在宿舍，那么明天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個不祥的念頭一閃而過，小松沒有想太多，他不愿想太多，他也不敢想太多，過了今晚再說吧！

浩蕩春風已經在傍晚時分就停歇，浮塵落定，夜空烏藍烏藍地倒扣在頭頂。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小松還是沒有加快步伐，他習慣于勻速運動，既不拖拉，也不焦躁，他有把握在十一點鐘到達目的地，那時候正是網吧的客人們交接班兒的時候。

沒有春風的吹拂，但在小松的眼里柳枝照樣柔情萬種，它們長長地、密密地披垂下來，比學校的女生還富有女性的柔媚，學校的女生一律被要求留著齊耳短發，煞齊的發梢總讓小松的眼睛感受到硬硬的刺痛，小松禁不住舉起雙臂從柳樹下穿行，手掌將柳枝撥弄得“嘩嘩”亂響，小松的嘴角也漾出了久違了的小酒窩，小松真的笑了，很舒暢的那一種。

輕輕的車輪滾動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后，小松警覺地回頭看了看，一個半大的小伙子沖他笑笑，然后加快了車速超過他。小松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就是這樣一直跟著他從學校的門口到游戲廳，最后又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從游戲廳里拎出來，回家后一頓暴打，直到他的母親替他求饒，以后的兩三天，他都必須爬著睡覺，他的小屁股沒能承受住父親拖鞋的考驗。但今晚不會有這種被跟蹤的危險了。

其實小松的家里早就有電腦了，也早就上網了，但是每次回家休息時上網的感覺都很糟糕，他的父親會一刻不離地坐在他的身旁，指導他走進那幾個死氣沉沉的教育網站。當然父親有時也會在他回家休息的日子里出差，他還是利用這個空隙學會了網上聊天，他學會了不少網上游戲，他也學會了如何刪除上網的記錄。

5

小松從網吧走出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春風又起了，卷起的沙塵打在臉上生生地痛。小松開始往學校的方向走，他計劃在6：15準時回到宿舍，那個時候起床鈴響過5分鐘，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正可以混在出出進進上廁所和買飯的同學中躲過宿舍管理老師的眼睛。

但是小松失算了，走進校門，小松遠遠地看見管理宿舍的老師望著他笑。

小松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煙，不酗酒，也不說謊。他從宿舍管理辦公室出來以后回到了宿舍，他看見舍友們的目光都紛紛地躲著他，他默無聲息地坐在床沿上發呆。

舍友們陸續離開了宿舍，小松才從意識的空白中清醒過來，該去上課！小松從床頭的包里取出一瓶藥，那種藥他每晚都吃兩粒，這樣他就可以擺脫頑固的失眠了，今天小松拿出的這瓶還沒有啟封，他從容地打開了藥瓶，他分三次吃下了它們。離開宿舍的時候小松沒忘記帶上藥瓶，他順路把它丟進了果皮箱。

小松來到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他眼皮一重就爬下睡著了，他不怕班主任會傳喚他，也不怕值日老師會透過教室后門的玻璃偷窺他，他從從容容地睡了。

上班的時候分管領導找到了小松的班主任，讓他通知小松的父親來領人，并指示在小松的父親沒有來到以前不要驚動了小松——那是一枚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出意外。

于是沒有人打攪小松的沉睡。

上午放學以后小松的父親才趕到，小松還爬在桌子上睡著，教室空蕩蕩的，窗外沙塵中散射出的陽光無力地照在小松的身上，小松的身體冰涼冰涼……

第二天早晨小松的班主任收到了兩張量化扣分單，都是小松的：3月31日，上網吧夜不歸宿，扣20分；4月1日，上課睡覺（注：共3次），扣6分。小松的班主任合計了小松厚厚的量化扣分單，累計恰好是50分——這是開除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