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像一個穿黑色露肩裝的窈窕女子。她有求于誰,就喊誰娘舅。我不喜歡她。
上海有一種致命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像她們說話的腔調那樣綿軟地搭在你的喉嚨上,要命的是怎么也甩不脫。上海以外的地方,被統稱為“鄉窩(下)頭”。小學的時候,去大舅媽家過暑假。門面逼仄的狹長弄堂,舅媽家住在最深處。她領我進去,一路上有阿嬸阿公打招呼:“紅娣,儂鄉窩頭親眷來啦?”聽得我好閉氣。上海人,也不過是叫紅娣。那時我雖然年方十二,已經是一個喜歡寫字的人,心高氣傲得很,取了很多筆名,其中有一個就叫“天下”,而且,紅娣家電風扇的頭都甩不圓,向左碰到櫥,向右碰到表弟表妹的上下鋪。想來她的鄰居家也是一樣。舅媽家住在長寧區的一個什么“里”,這種空間局促、人性壓抑的住屋有一種不得已的味道,充滿了雖然年深月久卻又像聊齋一樣隨時要消失的暗示。但是它的使用效率真的很高。我相信這種“里”,完全地藏著這個城市的內在精神。
這個城市精于算計,對于空間如此,其他也是如此,什么都可以折算成數字,包括人和他們的學位證書、等級證書。鄉窩頭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去上海,所以大學畢業的孩子,外來的孩子,得把各種自身條件加起來評分,合格了才能成為上海人。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得到這個冷漠而龐大的城市的認同啊,而你到頭來仍是一個不會說上海話的上海人。饒是如此,仍有那么多人愿意為它背井離鄉。我認識一個女孩子,長得雪一樣美麗,她大學畢業了不顧一切要去上海,四年了仍是沒有一個說上海話的朋友,在火車站邊上一個小公司做文案,住在梅川路那么一個聽上去美但是偏僻的區域。據說她的老板自己也是開電瓶車上下班的。所以上海可能是一個特別物質的城市,可是在許多人,更傾向于將它認作精神的歸屬。
我始終習慣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生活。我的這個小城也有高樓,還要建一條亞洲第二的大橋通到上海去。去年我要買一個家,中介帶我上到十一樓,城市盡在眼底,但是人和濠河忽然都小得失了方寸,風大得驚人,我恐懼地想起三年級時學的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后來我還是戰戰兢兢地下去,一下再下,將家安在了三樓。好了,現在的一切都合乎比例。剪草機將綠色的清香一絲不茍地送上陽臺,一只狗牽在主人手里向上望的時候,我完全看得清它溜圓的眼睛。那個聲名遠播的東方明珠,我始終沒敢上到它的太空艙。對玻璃這些透明的東西我都不信任,我太愛惜自己,覺得它們的質地比泥土和鋼鐵易碎多了。
我的家從前也在上海,爺爺一生嗜賭,終于把在同慶里的房子和家當都輸光了。幸虧如此,我才得以像一株棉花,來到遠方的土地上,慢慢生長,悠閑地開花。對上海我終于成了一個局外人,與她的溝通往往像交通一樣受到長時間的阻礙,這種阻礙像80秒的紅燈那樣令人心焦。是些什么人,能像地鐵在上海的心臟呼嘯往來?
這個特別都市的都市,卻有一個最鄉窩頭的雜志《故事會》。主力作者據說是鄉下農民,有一年雜志社邀請他們來上海玩,自然金貿大廈是非參觀不可的,陪著去的上海人指揮大家抬頭向上看,使勁向上看。哇,好高啊!隨著一聲聲驚呼,帽子紛紛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