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升官越是感到官小
風風雨雨的1987年我收到過天才地(鄉土)才兼人才鬼才的同行賈平凹兄的一封信,這是他給我的不多的信里的一封,他夸獎我說:“你不僅得了道,簡直還得了‘通’……”
雖說是好話,回想起來或有美滋滋的一面,但他還是說早了,他沒有看到我茲前茲后尷尬狼狽的許多故事。當然與前輩們相比,我的難處,我的尷尬狼狽,實在算不了什么。
去文化部時我倒是說過一句話,官員也是,至少是正當職業。
越是升官越是感到自己的官小,這是第一個感想。當官方知己太小,掌權方知權有限。
第二,你升官的結果是接觸到了更多更大的官,更高更管事更權威也更掌握資訊的機構部門。
第三,部門也罷,組織也罷,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已經存在了三十多年,它的運轉,它的規則,它的人馬都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格局。
琢磨自己官小并不是急于“做大”,而是明白了謙虛謹慎的必要,請示報告的必要,遵守規則紀律的必要,知道自己許多事做不成不能做的必要。
而責任是一個沉重的詞兒。那幾年,每天下班回到家,我常常感到語言信號的高度疲勞,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家里有人與我說話,因為聽話說話看文件(無聲的話),我已經搞了整整一天。我無法想象那些習慣性加班加點的工作狂們是怎么樣工作的。我其實是怕吃苦的人。
每到夏季雷雨閃電,我就心驚肉跳,生怕故宮火災。無官一身輕,戴烏紗好比是囚人的帽(河北梆子《轅門斬子》唱詞),從反面說明了官的責任。
文場多政治
官有官的效率、方便和辦事服務系統。
官當然也有官的麻煩,許多會你必須參加。有時連續多少天會,我開始懷疑我的神經的堅持能力。許多事你必須表態和負責。許多話你必須說。你常常被妒被告被“參”乃至被誣,你會成為某些對立面的眼中釘。
我曾經企圖在任職期內做一兩件影響全局的事,有些雖然開了頭,但不算成功。一個是1988年開了全國文化工作會議。制定了藝術演出團體改革的文件,基本上明確了分類改革的方針,即分別哪些是國家重點扶植的,哪些是推向市場的。這也引起了很大爭論。還有一年青年藝術劇院,設立了藝術總監一職,事后受到嚴厲批評,說是藝術總監的稱謂來自香港。
中央實驗話劇院選拔新的團長,采取了“招標”方式,至今頗受爭議,我還有待進一步認識。
另一件事,是我一直希望建立國家文藝評獎與榮譽稱號體系。世界各國,包括號稱不問文化事宜、連文化部都不設立的美國,都有國家獎。如普利策獎,就由總統頒發。日本的芥川文學獎,則由天皇頒發。我認為建立全國性正規的文藝評獎與榮譽稱號體系,有助于文化藝術事業的發展。我開了多次會,部里制定了一套方案,未克落實,擱置下來了。
曾聽說過(〈舊〉中國的特色)“官場無政治,文場無文學,情場無愛情,商場無平等競爭”。我的有限見聞體會到的倒是有“文場多政治,官場多文學”之虞。那些年的文人誰不是政治神經繃得比弓弦還緊?
幸虧我還有一個寫作的身份,而且自己很看重這個身份,我從來沒有忘記有言在先,我最多干三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部長王某人是很容易取代的;而作家王蒙,不論你對他的評價比較高或者比較低,他是不可替代的。一個作家可以遠勝王某,就是代替不了次一等的王某。
部長是可以做出癮來
不管怎么說,一到文化部,我的新角色仍然是有魅力的。國內國外,更多的人在注意我。我有了秘書有了專車有各個有關部門有精明能干的干部們執行我所解釋和貫徹的上級的意圖。而我,至少在文化部范圍內感到了被信任被依靠的滋味。說話算話的感覺真好。你還從來沒有這樣地相信自身的確實存在。被周圍的人所期待的感覺真好。不斷地思考,計劃,商議,聽取,決定,實行,分析,講解,辯論,扯滿智力的風帆的感覺真好。受到優待受到禮讓與照顧的感覺也不錯。不論出席什么演出晚會,都是先進貴賓室,后坐全場最佳座位。新皇冠車的音響真好。工資條的排號是0001也有令人一笑開顏的感覺。到處受到歡迎和討好的感覺真好。
我還必須承認,如果我再多干幾年,也許我也不想再回到寫作的案頭了。這正是我最怕最怕的。實話明說,部長是可以做出癮來的。
最難堪的是任部長期間,我去聽過一回李世濟等演員演出的京劇《哭塔》,是說白娘子的兒子,在二十年后長大成人,到雷峰塔前痛哭母親,感天動地,最后將塔哭倒的故事。我竟然淚如雨下,而且是涕淚交加。我根本止不住。這完全是失態。要知道不是我一個人看戲,周圍都是我的下屬呀!
我一邊當著部長一邊不忘寫作。一邊當著部長一邊設想著下來的那一天。我甚至在與外國官員會見時,聽到人家介紹我“文化部長,并且是一位作家”的時候,用蹩腳的英語補充說:“I’d like to correct the saying:l am a writer,mean while I am a minister.”(更正確地說,我是一個作家,同時是一個部長)。我還說過,“I was a writer,I am a writer and will be a writer only.”(我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只想當一個作家。)這樣想起,我又不能不感到愧對我們的共產黨,愧對那些信賴我任命我的領導人,更愧對文化部的同仁們與文學界的同行們了。
(摘自《作家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