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滿的紅色出租車在途徑一家醫院門口時,一串霹靂突然在他車頂上空炸開,把他嚇了一跳。一陣涼風過后,密集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砸下來,街上行人愣了片刻,立刻在風雨中四散奔逃。
這時,老滿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急雨里,對著一輛輛轎車招手,也不管是不是出租車,她都招手。她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沒打傘,也沒穿雨衣,就那么讓雨淋著。老滿把車停在那個女人面前,等待那個女人上車。老滿把雙手擱在方向盤上,聽見車頂被雨點砸得咣咣鐺鐺亂響,馬路上的雨越下越大,雨落到地上,立刻騰起一片水霧,因此馬路看上去更像是一條嘩嘩流水的河。就在那個女人打開車門那會兒,讓風吹進來,老滿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揉了揉嘴臉,讓自己有些冰涼的嘴臉慢慢暖和起來,他問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那個女人,去哪?那個女人冷冷地說,去公園。老滿以為自己聽錯了,把腦袋往后一伸,又問,去哪?那女人好像在跟誰賭氣,聲音聽上去麻木而固執,就去公園!老滿不耐煩地說,下雨去公園,有病呀。那女人提高嗓門說,就是有病,你沒看出來?老滿也提高嗓門說,好好考慮一下,到底去哪?那女人憤然道,你咋這么啰嗦?說去公園就去公園!你必須在三點之前把我送到公園。老滿趕緊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是走路去時間也夠了。老滿從后視鏡里偷偷觀察那個女人,她撅著嘴,似乎很生氣。老滿就想,他娘的,一定是去和哪個不醒事的男人約會,約會也不看看天氣,盲目啊。
老滿猛打幾下方向盤,出租車離開路邊,車子兩邊的水嘩嘩地濺起來,像箭一樣在空曠的大街上急馳。這時車里彌漫著濃烈的來蘇兒味,這是醫院里特有的氣味,看來這個女人已經在醫院里住了很長時間。雨刷器在老滿眼前緊張地工作著,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單調聲響。車快到公園門口時,那個女人突然說,把車開到公園里。老滿不由地咧了一下嘴,減緩車速說,公園門口有鐵欄桿,車進不去。那女人連忙說,我給你說一條路,那兒有個后門,那里看門的人我認識。老滿按照那女人指的路,車子沖出大街,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街。街上已經積存了很深的雨水,車子在雨水中艱難地往前沖,濺起的雨水像扇面樣在車頭前涌起,潑灑到出租車的引擎蓋上,又像瀑布一樣流到街上。車子在雨水中掙扎著,拐上一條水泥路,然后猛一拐彎,就到了公園的后門。老滿摁響喇叭,從公園后門偏房里走出一個打著雨傘的老年女人,老年女人伸頭看見車里坐的那個女人,果然就把門打開了。
公園里空無一人,雨還在下,比剛才小了許多,公園里的樹木葉片鮮明,更加翠綠,花花草草,被雨水一澆,水靈靈的,就連水泥地也被雨水沖刷得像面鏡子,能照出車影來。老滿按那女人的要求,把車停在公園里一張淡黃色的長椅旁,那是一張可以坐三個人的長條木椅,椅子后背稍帶彎曲。那女人隔著不銹鋼格子遞給老滿一張百元大鈔,老滿看看計價器上顯示的數字,就說,找不開,你給我零錢吧。那女人說,我要包車,現在給你的是定金。老滿也不說啥,就把車停到離那女人不遠的樹下。老滿見那女人沒有坐到她說的那張椅子上,而是躲在一顆樹下,不停地看表,老滿也看看表,離三點還有十幾分鐘,那女人要約會的男人還沒到。啥東西!老滿低聲咒罵著,他罵的是那個要來約會的男人。老滿談戀愛時,幾乎每次都比女方先到,除非特殊情況。老滿揉揉眼睛,又想了想,然后就笑起來了,他好像也在那張椅子上約會過好幾個女人,不過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前,老滿談過十幾個女朋友,后來做官又陸陸續續找過不少情人,女人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面前換來換去,把他都換迷糊了,現在回想起來,他經常張冠李戴連戀人和情人都分不清楚了。
接下來閑著沒事,老滿就開始算賬,這輛出租車是他花八萬塊錢買的二手車。老滿剛從監獄里出來那會兒,真不知道自己適合做啥。這么多年來,他除了做官,惟一的本領就是會開車,那還是嫌司機跟著不方便,自己學會開了。老滿不想找工作,他不習慣被別人指使來指使去,也不想做生意,他只想過簡單的生活,想來想去,開出租車倒是很對老滿的胃口。老滿把所有錢押上,又找人借了一些,就買下了這輛出租車。現在老滿急著還車錢,所以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大街上跑。
早上第一趟車,老滿路過一家賓館,拉走一個女人,收了十六塊錢。回來的時候,又在銀行門口接個活,是去附近的一個縣級市,回來就到了中午,在街邊小飯店吃了一碗刀削面,又拎著喝空的塑料瓶在小飯店的保溫桶上灌滿劣質茶水,然后到街邊廁所里撒泡尿、洗個臉,就一直跑到現在。
這會兒老滿感到有些困,想趴在方向盤上打個瞌睡,卻怎么也睡不著,尿泡撐得厲害,像是快要脹炸了,于是齜牙咧嘴去找廁所撒尿,回來就看見那個女人朝那張椅子走去了。老滿看看表正好三點。那女人靜靜地坐在長椅上,又過了幾分鐘,那女人要約會的男人還沒有來。這時女人腳邊濺起的雨水很快就把她的褲腳打濕了,病號服也被雨淋透了,顯示出了她瘦骨伶仃的身體,看上去就更像是一個病人。老滿撐起一把雨傘,傘是紅色的,沖進雨里,跑到女人背后,把傘舉在女人頭上,開始了和這個孤獨女人漫無邊際的閑聊,這也正是老滿喜歡的,他甚至狠狠揉了揉嘴巴,好讓嘴皮子利索些。但是只片刻功夫,老滿的后背就被雨淋透了,衣服像皮膚一樣緊貼在身上,使他的身體很快就涼透了。老滿試圖把女人勸到車里去,女人擦了下被雨淋濕的眼睛,似乎帶著微笑說,我在等待愛情,過去我的男朋友就像你這樣給我打傘。說著女人就幸福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升起了紅暈。老滿覺得可笑,一個臉色又黃又瘦,眼眶都塌陷的中年女人在這里等待愛情,真是荒唐,真是腦子出了毛病。為了試探一下這個女人的神經是否正常,老滿掏出自己的手機說,這是啥?女人扭臉看了一眼,擺手推辭說,我得了癌癥,活不長了,用不著手機。接著女人又說,我在這等他二十多年了,也許今天是最后一次等他,每次我都能聞見愛情的氣味。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他是天底下最愛我的人。女人一臉幸福地回憶說,那時我們每次約會都從這里開始,然后去宿舍、去看電影、去逛商店……有次他背我上六樓,我軟軟地趴在他背上,看見他額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我就不停地用手給他擦汗,有人還以為我病了,想上來幫忙,他趕緊制止說,我今天偷偷抽煙,被她逮著了,所以她罰我背她上樓。
女人說,二十多年前的今天,我就是在這張椅子上和那個后來背我上樓的男人認識的。那是一個身材消瘦,二十出頭,風流倜儻的小伙子,有一頭黑火焰樣的頭發,一綹頭發很整齊地斜搭在腦門上,他張開嘴笑時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很快就吸引住了我,只是我不明白,到現在也不明白,談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像恐龍似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我大病一場,幾乎處于半昏迷狀態,什么東西都不吃,什么話也不說。病好后我走路發飄,左右搖擺,我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要注意儀表,要振作起來,我找到他單位,門衛揮揮手說,他調別的單位當官去了。過了幾年,我又去新單位找他,門衛大聲說,他升官了,調走了,你要早來幾天就見到了。他從一個單位調到另外一個單位,總是在高升,這非常了不起,我真為他的不斷高升感到高興,我都有些崇拜他了。二十多年了,他的身影一直珍藏在我心里,好像還在不斷地高升,也不知道升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后來有人給我介紹過幾個對象,我覺得那些男人都像垃圾一樣讓我感到惡心,我每見一個男人,都要嘔吐一次,把心都快吐出來了。漸漸地,我發現我已經不會愛了,也不喜歡愛了,我已經把自己嫁給了愛情,就決不會再嫁給婚姻,就像哲學家蘇格拉底說的一樣,哲學就是等死的學問,愛情也一樣。
女人在向老滿訴說時,雨點抽打著雨布,發出嘭嘭的響聲。有稀稀拉拉的幾對戀人從他們面前走過,還有兩只喜鵲追逐著從他們頭頂掠過,落在出租車旁邊的樹梢上,喳喳地噪叫著。老滿就想,他娘的,還是鳥兒自由啊,想愛就愛,鳥兒之所以會愛,是因為它們愛得簡單,人就不行了,人的愛很復雜,還很難滿足,就像上臺階,上了一層又一層。老滿仰起臉,看見雨點像無數小精靈在傘蓋上跳舞,傘柄一旋,傘緣甩出一圈亮閃閃的飛檐。這時雨已經把老滿的頭發淋濕了,有些癢,他把手指伸到頭頂,那里禿了一小片,能觸摸到很光滑的頭皮,就像當年他的手指在女人光滑細膩的肚皮上劃過的感覺一樣。現在,老滿像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樣,枯萎的頭發像一堆亂草蓬松在頭上,臉上的贅肉把下巴都湮沒了,大肚皮鼓起來快頂著女人的后背了。傘太小,老滿盡量往外站,以免碰到女人的身體,但兩人挨得還是太近了,老滿感到女人的心在咚咚直跳,后來老滿才發覺是自己的心在狂跳,老滿誤把自己的心跳當成女人的心跳了。女人對愛情的執著感動了老滿,老滿的記憶在女人的敘說中慢慢恢復了,過去親身經歷過的一些事情,慢慢地想,他還能想起來一些。那些早已褪了色的戀情就像一部經典老式電影一樣反復在他的腦海里回放,最后定格在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次戀愛上。
二十多年前,老滿還在一個基層小機關里工作,雖然他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談了幾個對象,都相繼提出了分手,理由是各種各樣的。老滿知道,其實她們就是覺得他這樣的人不會有什么前途。當然,經濟上更是指望不上的。就在那個時候,別人給老滿介紹了一個叫秦紅的對象,秦紅的父母都是老師,她自己也是本科學歷,在一所中專里教哲學。秦紅這個人,老滿現在還能想起來,她身材不錯,削肩,細腰,長腿。在她的身上,既能看到南方女子的那種纖巧,又能看到北方女子的那種灑脫,屬于相當耐看的那種,而且越看越有味道。但她臉長得啥樣老滿就想不起來了,一會兒是這個樣子,一會兒是那個樣子,飄飄忽忽的,老也固定不下來,不過她左耳朵上有一顆黑痣,老滿記得很清楚,因為人們都說有著這樣一顆黑痣的人顯得比別人聰明,平時秦紅詼諧機智的話語好像也印證了這一點。那時,老滿經常去學校里找秦紅,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很快就成了校園里最搶眼的戀人。那時候秦紅臉上總是帶笑,走路也是腳步輕快,有時還哼著歌。傍晚時,他們喜歡相擁著坐在窗前,窗外不遠處是座土山,山上站滿了樹,一排排,一行行,風吹時,滿耳嘩嘩的響聲就涌進了屋里,清晰而溫柔。晚霞降臨時,山上樹林就像是要燃燒起來的樣子,樹尖合力撐著一大片霞光,努力地阻止霞光的滑落。老滿摟著秦紅,手臂從她的肋下穿過,這樣他的手就停在了她的胸前,指尖能夠感覺到她的乳房,他用指尖去摁一摁她那彈性良好的乳房,她就會責怪老滿不老實。有次,老滿到衛生間里端來一盆熱水,硬是幫秦紅脫下絲襪,半蹲著給她洗腳,用毛巾擦干凈,抱起她的左腳擱到自己腿上,剪起了腳趾甲。那咯嗒、咯嗒的剪刀聲清脆、悅耳,讓老滿感到心里的欲望正被剪刀一點一點地剪出來。剪好之后,老滿又把十個腳趾甲仔細地磨了磨,然后問秦紅舒服不舒服,秦紅微閉著眼,臉紅撲撲地不說話,十個白里透紅的腳趾甲在老滿懷里動來動去。剎那間,老滿的心頭一顫,朝那十個腳趾甲撲下去,把它們挨個吻了一遍,接著老滿的舌頭又在她的腳踝處舔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舔她的小腿,舔她的膝蓋,最后老滿掀起了她的裙子。當時,老滿紅著臉,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頭欲火熊熊燃燒起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粗暴地把秦紅抱到了床上。
就在老滿打算和秦紅結婚的時候,局長把老滿喊到了辦公室里,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平時很威嚴的局長笑瞇瞇地問老滿,小伙子,有對象沒有?老滿還從來沒有進過局長的辦公室,要知道局長辦公室可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平時不管誰見局長都要先和辦公室打招呼,安排時間,然后像看病樣坐在局長辦公室對面的會議室里等。那天,老滿實在是太緊張了,屁股坐在椅子角上,嘴里嗚嗚哇哇地說著,意思是說他就要結婚了,希望局長能夠賞光參加他的婚禮,可局長從他嘴里聽見的只是嗚嗚哇哇的聲音。于是局長擺擺手,意思是不要緊張有話好好說,接著局長用手指夾起煙,老滿盯著那支煙看了一眼,馬上變得機警起來,他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嘭地一聲摁起一串藍色的火苗,火苗小心翼翼地舔著局長的煙,局長吸了一口,滿意地說,我老戰友的女兒想在咱局找個對象,選來選去,就選到你了,怎么樣?見見面?老滿又嗚嗚哇哇說起來了,局長以為老滿靦腆,不好意思,年輕人嘛。局長就暗示老滿,要是答應了這樁婚事,他可就前途無量啦。老滿的腦子頓時哆嗦起來了,眼前出現了一幅情景,一束陽光穿透陰云,照亮了大地,正好照在了老滿頭上。老滿一邊腦子說,機不可失,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趕快答應吧,另一邊腦子說,使不得啊,咱不能做陳世美呀。結果兩邊腦子糾纏著廝打起來,打得老瞞不知所措,腦門子上汗都冒出來了。老滿老拿不定主意,局長倒是很給老滿面子,又點著一支煙,等這支煙差不多抽完了,局長終于失去了耐心,很不高興地把煙摁滅,還沒說話,老滿就趕緊投降了,他咬咬牙,狠狠心,屁股一歪,就坐到了陳世美的位上,結果老滿的婚姻就以微弱的優勢打敗了老滿的愛情,他和不是秦紅的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
沒有愛情的日子老滿一樣過得有滋有味,老滿認為女人就是太看重愛情了,所以她們很容易吃虧,其實愛情就是游戲,就是一種病,就是和神經病差不多的病,大多數人三年兩載就自愈了,只有少數人一輩子也好不了。那些把愛情掛在嘴上的男人,大多一事無成,只能依靠愛情像孔雀開屏樣吸引女人,成功男人不需要愛情,就已經美女成群了。老滿就很有體會,當他做到局長那么大的官時,先后有過二十多個情人,面對眾多情人,老滿開始收斂錢財,大方地用在情人身上,讓她們嘗到甜頭。作為一個局長,本該很忙,可他一個月的事情半個月就做完了,剩下的時間他都用來與情人周旋,沒有一個情人為他爭風吃醋,他很得意,有幾個男人能像他那樣隨心所欲地把那么多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啊。那時候,老滿不光對情人好,對手下人也不錯,他雖為單位最高領導,卻從不擺架子,見誰和誰握手,溫暖了不少人心。就在老滿最得意的時候,他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當時,老滿正在一家賓館里開會,吃過飯,還喝了些小酒,回到賓館房間,他剛松開皮帶,就推門進來兩個人,宣布他被“雙規”了。來人念完決定,就面無表情地盯著老滿看,好像在等待老滿的反應。開始老滿還算鎮靜,他哆哆嗦嗦伸手想請人家坐,手卻怎么也伸不出來,接著老滿腦子里就嗡嗡叫了兩聲,有些天旋地轉,有些腿軟,他手一松,褲子就掉到了腳后跟。后來人家問他什么他就說什么,什么“想致富,動干部”啊,受賄啊,他都口吐蓮花,態度好的沒辦法。好在老滿受賄不多,沒啥問頭,就把他打發到監獄里去了。沒多久,老滿的老婆提出要和老滿離婚,老滿沒辦法,不同意不行呀,樹倒猢猻散嘛,老婆不但帶走孩子還要走了房子,弄得老滿出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老滿嘆了口氣,不由地抖了抖手,好像還在為自己的遭遇表示惋惜。這時,雨基本上停止了,天色也略顯清明,透過云層露出了些許陽光,老滿收起傘,低頭看到,路面上出現了成群結隊的螞蟻,老滿蹲在地上,用手指撥弄著那些螞蟻,螞蟻們馬上就改變了行走方向。老滿繼續用手指驅趕那些螞蟻,那個女人就眼淚汪汪地說老滿,你不要把螞蟻往水里攆,它們這樣小,好些螞蟻都淹死了呀!老滿停止了驅趕螞蟻,然后站起來,他抬起兩條胳膊,努力擴展開胸膛,大口呼吸著濕潤新鮮的空氣。公園里的空氣真好呀,他想說,卻沒有說,不是他不想說,是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他半開玩笑地說,你等的那個男人會不會就是我呢?女人目光專注地盯著那些螞蟻,看樣子根本就沒聽到老滿的話。女人的目光似乎要穿透螞蟻,看透它們的五臟六腑。老滿自嘲地搖搖頭,也去看那些螞蟻,這時那女人突然扭過臉,臉色蒼白地盯著老滿,眼里裝滿了內容,又好像什么也沒裝,冷靜得讓老滿感到陌生,那女人目光銳利地說,絕對不會是你,因為他絕對不會開出租。老滿感到剛剛想調侃幾句的心情頓時變得沮喪無比了。那女人話一出口也感到有些不妥,就掏出錢包,從里面摳出一張兩寸大小的男人照片讓老滿看,老滿覺得有些眼熟,趕緊伸手說,讓我仔細看看。那女人已經收起照片說,你看兩眼就行了。咋樣?比你好看吧。接著,女人又從錢包里摳出一張兩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遞給老滿說,這張是我年輕時候的。老滿接過來一看,照片上的女人瓜子臉,大眼睛,臉龐光光的,手捻辮梢在微笑。老滿覺得有些眼熟,又似乎不太眼熟,像是似是而非,又不像是似是而非,他把照片還給那女人,撓撓頭,又閉著眼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這張照片。等他再睜開眼,那個女人正雙手緊緊捂著身體,縮成一團,渾身劇烈地哆嗦著,連牙齒也磕磕碰碰地直響。她臉上的汗和眼淚從她塌陷的兩腮匯聚到尖尖的下巴上,不斷地往下滴,老滿掏出紙巾替她擦臉上的汗,那女人就說,快送我回醫院,我好像快不行啦。老滿抓住她的胳膊,扶著她離開椅子,鼻子嗅到了一股清冷的氣息,就像是盛夏從地窖里冒出來的冷氣,老滿打了一個噴嚏,把女人攙進車,迅速趕回醫院。路上那女人好了一些,她把一張名片放在儀表盤上說,這是我的名片,以后我用車就叫你,你的電話在服務牌上,我已經記住了。老滿雙手緊握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也沒顧上看女人的名片。車到醫院,那女人自己下來,走了幾步,就有些搖晃,她扶著路旁的一棵樹站住,微微喘了口氣想吐,但沒吐出來,干嘔了幾聲,卻嘔出了眼淚。停好車,老滿趕緊攙著那女人進樓上電梯,回到病房里,一個醫生正在訓斥一個女護工,女護工眼淚汪汪地辯解說,我都幾天沒合眼了,只迷糊了一下,人就不見了,再說她一個重病號,能跑到哪里去?醫生說,就因為是重病號,才不能讓她亂跑,她要出了事,你就滾蛋回家吧。正說著,女護工見老滿攙著那女人回來了,就趕緊跑上來換過老滿,把那女人扶到床上躺下,醫生掏出聽診器聽了聽,立刻對那女人實施急救,氧氣瓶呼吸機心臟起搏器都用上了,老滿見那女人蒼白的臉掩在氧氣罩后面一動不動。等搶救完,那女人就昏沉沉地睡著了,只剩下床頭輸液瓶在有規律地滴著。醫生把老滿當成那女人的家屬了,就對老滿說,她的病很危險,如果搶救不及時,就不好說了。老滿嚇了一跳,路上還能說話,怎么一回病房就不行了,說倒下就倒下。接著老滿就想起來他還不知道那女人叫啥,于是趕緊下摟,打開車門,拿起那女人放在儀表盤上的名片,原來她叫秦紅。這個名字好熟悉,也許是同名同姓吧,老滿這樣想,只想了一會兒,老滿就納悶了,他拍拍腦袋,他的腦子現在真是不好使了。
從那以后,秦紅這個名字就一直在老滿的腦子里徘徊不去。白天,老滿開著車,街邊樓房店鋪就流水似地向后退,晚上兩束車燈筆直地射向前方,光柱里塵土飛揚,還有一些小蟲子,受著燈光的吸引,直接撞到了車玻璃上,立刻尸漿四濺,一只只地撞死,就如盛情綻放的一朵朵黃色小花。那段時間,老滿沒心情吃飯,經常是鞋子一脫就鉆進被窩,把頭蒙得死死的想來想去,他過去談的那個秦紅會不會就是現在躺在醫院路里的那個秦紅呢?老滿突然想起來,二十多年前,秦紅送給他一張照片,老滿睡不著了,半夜爬起來,他過去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習慣已經堅持好多年了,他在他租住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地尋找,在一個塵土飛揚的皮箱里找到了他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日記本,里面正好夾著秦紅手捻辮梢在微笑的那張照片,就和他在公園里看見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
就是她,這是老滿突然醒悟后的一聲驚悸的喊叫。他帶著秦紅的照片沖進病房的時候,秦紅的病床已經空了,上面鋪著白布單,沒有枕頭也沒有被子。老滿問旁邊床上的病人,那人裝迷糊,支支吾吾不愿意說話,或者答非所問。老滿就去找那個他見過的女護工,女護工偷偷告訴老滿,在病房里不要打聽死人的情況,那樣會刺激活著的病人。接著,女護工告訴老滿,你要找那個叫秦紅的病人,就去太平間吧。聽說她年邁的父母也病了,正雙雙躺在另一家醫院里,他們就她一個孩子,可她卻先走了。
大概沒人相信,老滿是第一次去太平間,因為算命先生告誡他,一定要遠離靈堂、火葬場之類的不祥之地,否則他的仕途之路就不會一帆風順。現在老滿已經沒有這些顧慮了,在去太平間的路上,老滿還是感到心里隱隱作疼,他像喝醉了酒似地甩著兩腿走路,兩只手像在空中抓著什么東西。太平間在一個隱蔽的小院落里,要不是有人指點,老滿還以為那是個廢棄的舊車間呢。老滿跟值班老頭打個招呼,老頭穿著城里很少見的對襟白褂背心,脖梗油黑,手指蘸著吐沫翻著死亡登記本,翻了一會兒,老頭眨了眨紅腫的眼睛,一張嘴說話,聲音宏亮,就像在大山里喊話,連老頭臉上兩個鼓鼓囊囊的眼袋都跟著晃動起來,老頭說,你是她什么人?老滿趕緊往外掏煙,邊掏邊說,愛人,愛人。又比劃著說,她是我媳婦,就是我老婆!老頭吸著老滿的煙,有些疑惑地說,她死的那天,咋沒見你來?老滿說,我出差了,剛趕回來。老頭說,那你登記一下。于是老滿就在一個本子上登記,簽了名。等辦完手續,老頭嘩嘩啦啦抓起一串鑰匙,領著老滿朝太平間走去。
通向太平間的走廊很安靜,能嗅到很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墻上的燈在潮濕的走廊里亮著昏黃的光,恍恍惚惚,猶如夢里一般。那天,老滿走得很慢,有些猶豫,還有些后悔,他突然對這個類似于地獄般的地方產生了恐懼。但很快走廊盡頭就響起了咣咣當當的聲音,老頭正費力地打開太平間的鐵門,然后摁亮電燈,里面是一間很大的房子,老頭扭臉朝老滿喊,你媳婦的冰柜號是017,你自己去看吧。這時老滿仿佛看見,二十多年前的秦紅正手捻辮梢微笑著盯著他看,她身邊是一片青幽幽的燈光在和她做伴。老頭似乎看透了老滿的心思,就說,怕啥,自己媳婦有啥怕的?老滿看墻上還有一排按鈕,就一個一個摁下去,結果屋里所有燈光都亮起來了,連冰冷的墻壁都變得通體透明,如同舞臺上輝煌的燈光效果。老滿不再害怕了,正如老頭說的那樣,他怎么能害怕自己的媳婦呢?冰柜的門打開了,隨著一股冰涼的霧氣,老滿把放著秦紅尸體的柜子拉出來,只見白布單裹著一個人形。老滿想,也許好多年后,他也要被凍在這樣的冰柜里,這樣一想,老滿就哆嗦了一下,感到很冷。接著老滿揭開白布單,他的心就劇烈地扭在了一起,像有兩只手正在絞著他的心臟,雖然他又看見了她左耳朵上的那顆黑痣,但他還是不肯把躺在冰柜里的這個秦紅和他心里的那個秦紅聯系到一起,好像她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就在老滿要蓋上白布單時,他看見躺在冰柜里的秦紅手里捏著一張發亮的硬紙片,老滿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硬紙片摳出來,原來是張照片,就是秦紅在公園里不讓老滿看的那張照片,這次老滿看清楚了,照片上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年輕時候的老滿,照片背面還有老滿寫給秦紅的愛情杰作,雖然字跡有些模糊了,但老滿還能認出來:我的愛就是我不變的承諾,讓愛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盛開的鮮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