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談老,就在眼前,然而談何容易!
原因何在呢?原因就在,自己有時候承認老,有時候又不承認,真不知道從何處談起。
記得很多年以前,自己還不到六十歲的時候,有人稱我為“季老”,心中頗有反感,應之逆耳,不應又不禮貌,左右兩難,極為尷尬。然而曾幾何時,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聽得入耳了,有時甚至還有點甜蜜感。自己吃了一驚:原來自己真是老了,而且也承認老了。至于這個大轉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自己有點茫然,正在推敲而且研究。
不管怎樣,一個人承認老是不容易的。一位九十歲出頭的老師有一天對我說,他還不覺得老,其他人就更可知了。我認為,在這里關鍵是一個“漸”字。若干年前,我讀過豐子愷先生一篇含有濃厚哲理的散文,講的就是這個“漸”字。這個字有神奇的效果,它在人生中的作用決不能低估。人們有了憂愁痛苦,如果不漸漸地淡化,則一定會活不下去的。人們逢到極大的喜事,如果不漸漸地恢復平靜,則必然會忘乎所以,高興得發狂。人們進入老境,也是逐漸感覺到的。能夠感覺到老,其妙無窮。人們漸漸地覺得老了,從積極方面來講,它能夠提醒你:一個人的歲月決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應該抓緊時間,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好,免得無常一到,后悔無及。從消極方面來講,一想到自己的年齡,那些血氣方剛時干的勾當就不應該再去硬干。個別喜歡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的人,或許也能收斂一點。老之為用大矣哉!
我自己是怎樣對待老年的呢?說來也頗為簡單。我雖年屆耄耋,內部零件也并不都非常健全,但是我處之泰然。我認為,人上了年紀,有點這樣那樣的病,是合乎自然規律的,用不著大驚小怪。如果年老了,硬是一點病都沒有,人人活上二三百歲甚至更長的時間,那么今年狂呼“老齡社會”者,恐怕連嗓子也會喊啞,而且嚇得渾身發抖,連地球也會被壓塌的。我不想做長生的夢。我對老年,甚至對人生的態度是道家的。我信奉陶淵明的兩句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這就是我對待老年的態度。
看到我已經有了一把子年紀,好多人都問我:有沒有什么長壽秘訣。我的答復是:我的秘訣就是沒有秘訣,心里沒有負擔,胃口自然就好,吃進去的東西都能很好地消化。再輔之以腿勤、手勤、腦勤,自然百病不生了。腦勤我認為尤其重要。如果非要讓我講出一個秘訣不行的話,那么我的秘訣就是:千萬不要讓腦筋懶惰,腦筋要永遠不停地思考問題。
我已年屆耄耋,但是,專就北京大學而論,倚老賣老,我還沒有資格。在教授中,按年齡排隊,我恐怕還要排到二十多位以后。我幻想眼前有一個按年齡順序排列的向八寶山進軍的北大教授隊伍,我后面的人當然很多。但是向前看,我還算不上排頭,心里頗得安慰,并不著急。可是偏有一些排在我后面的比我年輕的人,風風火火,搶在我前面,越過排頭,登上山去。我心里實在非常惋惜,又有點怪他們。今天我國的平均壽命已經超過七十歲,比解放前增加了一倍,你們正在精力旺盛時期,為國效力,正是好時機,為什么非要搶先登山不行呢?這我無法阻攔,恐怕也非本人所愿。不過我已下定決心,決不搶先夾塞。
不搶先夾塞活下去目的何在呢?要干些什么事呢?我一向有一個自己認為是正確的看法:人吃飯是為了活著,但活著卻不是為了吃飯。到了晚年,更是如此。我還有一些工作要做,這些工作對人民對祖國都還是有利的,不管這個“利”是大是小。我要把這些工作做完,同時還要再給國家培養一些人才。
我仍然要老老實實干活,清清白白做人;決不干對不起祖國和人民的事;要盡量多為別人著想少考慮自己的得失。人過了八十,金錢富貴等同浮云,要多為下一代操心,少考慮個人名利,寫文章決不剽竊抄襲,欺世盜名。等到非走不行的時候,就順其自然,坦然離去,無愧于個人良心,則吾愿足矣。
(選自《閱世心語:季羨林經典散文新結集》,出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定價:29.00元)
(編輯/曹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