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突然就飄了下來,毫無預兆。
雪花慢悠悠地掉下來,仿佛某處春花被風吹落。午后的陽光依然溫暖細致,似乎一時之間還沒有明白過來以致于沒有來得及引退。
其時,莫郎中坐在窗前捧著收音機搖頭晃腦的聽十八相送。
村莊很靜,也沒有人前來打擾莫郎中。收音機里小旦依依呀呀的聲音攪得莫郎中柔腸百結。窗外的雪在陽光中扯棉撕絮漫無邊際,這一切使莫郎中感到某種虛幻而心碎的美麗。
十八相送后,是天氣預報。莫郎中摁掉了開關。莫郎中從不關心天氣。
雪似乎要停了下來,零碎的雪片仍在慢悠悠地猶豫不絕。然后,突然就起了風,從南邊吹來,不慌不忙,剛好把雪吹走。
光線也似乎被打亂了順序,莫郎中的屋里便開始陰晴不定。
風還吹來了一方手帕。手帕被莫郎中的窗棱攔了下來。
莫郎中是給茶壺續水回到窗前看到手帕的。自然而然,他推開窗取下了那方手帕。
手帕是淡蘭色的,其中一角繡了朵細小的不知名的白花。
看了一會后,莫郎中決定把它重新丟進風里,在放手的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又留下了手帕。關上窗后。莫郎中隨手把手帕蓋在收音機上。
冬天的午后對于安靜的村莊來說也依然顯得漫長。
雪停了會后又大起來,一朵一朵,漫不經心地掉下來,茶味越來越淡,莫郎中決定換一茬茶葉。
剛要起身的時候,他看到鎮上的郵遞員小丁把自行車停在窗下。
小丁說,莫先生,有你的一封信。
把小丁讓進屋后。莫郎中拆開信看了一遍,感到奇怪:這信不是我的,寫信的人我不認識。說的事情我也不曉得。有沒有搞錯了?
小丁指著信封上的地址斬釘截鐵地說,錯不了。
莫郎中把信封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也覺得錯不了。地址的確是他這里。但名字用的是莫郎中而不是莫亦明。
小丁胸有成竹地肯定:這也錯不了,你家只你一個郎中是不是?
小丁離開后,莫郎中把信從頭到尾又讀一遍。信上的字寫得端正而秀麗。只有了了數語。
你:
我的七里香開了,我聽到了風聲,吹來吹去,風吹出了我的淚珠。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一條河水,河邊種遍了七里香,每一支花朵上都長出了人臉,她們全對我好看地微笑,笑著笑著,不知為什么,我就掉下淚水來。醒來的時候,我格外想念你,想念留在你那里的七里香。
信的落款是:我。
毫無疑問。莫郎中平靜的生活就這樣被一封信稀松地攪亂。
莫郎中從來沒有養過七里香。
雖然是郎中,莫郎中其實并沒有見過真正的七里香,只在書上看過它的插圖,黑白線條構勒出來的圖片棱角分明,實物對于莫郎中來說仍然是模棱兩可的。這個也不是問題,關鍵是這封信來自哪里?
莫郎中輾轉反側了一夜,依然一團霧水。
因此。夜里的這場大雪莫郎中毫無知覺。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他嚇了一跳,窗外白晃晃的雪光使人微微目眩,有一瞬間莫郎中感到某種不真切的抑郁,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有幾只麻雀停在窗臺上。神情看上去似乎若有所思。
這天第一個前來莫郎中家的是住在村南的孔伯。
孔伯帶著他的收音機,說是突然不響,讓莫先生幫忙看看。
在把收音機拆得一片狼籍后,莫郎中隨意問了問孔伯關于七里香的這種植物。
出乎意料的是。孔伯對七里香熟悉無比,他向莫郎中描述了它的形狀、顏色后,還特意指出,很香。傳說它的香氣七里外都能聞見,所以叫七里香。
孔伯問,怎么突然問起七里香?
莫郎中想了想答,沒什么,就是突然在書中瞧見隨意問問。
摸著重新響起來的收音機,孔伯很高興,莫先生的腦子就是好使,什么都懂。
在聽了一段樓臺會后,孔伯說,其實我們村子里從前到處都有七里香的。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有那么一兩株。
莫郎中不禁奇道,我怎么從不知道。
孔伯說,那時你還沒有出生,很多很多年前了。
莫郎中還沒來得及問。孔伯就三言兩語接著解釋了沒有七里香的緣故。
那時村里的郎中也姓莫。
某個四月的夜晚。老莫郎中坐在七里香旁吃酒,吃到一半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就睡了過去,于是老莫郎中做了個夢,夢見村西的一株老樟樹開了個口。從里面游出一條白蛇。
醒來后。老莫郎中看到盆中的七里香正慢慢地一朵一朵綻放。浮出讓人窒息的濃香。
天亮后,被夜里的夢攪得心神不寧的老莫郎中請人一同前往村西的老樟樹,同去的人背著農具本打算看過后就下田,隨著老莫郎中圍著老樟樹轉了幾圈后不知為什么就用農具在樹下挖了起來。結果挖出了一具白骨。縣里來了幾個警察在村中住了幾天后就離開了,得出個結論:白骨是女性。關于死因卻模棱兩可。
幾天后,老莫郎中就莫明其妙地瘋掉了。
村里就謠言四起。有人說是老莫郎中殺了人,結果被鬼魂所纏自動指出藏尸點。有人說是七里香種久了會成精,那些香息會擾人心智。還有人說是老莫郎中偷偷與一個叫七里香的女人好過,后來那女人不知為什么跳了河。
隨著老莫郎中的死去,謠言漸漸停止,村里的七里香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一株株死去。
孔伯離開后,莫郎中再次摸出那封信,他聞到了某種久遠而虛弱的香氣。
悵然若失的莫郎中按下了收音機的開關,收音機里并沒有節目,只有一片沙沙的噪音。
出于無所事事打發時間的想法,莫郎中懷著僥幸的心情不停地調整頻道。幾分鐘后,他在某個頻段上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說:現在是聽眾來信時間。
停頓了一會,她說,下面是一封來自一個暑名叫莫郎中的信,他在來信中說希望我們幫她找一個叫七里香的姑娘。說到這里,莫郎中突然聽到她莫明其妙地笑了笑,笑聲里似乎蓄藏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冷意。
莫郎中屏息聽下去,聲音卻戛然而止。接下來無論驚魂未定的莫郎中怎么擰,收音機里都是一片沙沙聲。仿佛遙遠的某個地方下著雨。
午后很快到來,莫郎中再次聽到收音機里響起了十八相送。
雪光在窗外被陽光照出使人恍惚的光芒,莫郎中坐在窗前,村莊依然一片寂靜,沒有人前來。
信的神秘性已把莫郎中打攪得一團糟,卻又無可奈何。在十八相送的依依呀呀中,莫郎中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疲倦。
女人的出現,起初只是一個點,仿佛是一點墨水掉進水里。慢慢就變大。
女人立在莫郎中的窗外對他淡淡而笑,不知為什么,莫郎中并沒有生出什么驚慌的情緒來。在心底深處他感到了某種不適,然而卻似乎抓不住這絲稍縱即逝的近于虛無的感覺。
女人進到屋中來時,十八相送還在百般低徊。莫郎中看女人的眼神不由自主變得柔軟。
女人說她叫七里香,住在河對面。女人的語氣溫軟而親昵,表現出某種如魚得水般的熟稔。
莫先生。女人親切的說,我來拿回我的七里香。
莫郎中干巴巴地說,你什么時候把七里香放我這兒了?
女人就吃吃笑起來,別逗了,看你平時挺老實的,怎么說起謊來也這樣順風順水。
莫郎中一急,額上就出現了一排細汗,他吃吃說道,我沒有說謊,真的沒有七里香,不信你自己去搜。不知為什么,說到這里他突然禁不住曖昧地笑了一下,想想又覺不妥立即收起來。
女人并沒有在意這個曇花一現的笑容。
她熟門熟路地穿過屋子。走向院子。莫郎中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從一株棗樹后面抱出一盆綠色植物,葉片碧綠盈盈,仿佛躲在某個春天并不曾被這蕭煞的冷冬所更改。
女人得意的笑,還說沒有說謊。
女人并未聽莫郎中的解釋就要匆匆離開。
開了門,女人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內,忽然又停了下來說,你們村子里的人現在都在曬谷場上排隊領七里香種子,你這么喜歡七里香,也去排隊好了。
顯然,莫郎中的整個思維已被這一連串的事情搞得一片漿糊。因此對于女人的提議他亦沒有做出什么得體的回答。
后來,女人并沒有一走了事。
現在,女人與莫郎中一起坐在窗前。村莊一片寂靜,雪光在太陽下溫文爾雅地晃動,莫郎中聞到一種淡淡地溫暖而潮濕的香氣。
莫郎中不動聲色地在記憶深處快速地打探著有關女人的碎片,最后他依然不得不再次堅信: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女人嘆了口氣,看來,你是真的把我忘記的一干二凈了。
莫郎中閃爍地笑了笑。
女人的故事聽上去不可思議。
叫七里香的女人,她的院中只種七里香。
七里香盛開的月份,女人就搬到院子里住。沒有月光的夜里,七里香上仍然浮著一層月光,這些月光開出美麗而心慌的光澤,仿佛來自夢境。
同樣,在這樣的夜晚做出的夢亦變得真假不分。
那些夢大多延綿不絕又零亂不堪。
有一晚,女人看見一株七里香里游出一條白蛇。
白蛇仰著頭看著女人,后來就慢慢地游出花叢,消失在門外。女人感到一陣心慌,然后跟了出去。
白蛇越過河水來到對面村莊西面的大樟樹下,圍著樹根轉了轉就不知所蹤。
第二天女人前往村西的大樟樹,在那里看到了形單影只的莫郎中。
莫郎中打斷了女人的故事,這個莫郎中不是我。
女人嫣然一笑,反正他是莫郎中,我稱他莫先生。
女人不容置辯地繼續她的故事。
不管你信不信,莫郎中搬進女人的院子住了下來,那些日子天空中所有云朵都潔白地落在了女人的院子里。愁人的香息使月份變得遲緩而美好。
七里香開完了就開始調謝,枝頭上只剩下幾枚零落花苞的日子,女人讓莫先生抱走了一盆七里香。
但是,我忘了告訴莫先生七里香開放的具體時分,女人悵然若失地說,這是關鍵部份。
接下來女人還以抒情的語氣肯定:七里香開放時分,是夢與現實發生混淆的醉人時刻。
女人與孔伯的故事使莫郎中感到某種豁然開朗,然而,當他想要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的時候,發現兩個故事的時間在邏輯上無法銜接,而且細節上也各自分岔。若用點力仔細分析,不得不這樣說:這根本是兩個有著本質區別的故事。
最后,莫郎中只好不置一詞的靜坐。窗外的雪白茫茫一片,光芒靜靜的起伏。
女人抱著七里香,神情飄搖。莫郎中發現女人的面貌具有某種卓爾不群的特質,現在他根本無準確法判別女人的年齡。
后來就說到了那封信。莫郎中發現自己突然找不到那封信,于是他向女人背出了信的內容。
令他驚奇的是,女人并不承認寫過信。
女人吃吃地笑,我這輩子從沒有給任何人寫過一封信。
但是,女人承認做過信中所提到的那種夢境:在某條河水邊種遍了七里香,每一支花朵上都長出了人臉,她們全對她好看的微笑。
女人下結論:很多女人都會做到類似的夢。過了一會又意味深長的總結:女人與花都有一個外人不能接近的真相。
女人抱著七里香離開。莫郎中在屋中翻箱倒柜再也沒有找到那封信。他開始懷疑是否存在著那樣一封信。
午后向黃昏輕微移動,反襯著窗外的白雪光。越過窗臺的光線變得遙遠而不真實。井然有序的時辰亦變得若即若離而無法肯定。
莫郎中徒然地坐在窗前,他的腦中飄下紛亂的雪,它們寂靜堆積,仿佛花瓣被風吹下。村莊異常的安靜。
不知為什么,他希望能夠再次收到一封信。信的內容簡單到只有稱呼和落款人。
莫郎中深深地陷入這個充滿抑郁地情節中。他感到世界變得虛弱而搖擺。
當莫郎中意識到收音機中的十八相送在循環往復時。他不得不相信時間發生了某種不可置信的停頓與闊大。其時,他注意到那方被風吹來的手帕上繡的白花原來是一朵小小的七里香。
后來,莫郎中堅信自己聞到了傳聞中七里香那種濃郁的香味,它們使他頭昏目眩。蓋著手帕的收音機中十八相送唱得人柔腸百結。
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開始變得遙遠而虛假,一如這個無法確定的村莊午后。
多年以后,你如果經過村莊。會聽到很多故事。
其中之一就是關于莫家的。
村里的人說。這是他們莫家躲不過的命,老莫郎中這么好的一個人,說瘋就瘋了。他這侄子如今也莫名其妙變得顛七倒八。
他們又說,村里的人都知道,無論是誰只要與小莫郎中說上幾句,他馬上就會把話題轉到一個叫七里香的女人身上,又講這個女人住在河對岸,種滿院的七里香。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癲話嘛,不說這河對岸無村子,這附近方圓幾十里我們都相熟,哪有什么叫七里香的女人。倒是他自己種了滿滿一院子七里香。大概是被熏癡了。一個男人,種著那樣滿滿一院子七里香,嘖嘖,七里香豈是能種那么多的,墻角院落種一二株就夠香的了。
到了夜里,當你隨他們坐在池塘邊時,也許聽到的是另一個版本。這個版本的敘述者口氣壓低:七里香種久了會成精,那些香氣就像一條蛇游進人的身體中攪亂心神。
后來,你在月光下心慌地發現村莊上家家戶戶都種有七里香,空氣永遠潮濕而芬芳,使人心醉神迷。
最后。我提醒你一句:這是一個關于村莊的故事,也是一個關于情字的故事!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