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懷著崇敬和沉重的心情沿江上行的。
九寨之路不僅僅是一條山水旅游之路,也是一條人文歷史之路。很多古代文獻和民間傳說都認為,岷江上游河谷地帶曾是古成都平原聯系西北地區的文化走廊。
兩旁是巍峨的大山,山腳下的岷江波濤洶涌,重重的山和綿綿的水是我們的同行者,也為單調的旅途增添了無限風光。茂縣是川西北高原向川西平原過渡的高山峽谷地帶。也是以羌族人聚居為主的地區。
人類的文明蘊育和發展都與河流有著不解之緣,數千年前,羌人的一支便沿岷江逐步南下,在成都平原上建立起了古老的巴蜀文明。從地圖上看,川西北高原屬于青藏高原東南緣,阿壩東南部為高山峽谷地區。屬于橫斷山區北段。正是這些遠離世俗、只在白云深處的山脈,帶來了雪山的水,正是雪山的水養活了像藏族、羌族這樣的剽悍民族。
羌族和我們漢族一樣經歷過幾千年的風雨悲苦:也和我們一樣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風俗。其實,能在中華大地,這片幾千年里烽火不斷的土地上頑強生存下來是多么不容易啊!我實在想知道,羌族是怎么與天地相依,與山水共處,是怎么為生存灑下熱血的?進入二十一世紀。羌人的生活、歷史、文化仍是那么神秘。
導游小姐是羌族人,當我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向她問起羌族人的歷史時,女孩臉上的笑容掩蓋不住,露出兩行潔白的牙齒——羌族人喝泉水,牙齒都很白。在羌族導游生動的述說中,我們猶如做了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大地之上,馬蹄聲濺起飛沙走石,秦始皇的鐵騎從遙遠的地方殺奔而來。羌族人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族長說,我們不能屈服,也不能死,我們要活下來,讓羌族的后代生生不息。羌族人不甘被所向無敵的大軍征服,不愿淪為秦始皇的奴隸,于是,羌族歷史上最悲壯的一幕開始了。或許當時的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不是一次逃難。他們從此開始了新的生活。隨后中原經歷的千年戰火里,一個又一個的王朝滅亡,而羌族能幸運地生存下來也正是因為這一次遷移。
我看到車窗外的岷江,那是一條躺在山谷之間的巨龍。它滋潤了它所流經的每一個湖泊、每一片山林、每一寸農田。岷江因源于岷山西南麓而得名。溯岷江而上,經汶川、茂縣。到虹橋關而分兩源:東源出自松潘弓杠嶺,稱漳金河;西源出自郎架嶺,名羊洞河。兩河交匯之時,水聲如注,一清一濁,勢如奔雷,震蕩四圍的山川。
導游說,喝岷江的水要比喝礦泉水強。雖然我沒有去驗證這句話的真假,也沒有懷疑這條江的水質。更不會在意它的水是否甘甜可口,不過我深信這條江的偉大以及羌族人對它的依賴。是這條江滋潤了這片山嶺,清澈不曾被污染的江水正是這塊大地的珍寶。
沒錯,水永遠比食物重要,可上哪兒去找新的水源呢?這個問題曾深深地困擾著當時逃難的羌族人。不過岷江給了這群人新的滋潤,這時,羌人察覺秦始皇的大軍沒有繼續追來。他們忽然發覺,自己身下的土地其實就是新的家。從此,羌族人的根就深深扎在這片山河之中。
不過,這一切只是開始,誰也沒有想到寂靜的山林背后孕育著一場駭人的風暴。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盯著羌族人,他們是這片山林原本的主人——咯基人。這種情況就像受傷的小鹿聞進獅子的領域,戰爭一觸即發。雖然這并不是一場必要的爭斗,不管背后有什么陰謀,血終究流了。
沒錯,咯基人不歡迎也不能容納羌族人。只是,羌族人能來到這里,是用多少生命的犧牲換來的。然而最重要的是羌族人根本無法割舍對這片大地的感情,他們已經把自己當做這山林的兒女。
咯基族的戰士是那么的兇悍,反觀羌族人,經過大逃亡后所剩下的人并不多了,屢戰屢敗后,他們漸漸陷入絕境。
接下來的發展有些像神話了。某天晚上,所有的羌人都做了同一個夢,夢中一個白胡子的老頭教了他們一個戰勝敵人的方法。
第二天。所有的羌族人都用一快白布染上雞血。圍綁在額頭上。然后是用白色的石頭攻擊咯基人。說來也怪,這天的霧出奇得大,咯基人根本無法看清飛來的石頭,更不用說躲閃開了。咯基人看見頭上綁著雞血白布的羌族人,不禁大吃一驚,開始恐慌,順理成章地被擊敗了。如今我們已經找不著咯基族了,他們可能就是在那時候滅亡的。
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神話中的老人確實讓人將信將疑。不管怎樣,羌族人的確是用自己的力量擊敗咯基族。他們還依靠自己的智慧建造了神奇的羌寨。羌寨其實就是一條村,但村子里每間屋子都有暗道相連,外人進村后如果沒人帶路是無法走出來的。羌族人就依靠這種建筑與外敵做斗爭。導游介紹說,那用石頭堆砌而成的碉樓,高7米左右。人站在里面可以監視遠方敵人的動靜。據說這建筑物曾在長征中立下汗馬功勞。
今天的羌族人都聚居在阿壩州一帶,這里的自然條件很好,山水都很充足,但是比起霓紅鬧市、繁華的街道。他們似乎不及我們城市人會享受。大概是他們不愿加入有紛爭的地方來。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種族隔膜、語言障礙。
山與水是人的精神的折射。生活在平原的漢民族從來是講究中庸、平和的民族,而羌族不是。據說,居于岷江上游的羌族人與進范之敵的戰斗,歷時達兩百年之久。兩百年的戰爭。已經足以使一個溫良的民族變得剽悍,更何況在高原山水中生存的民族骨子里就不具備那種忍辱負重的性格。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羌族人與藏族人一樣。從來就沒有服過輸。深夜在松潘的一家小賓館里,一邊聽著外邊的風雨之聲,一邊讀阿壩的歷史。感覺四面的山在沉默中是有呼吸的。呼吸是那種沉重并帶著那么幾分蒼涼的。如同城外滔滔而過的岷江。
如果說山水是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歷史的長河中就那么不動聲色地鑄就了一個民族的性格。那么。長期的生存狀態則加速了這種性格的形成并將其固定下來。使之成為一種在血液中流傳的、永不會被磨去的烙印。應該承認。在阿壩的山上、水邊生活的民族。他們的歷史從沒有寫著豐衣足食、百姓安康之類的字眼。正是這種隨時可能生命不保的生存狀態,加速了藏、羌人的危機感,使他們變得張揚、火爆、剽悍。藏民個個跨刀而行,呼嘯而來,奔馳而去,刀除了方便使用之外,恐怕也因為民族性格的原因而多了那么幾分攻擊性。
除了人為的災難,大自然的災難也是形成他們性格的原因之一。洪水、泥石流、地震。這一切在山區并不是難以遇到的事。阿壩處于地中海一一喜馬拉雅山地震帶,地震活動頻繁,最近的一次災難性大地震是1933年8月25日那個悶熱的下午。茂縣境內的疊溪發生的一場突如其來的7.5級大地震,大地震導致有著1300多年歷史、扼守著松茂古道的邊防重鎮疊溪古城發生了筆直地陷落,山崩地裂使小城連帶附近的21個羌寨全部沉入岷江化為烏有。湍急的江水在疊溪城被崩塌的山石圍堵成3個大堰,造成岷江下游斷流40余天。這場滅頂之災在掩埋了一座城、折斷了一條江、于瞬間吞噬了6800余人的生命之后,又于10月9日沖開了疊溪下海子的堤壩,3個大堰在海拔2258米的高度上碎裂成11個海子,而那已經被拘禁了46天的江水則猶如脫韁的野馬以每小時60公里的速度直搗成都平原。洪水到達都江堰時,掀起的浪頭高達4丈。江水橫流處,茂縣、汶川、灌縣(今都江堰市)的沿江村鎮化為一片汪洋,又使2800余條生命被固定在了永恒。
大地震使疊溪古城從此從地圖上消失了,一如神秘的龐貝城,只留下水下近百米的建筑,凄婉地訴說著那場悲劇。生死一瞬間,歲月以古城的沉淪詮釋著生與死的辯證,論證著歷史的永恒和莫測。
地震引發的地面塌陷,使山石堵塞岷江成為堰塞湖,就是現在風景如畫的疊溪海子。這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為完整的地震破壞遺址之一。堰塞湖,顧名思義是由火山熔巖流或地震引起的山崩滑坡堵塞河床后形成的湖泊。迄今只有70年歷史、在地質學上頂多算是幼年的疊溪海子,雖然沒有來自侏羅紀、白堊紀的古老歷史,卻也昭示著自然界真實的滄海桑田。
與舉世聞名的龐貝古城帶來的感觸不同,龐貝的火山爆發遺跡雖然被挖掘出來、纖亳畢現的呈于觀者眼前,但其所引發的只是對地質與歷史進程的一種遠距離憑吊:而疊溪城雖然已被滔滔江水所湮沒,觸眼皆是高峽平湖的美景,但災難造成的切膚之痛卻是濃郁而又逼仄。這兩種感受的差別是否只是囿于兩者之間時空的差距呢?
汽車經過一個山崖停了下來,我居高臨下向下望去,只見峽谷中是連綿的碧湖,湖水微泛藍色,透著幾分靈氣,猶如藍寶石落在谷底,晴空下更是奪目,這就是疊溪海子。海子兩邊的高峽,將湖水團團圍住,長長的,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相隔不遠,落差幾十米。與奔流的江水比,這個海子是靜止的,好比鏡子。它的顏色比海更藍、更透,那種藍透著神秘,半個多世紀前那場浩劫過后,整個山村傾刻消失了,一個美麗的奇觀出現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望著神秘不可測的水面,讓我想象村莊里的人是否生活在了另一個世界。在海底么?
面對疊溪。你可以真實地體會到什么是滄海桑田,什么是人類面對自然災害的束手無策。什么是人的渺小;你可以更為直觀的感受到一個干巴巴的法律名詞一一”不可抗力”的質感與分量。這真的有些令人沮喪。然而,當我們循岷江抵達都江堰時,卻又分明感到毛老人家的那句”人定勝天”也并非妄語。短短一天,我們親眼目睹了人與自然關系中受制與掌控的兩極、無能為力與揮灑自如并存,魚肉、刀俎的角色互換。
寒冷、饑餓、死亡始終影隨著這群人。接二連三的人們饑渴而死,活下來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人的生命顯得這樣脆弱。于是。羌族人發明了一種樂器來紀念死去的人,那就是羌笛。幸存的人聽到羌笛幽婉的音律,痛楚感、不適感通通消除,重新邁開步伐向未知的家園走去。盡管困難依然,但是,就這樣放棄實在不甘,每種生物都有求生的欲望。羌族人堅強地開始了生的搏擊……
遭受了太多苦難的民族有可能成為一個庸常的民族、一個不思進取的民族,但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另一種可能性是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從此徹底拋棄了民族性格中軟弱的部份,從此以另一種強硬、剽悍的形象出現,我想,藏族、羌族就應該是這樣的民族。
車行在岷江峽谷中,朝窗外看去,沿途見得最多的是一座座造型十分獨特的石頭房子,它們都建在高高的山上。導游小姐介紹說我們已進入羌族聚居區,現在看到的就是號稱“西羌第一寨”的羌族寨落。羌寨建筑的特點非常明顯:在寨口處一定有座高高聳立的箭樓,那就是羌人建筑藝術瑰寶——羌碉,但更多的是一樓一底的房屋。這種羌房和漢族的住房不一樣。羌房的建筑材料都是就江取材,下層的墻是用江里的灰色石塊和以沙土砌筑的,灰色的石塊就那么裸露著,絕不光滑,也仿佛根本就沒想讓它變得光滑,這跟周圍的山的顏色協調起來。房屋是山長出的一部分,山是更大的房屋。而房的上層則是木柱搭建,四周也不封住,大概只是為了存貯一些雜物。木制屋檐伸出墻基不少,這應該是雨水充沛地區的民居特點,為的是防止雨水滲壞地基。石頭是羌人的圖騰,所以有的房屋連房頂都是石塊當瓦層層蓋過去。
我許久許久地凝視著車窗外的羌寨,在藍天之下它是那么古老、神秘。羌族民居靠近屋頂的一塊。習慣用白色的石頭拉出一條邊紋來,很有個性。不過現如今,現代的建筑早已取代了大部分村莊,遠遠望去,每家都有衛星電視的大鍋蓋。水電站一座接著一座。據稱光汶水縣就有大小二百多個。輸電線的高塔立在山頭,給人很不和諧的感覺。
阿壩是藏、羌、回民的聚居地。挨近成都的少數民族大都被漢化了,無論服飾上還是語言上與漢人均沒有太大區別。只有越往里走。你就越能感受到一種異域風情。
溜溜坡,盤盤路,羌家人,云中住。在山間的小路上。不時閃現出幾個淳樸的羌族婦女,身著斑斕艷麗的民族服裝,腰系繡有“喜鵲鬧梅”圖案的圍裙,腳穿形似小船的“云云鞋”,頭上包著黑或白的頭帕,背上馱著高高的背簍。朝白云深處的山寨走去。羌族女子大多身穿紫紅色的長衫,戴著各種銀牌飾物,在衣服的領邊、袖口邊都繡有非常美麗的花邊,艷麗多姿。若不是有些家屋頂上裝的衛星接收“鍋蓋”還透露出些許現代生活的氣息。我覺得他們仿佛就生活在遠古天邊。古羌人的后裔在這片土地上頑強地生存繁衍,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民族民俗文化遺產。羌族是真正的民族活化石。
進入茂縣,兩岸的高山滿目荒禿。寸草不生。山系沙質沉積巖地質,巖石在風化后形成碎石,常發泥石流。大雨過后,山地水土流失嚴重。不時可見坍方的巖石堵塞路面,雨季時造成山體滑坡可截斷岷江。這就是森林消失后的惡果,也是自然給人類的警告。然而,令人憤憤難平的是,作為歷史的代價,人類伐木毀林結下的苦果卻是由羌人來品嘗的。他們世代生活在岷江兩岸貧瘠的土地上,以至于生活用水都成大問題。我被羌人在如此惡劣的自然條件下求生存的堅韌精神所感動。特別是當看著那些建在山腰中被云霧縈繞的羌族民居后。我便不得不感嘆羌人的堅韌和頑強。看看他們,我們在都市中的抱怨就會悄悄地消解。觸景生情,那首千載悠悠的涼州詞在耳畔唱起:“岷江遠上白云間,一片蒼涼萬重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蠶陵關”。
阿壩遙遠得象一場夢,沉默的石頭、遼遠的草原、奔走的馬……以及干凈的陽光底下那些高原紅——這是阿壩的全部還是只是表面?我知道我說不清,就象說不清一場夢。
想起本次旅程。我們穿越時空,認識了這片大地里除了藏族以外另一個我從未聽聞過的民族,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一向被游人忽略或輕描淡寫的民族。那是一個可愛的民族。再怎么美麗的大自然都無法與其相比,任何寶物在我眼里都顯得那樣脆弱渺小。
責任編輯: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