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川故事

1、牽牛花

牽牛花類似山村姑娘的際遇。

它們通常纏繞在房前屋后的柴垛、菜園的籬笆或是野外草棵上，細細的藤蔓，綠葉翩翩，或大或小的粉紅、紫紅、白色、藍色喇叭狀花朵晨開昏閉，從夏季一直開到秋末。生長環(huán)境的貧瘠、簡陋映襯的它們逾發(fā)顯得生機盎然。但鯉魚川人覺得牽牛花屬于草類，算不得什么花，人們并不珍視。

生多了姑娘的人家對待那些女孩兒們不也是這樣熟視無睹嗎？

2、消失的行當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歲月就將一些行當從生活中抹去。回過頭來鯉魚川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已經(jīng)許久許久沒見鍛磨的、扒鍋鋦碗的、旋棒槌縛笤帚的、賣針頭線腦和染料的這些“流浪者”的身影了，響徹在街巷中南腔北調的吆喝已是久違的事情，只留下空洞的稱謂偶爾出現(xiàn)在大人們言談中，讓孩子們聽來仿佛神話。

3、鴉鳴

棲息在樹頂?shù)臑貘f突然“哇、哇”鳴叫著飛起，這意外的舉動和難聽、嘶啞的叫聲把獨處山野作活的人著實嚇一跳，心里頓生不祥之感。遇上沉不住氣的老人或婦女就停下手里的活計，沖那烏鴉“呸呸”一陣唾罵。

4、啄木鳥

空寂的山林里傳來“砰砰”輕響，那是灰色啄木鳥在覓食。它銳利的雙爪抓住樹干，結實的短尾支撐著身體，用長長的尖嘴鑿開蟲子藏身的樹皮，再以帶鉤的舌頭將它們掏出吃掉。

啄木鳥“砰砰”的鑿木聲，使身處幽深或空曠山間的人不再孤獨。

5、淋溝

村西三里外有一個天然水滃（鯉魚川稱水坑為“滃”），叫月亮滃，水底有泉，四季不干。說不清什么時候，村民們修筑了一條水渠，將月亮滃的水引出來，經(jīng)過村南一直通到村東，沿渠的菜園和麥地因此得以成為水田。

鯉魚川人把水渠稱之為“淋溝”。這條寬約二尺、兩公里長短的淋溝自“七九”月亮滃解凍開始有水，直到冬季來臨月亮滃再次冰封才干涸，這其間除了灌溉，還為村民提供洗衣、洗菜等諸多生活方便。于是每當淋溝出現(xiàn)流水總是令一村人欣喜，在他們看來，只有淋溝有了流水才算真正到了春天。這不：燕子嘰嘰鳴叫著來噙泥筑巢，蜂、蝶不斷飛臨水邊，剛剛耕種的菜園泛出綠色，浣衣的村姑在水流中不時看到各色花瓣，她們認得那粉的是杏花，紅的是桃花，白的呢？無疑是梨花。

6、兩省人

鯉魚川深山區(qū)西北兩面和山西省僅隔一山，自然少不了和山西人打交道，相臨的村莊還相互通婚。山西人時常來鯉魚川趕集，鯉魚川人則不但端五節(jié)去山西偷撇葦葉，到山西的山上去打柴、去偷砍窯木賣，還背著小麥到山西換土豆種和蒸年糕用的玫豆。說起來還是鯉魚川人沾人家山西便宜多，但他們卻偏偏有些瞧不起山西人。夏天，山西人偶爾會挑著李子、花紅到鯉魚川來賣，那水果是鯉魚川罕見的，孩子們垂涎三尺，一群人圍著、看著，就忍不住去偷了。山西人勃然大怒，非要去找村支書理論。就有人看不下眼去，上前說，不就算盤子大一個水果么？也值得！山西人就嚷起來：要說也不算啥，可不能偷啊！？頓時兩人如同斗雞，吵的臉紅脖粗。直到有人出來打圓場才罷休。山西人較真。鯉魚川流傳著一則笑話，說山西人來趕集，到供銷社買了一只“馬蹄表”，非纏著售貨員再給他搭一塊小個兒的紅星手表。是說山西人沒見識吧？但這未嘗不是擅長做生意的山西人天性流露。鯉魚川人去偷葦葉、偷砍窯木被人家抓住，最多被沒收包袱和斧頭了事，一旦天晚山西人還管住、管吃。而有此一番經(jīng)歷的人回來后卻有了炫耀談資，說那種叫“石條”的面食如何如何硬，好吃是好吃，但不好消化——嘻皮笑臉，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山西人不吃魚，鯉魚川人夏天帶著“魚頭精”去山西藥魚，山西人遇見會阻止，說那水人吃哩、要飲牲口哩。卻原來他是看上了盛藥的瓶子。盡管山西有個家喻戶曉的大寨村，但與鯉魚川相鄰的深山區(qū)山高皇帝遠，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風俗——女人不下地勞動，卻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連炕沿都抹的锃光瓦亮。山西女人喜穿大紅大綠，梳洗打扮的花枝招展，相比之下男人的穿戴則像叫化子。熱情好客給山西女人招致了不好的名聲，鯉魚川很多男人都炫耀在她們的炕頭上找過便宜。一山之隔，兩省交界的人們啊，數(shù)不清的瓜葛糾纏。

入冬前，老師每年都帶著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步行幾十里，到山西去背煤，以便冬季教室取暖。孩子們對山西的白頭火柴情有獨衷，因為不用磷片，在光亮的鐵锨上一劃就著，使其顯得新奇獨特，其實那正是它的缺點，說明不是安全火柴。山西的餅干可不敢恭維，蘇不拉嘰的，一看就知道缺少細糧摻多了玉米面。而供銷社屋中央那個被大塊煤燒紅的鑄鐵爐子則令孩子們驚詫之余充分領略了山西煤炭資源的富饒和取暖的奢侈。

7、造糞

淫雨綿綿，時疏時急，敲打得叢林和村邊的玉米地 “唰唰”作響。空氣陰沉潮濕，街邊的糞堆被雨水泡軟，鋪攤到路面上，上下學或者挑水時從糞漿中走過，即便穿著雨鞋心里也感到膩歪！

鯉魚川都是“連茅圈”——廁所和豬圈相通，圈中養(yǎng)著一頭吃屎的豬。且通常都把豬圈壘在街道旁，為的是出糞方便。那時候，除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掙工分，再就是用糞“換”——生產(chǎn)隊規(guī)定幾擔糞合一個工，因此家家都重視造糞。造糞的原料因季節(jié)而異，夏秋時節(jié)多是麥秸、玉茭秸，用鍘刀切碎鋪攤到豬圈里，適當墊土、再灑些水，任豬去仰臥撲騰，兩三個月過去就有一圈好糞。但鯉魚川更多是用櫟樹葉來墊圈造糞，初冬一“戧樹架”，男女老少就開始上山摟樹葉，或用簍裝或用捆綁，背回來堆放在閑置的“房殼廊”，專為造糞之用。春天種菜或秋季種麥時生產(chǎn)隊就用這種農(nóng)家肥做底肥。

鯉魚川的豬圈旁一年到頭堆著糞堆，里面除漚爛的樹葉還有豬的屎尿。伏天的雨水將糞沖到路面上，而你又不得不從中走過，那感覺真是惡心！但大人們對此視而不見，聞而不覺。農(nóng)諺曰：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在山多地少的鯉魚川，莊稼豐收當然比環(huán)境骯臟要重要。

8、膩歪

村南的公路上每天有一班長途汽車，直通鯉魚川最深處的旅游區(qū)屏嶂崖。沖村東位置有個落客點，銹跡斑駁的站牌不知讓誰偷去擋了雞窩，只剩下一根涂著白漆的鋼管歪斜著豎在那兒。乘車的人從村東出村，穿過汦河上的“過水路面“就到那里。

正月，一個叫欣嫂的婦女去送兒子走親戚，兒子挎著饃饃籃子乘車走了，回村時她遠遠看到白奶奶坐在門臺上曬太陽。白家在村子最東頭，孤零零就他們一戶。白奶奶背后是她居住的那間破舊不堪、屋頂毛草叢生的老瓦房，東邊緊挨著的小院里住著兒子媳婦一家。欣嫂這女人有時侯會突然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熱心。一年夏天村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要飯的，女的是個傻子，臟亂的頭發(fā)里爬滿虱子，別人都當稀罕看，欣嫂則回家拿來剪子，也不怕虱子串到自己身上，樂呵呵的給那傻子把頭發(fā)剪了，人們看到虱子在落地的頭發(fā)里亂跑，惡心得直往后躲。看到白奶奶，欣嫂就去上前打招呼，走到跟前她才看清白奶奶蓬頭垢面的形象。記憶中白奶奶年輕時可是個俊俏人兒，趕集、串親總是穿戴得整齊利索，可惜現(xiàn)在她已雙目失明。欣嫂心里一熱，就去打來一盆清水給白奶奶洗了臉、梳了頭。然后她就回家作自己的事去了。

晌午時分，人們被一陣吵鬧聲吸引到街上。一個細高條女人堵著欣嫂家門在叫罵：“誰脫了褲子啊，把你露出來了？！覺得自己好，你去給她作媳婦！覺得自己孝順你把她接到你家來，給她養(yǎng)老送終！”

原來是白奶奶的兒媳打上門來。顯然，欣嫂上午的行為使她臉上無光，覺得是給自己弄敗興！

白奶奶的媳婦是全村出名的罵街高手，罵聲清脆，一派從容。欣嫂只剩下招架之功。

圍觀的人們就感慨：唉，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看看吧，大正月里一個沒心眼子碰上一個混賬東西，多膩歪！

9、尚聞香

差不多每個村總有一兩個人會讓人害怕。

尚聞香是一個六十掛零的瘦老頭，中等身材、三角眼，在村里當林業(yè)隊員。夏秋季節(jié)，拾柴、割荊條兒、搬蝎子……孩子們突然會在某個山溝或地邊和他相遇——尚聞香脖子上搭著煙袋荷包，倒背著手信步走來，那雙三角眼像獵狗一樣精光閃閃審視著他們，使人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早年尚聞香當過大隊會計，據(jù)說他是村里讀書最多的人——像什么三國、西游記、三俠五義、三言二拍、紅樓夢、金瓶梅等等他都讀過。但他從來不給人們講說書上的事。不像村里另外幾個愛讀閑書的人，比如侯四啦、山凹啦，他們喜歡給人們講故事，哪怕是道聽途說呢，他們也習慣煞有介事、添油加醋地去給人們學說，這使他們顯得和藹可親。尚聞香是個沉默的人，說不清是因為口才不好，還是不屑于去向人們顯擺。但沉默使他具有了某種陰沉的力量，村里大人孩子似乎都敬怕他三分。

那時候，隔三差五就來一場全國性的“運動”，基本都是針對當權的各級干部。每次運動搞到村里，尚聞香都是“上級”——駐村工作組、宣傳隊的依靠對象，類似“堡壘戶”或者“內奸”，說白了就是背后參與“整人”。盡管背后留下這般“惡”名，但他因此也獲得讓人敬怕的力量。這一點透過當選林業(yè)隊員就能夠看出來：林業(yè)隊員是村里令人羨慕的差事，夏天以看護“封山育林”的禁山為主，秋季則主要看護莊稼和果樹，其實就是到田邊地頭或山上轉游，由大隊每天記十分工，既實惠又輕松。尚聞香已經(jīng)六十出頭了，讓他當林業(yè)隊員，在大隊干部來說顯然是想表示對他的關照，但人們卻從中感覺出討好的味道來！尚聞香當然清楚這一點，他倒背著手、悠然自得地行走在山野和田間。——人們因此看到了世間善的軟弱和惡的力量。

10、醫(yī)生

各村設立醫(yī)療站之前，只有公社一所衛(wèi)生院，三四個醫(yī)生。他們既在醫(yī)院坐診，遇有重病號，也到各村出診，山間小路上時常能看到醫(yī)生背著藥箱的身影。如果是走在通往某村的路上，那么他們前面準有人帶路，那是病人家派去請醫(yī)生的人，說明病人已躺在炕上，不能到公社醫(yī)院來就診了。趕回公社衛(wèi)生院的時候，就剩下醫(yī)生一個人。路過某個村莊時、甚至是正在田野里干活的人看到他們，也常常把他們叫住，述說自己的病情。醫(yī)生當即給他們瞧病，從藥箱拿藥給他們，或開個處方讓他們去衛(wèi)生院取藥。如果是那個五十來歲、名叫九維的光頭中醫(yī)，就是拾柴的孩子也敢攔下他——學校剛剛接種了牛痘，孩子腋下生出個疙瘩，疼的他老是偧著胳膊，九維認真地去他腋下摸摸，說沒事，過兩天就好了，孩子喜歡著干活去了。如果是那個叫老黎的醫(yī)生，孩子們們則躲得遠遠的，老黎脾氣不好，到衛(wèi)生院請醫(yī)生的人們都希望能請到九維。

吃飯時節(jié)，看到路過的醫(yī)生很多人都會熱情地把他拉到家吃飯——在鯉魚川他們是倍受尊重的人物。有的醫(yī)生調走好些年，鯉魚川人仍然固執(zhí)地念道著他們，述說他們的醫(yī)術、脾氣稟性以及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種種故事。

11、社戲

五十年代末，我們村成立梆子劇團。年輕時抽大煙鬧得家破人亡的五爺老來卻格外熱心公益事業(yè)，他賣掉多年積攢的三布袋芝麻，置辦起了“箱”——戲裝、道具和樂器。村里人說，要搞就要搞好。他們到省梆子劇團請來一位退休演員作教頭，冬閑三個月每天晚上都在俱樂部排練。教頭是女的，條件是管吃管住，每月三十元外帶一條香煙。這在當時可算天價，但我們村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幾年下來，劇團居然學會好幾出戲：像《蝴蝶杯》、《審誥命》、《秦相蓮》、《打金枝》、《竇娥冤》等。臨到正月演出，十里八鄉(xiāng)都趕來觀看，一時間在鯉魚川名聲大振，很多村排隊請他們去演出。據(jù)說，有一年在縣城演出，竟然把縣劇團都比下去了——劇院門可羅雀，我們戲臺下面卻人山人海。這是大人們自豪的回憶，但我私下卻覺得極可能是因為我們是在廣場義演，不賣票的緣故。

要把戲唱好，先得有好角兒。

事實證明花在教頭身上的錢并不冤枉，幾年下來她硬是給劇團培養(yǎng)出幾個名角——男的有平、喜和林；女的則是華和珍，都是十八九、二十來歲。每天天不亮，女教頭就帶著他們去村南的河灘咿咿呀呀吊嗓，順河灘吹來的風最是犀利，一經(jīng)掃過手臉皆皴，腳上早起了凍瘡。晚上排練，女教頭手執(zhí)一根五尺來長的藤條，一旦他（她）們動作或唱腔有差錯，上去就是一藤條，晚上脫衣服一看，那地方早腫起一道紅印。圍觀的鄉(xiāng)親卻稱贊：好，嚴師出高徒！

珍性格沉穩(wěn)，學青衣、老旦；華長的高挑嬌嫩，嗓音清脆，學花旦。她們學的刻苦，演出也投入，每每在舞臺上唱著唱著就掉下淚來，令臺下的觀眾無不哭濕衣襟，一時間鯉魚川將她倆傳說得成了天仙。珍和華結拜干姐妹，兩人私下商定，將來要嫁就嫁到同一個村，好仍在一起搭班唱戲。女人到底和男人不一樣——男人是樹，無論生在多么貧瘠的土地上，他都得去頑強扎根，努力為這爿世界撐起一片陰涼；而女人是云，不知如風的命運會把她們吹向哪里。珍先到結婚年齡，她嫁給本村在外工作的一個汽車司機。華鐘情劇團一起唱戲的平，卻被平一口回絕。平對珍說：“要說我不喜歡華那是假！但你看看華那細皮嫩肉的皮膚，看看她那楊柳細腰的身材、體質，在咱這山溝能受得了這份苦么？就是她愿意，我也于心不忍！”華的父親是南下干部，在南方重新組織家庭，她從南方回來，跟著奶奶和叔叔一家在鯉魚川長大。平是寡母拉扯大的，下面有兩個年幼的妹妹，家境自然艱苦。珍沒說話，只是眼含著淚水長長嘆了口氣。華到底遠嫁他村，丈夫是一個青年軍官。出嫁的頭天晚上，平和珍約了劇團幾個人去看她，華一見他們不禁痛哭失聲。珍就罵她、哄她。華傷心地說：“咱們再不能在一起唱戲了！”平紅著眼嘆道：“嗨，看這形勢啊，以后這戲，就是能唱也唱不成了！”

果然，沒過多久中學的紅衛(wèi)兵就高喊著“造反有理”，開始破“四舊”。他們先是挨門逐戶的砸毀佛龕、佛像，到地主家的墓地去推倒墓碑，后來突然由劇團演出的才子佳人劇目，想起存放在五爺家那些“箱”，就氣勢洶洶“打”上門去，結果被五爺手持糞杈趕出門來，老頭子憤怒的高喊：“你們想砸‘箱’就先得砸了我！”紅衛(wèi)兵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子弟，回家就挨了大人數(shù)罵，雖然不服氣，但此事卻不了了之。

五爺一直悉心看護著那些“箱”，每年還要悄悄晾曬。等它們再排上用場已是整整二十年后——村里又恢復劇團，當年的主角平、珍、林、喜不但演出，還開始傳、幫、帶。可惜華已經(jīng)去世——她隨軍去了丈夫所在的部隊，因水土不服死在云南。老人們傷心地抹著眼淚說，今后再也看不到那么好的花旦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