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讀”一詞究竟生于何時?陪讀一事到底始于何年?我不知道。然而,眼下在中國的大地上,大家伙兒在沒有商量沒有約定的情況下,從悄悄地進行到突然間就成群結隊浩浩蕩蕩轟轟烈烈地行動起來了,他們形成規模形成氣候形成一股大潮,涌到學校附近繞在孩子身邊,為孩子洗衣做飯恨不得代孩子吃喝拉撒睡的家長們硬是將“陪讀”一詞演繹得意味深長、枝節橫生。它帶給人的震驚和困惑,尷尬和無奈,幾乎要超過我們能夠去冷靜思考的極限——
孩子上了高三,就像是鬼子進村了!
中秋節,外甥打電話讓我去他家吃午飯。去了,結果登門不見人影,這讓我很是生氣。本來準備打道回府,想想外甥是個孝順誠實的人,他不會無緣無故地造成如此差錯,于是撥了他的手機號。
回道:“五姨你不要動,我馬上讓人開車來接你。”
開車人把我帶到一中附近一所簡陋的樓房前,向我指了指二樓。進了屋,看到外甥媳婦正在桌子上擺放豐盛的飯菜。
見我發愣,外甥這才拍拍頭笑道:“忘了告訴五姨,上月底我在這里租了套房子,為了孩子上學近些……”
吃驚。他們在城里是有房子的啊,而且那座別墅式的套房就在離這里不遠的地方,前年新造下的,無論是四周的環境還是里面的結構,都是這所簡陋的房子遠遠不能比的。住得好好的,搬個家容易嗎?僅僅是為了孩子上學近些?能近多少?越來越大的孩子竟變得連多一點的路都不能走了嗎?
外甥媳婦見我數落她丈夫,就走過來打岔道:“五姨,您可能還不知道吧?你的大侄孫子上高三了!我們在這陪讀哩!”“陪讀”一詞被她說得理直氣壯。
于是“陪讀”進入我的腦海。
不善言辭的外甥扳著手指向我算了一筆賬:孩子是走讀生,一天六趟,無論是坐公交還是騎車,5里路程一趟按15分鐘計算,路上的時間加起來最少是90分鐘,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能讓孩子多睡45分鐘的覺,還能擠出45分鐘的學習時間……
見我苦笑著搖頭,外甥媳婦嘆聲氣道:“這個高考啊,搞得中國人神經都要出毛病了……孩子上了高三,就像鬼子進村了……”
我忍俊不禁,笑她作了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比喻。
她也笑了,然后向我解釋:
“真的———凡是家有將要參加高考的孩子,沒有一個不高度重視高度緊張的,一天到晚就跟要打仗似的……心都吊著!像我們這樣的情況還算基本正常,有好多外地的,鄉下的,他們為了陪讀,背井離鄉,妻離子散,還有家破人亡的……(見我用手勢要制止她,她哈哈一笑)我嚇著您哩———有好多鄉下人,母親來陪讀,父親在家種地或外出打工,留下老人看門守戶,這還不叫背井離鄉,妻離子散?有在前方的,有在后方的,有挖戰壕的,有埋地雷的,有運送炮彈的……這跟抗日戰爭又有什么區別?”
我被她信馬由韁的散扯逗笑得喘不過氣來,問她,怎么還要挖戰壕?地雷又是什么?誰又是日本鬼子?陪讀又怎么能造成家破人亡?
她卻一臉的嚴肅:
“我說的戰壕是一種比喻———您看我和您外甥現在就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地雷也是一種比喻,就是陪讀家長和學校老師之間的私下協議(我從一個名叫陳慧的采訪對象那兒確實看到了一份書面協議)———反正就是變著法兒讓孩子拼命學習全力迎考;前方后方好理解,學生肯定是戰斗在第一線的,家長是大后方;至于日本鬼子嘛———那就要看各人家孩子的學習狀況了,如果這個孩子是個用心用功成績好的,那他就是家長同一戰壕的戰友,日本鬼子就是高考;如果是個不肯用心用功的孩子,甚至跟父母抗拒抵制學習的,對不起,那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日本鬼子了,全家,包括學校的老師都是要一致抗日的……”
外甥媳婦的比喻讓我心驚肉跳。
“我們是從高三開始陪讀的,有的從高一就開始了,還有的從初中就開始了,如果一年考不取就再念一年,如果再考不取就再復讀,直到考取為止,時間一點也不比八年抗戰短。中國人的犧牲精神,眾志成城的協作精神,抗戰到底不獲全勝絕不收兵的民族精神……除了鬼子進村了,中國人不得不迎戰,還有什么能與陪讀相比?”
見我沒有再提出異議,她的語氣沉重起來,“有一個企管人員的妻子,在家是一個民警,孩子的成績原本不怎么好,是拿了一萬多元的錢才讓孩子上了這所重點高中,也是望子成龍,母親辭去了工作,來這里租房子陪讀,結果孩子的父親在家被第三者插了足并懷了孕,只好離異。孩子得知消息后,成績更是一落千丈。母親有苦不能說,為了孩子她只能裝成沒事人一樣,但她的心里是無法平靜的。那天,當母親看到孩子的月考成績落在了后面時,實在忍不住就打了孩子一巴掌,結果孩子一氣之下,服毒自殺了……這不是家破人亡又是什么?可憐,這孩子自殺前將自己的頭發梳了又梳,然后給媽媽留下一份遺書:‘媽媽,在這個高考的戰場上,我只能當個逃兵了……您知道我有多累嗎?平時我連梳頭的時間都用上了,可我還是落下了,前面的路我看不見光亮,我覺得一個人這樣活著太沒意思了……媽媽你多保重!我知道你是為了陪我,爸爸才和你分開的,我走了,希望你們能重新開始……你的不爭氣的兒子絕筆……’”
外甥媳婦說到這里哽咽住了,我早就為之流淚了。“陪讀”讓我震驚!
有點餓了,菜也早擺上桌子了,可就不見他們開飯。外甥一會兒去窗戶瞅瞅,一會兒又看看手機,我這才知道,考生家長的作息時間和生活方式都要以考生為準為轉移了。
一會兒孩子回來了,蔫蔫地放下書包,喊了聲“五姨奶”就坐到桌子邊,接過媽媽遞上的飯,爸爸夾上的菜,悶頭吃了起來。外甥和外甥媳婦這才端起酒杯敬酒,說,“祝五姨中秋節快樂!”悶頭吃飯的孩子突然抬頭問了一聲:“今天是中秋節啊?”他的這一問讓我的心里又不禁一揪,他從小可是一個非常聰明機靈的孩子啊!一個高考學生竟然麻木到了這種連今夕何年都不知道的地步,這是孩子的悲哀還是家長的悲哀或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孩子吃過飯,進屋午睡去了。外甥媳婦用手中的筷子向外面一劃拉說:“這四周,住的全是陪讀的,所有的小區,都成了陪讀村了———我們又叫它抗戰村。有多少高三學生就有多少陪讀家長,你信不信?你不要慌著搖頭———肯定還不止,還有好多高二的、高一的,甚至還有初中生都有陪讀的了……要不是所有的陪讀家長都怕別人打擾,我真想帶你去走訪走訪他們———每個陪讀家庭都有好多故事,也有好多辛酸……”
恰好中秋過后由我主持召開了一次《映山紅》女作者“我的位置”主題討論會,會上一個名叫白淼的女作者的發言又加深了我對“陪讀”的印象。
她來得最遲,到了就發言,發言就一句話:“我的位置就是:站在窗口,望著路口,身在里頭,心在外頭。”發了言她就要走,說孩子就要放學了,她的菜還沒買。負責會議記錄的記者鄭紅梅有著職業的敏感性,一定要她再多說點什么。她只好又心神不定地坐下來,解釋說自己現在已經不是什么女作者了,她只想當一位稱職的陪讀母親。她現在生活的中心是孩子,生活的方向是孩子的高考,她連自我都不存在了,還談什么位置!
“陪讀”二字攪動了我內心的平靜。
散會過后,我甚至連家也沒回,就開始了我的相關調查和采訪。
我到老了的時候要寫一部書,
書名就叫:兒子,我對不起你!
白淼我早就認識,十年前也是由我主持召開的一次文學筆會上,她是女作者中最出眾的一個。不僅長得美,有氣質,而且很有才華。那時她已經是省內很有名氣的一位女詩人了,她的詩作不僅經常出現在各大報刊上,還常常被廣播電臺選去配樂朗誦。同時她還擁有一份很優厚很高雅的工作———廣告設計,她的平面設計在她們縣城里同行業中幾乎沒有什么競爭對手。
一轉眼,幾年過去,她寄給我的作品日漸稀少,后來干脆一篇也沒有了,但每到逢年過節,她總要給我發些短信過來。起先我也沒怎么注意她的封筆之舉,反正皖西地區不乏寫作之人,心想她在文學上的淡出可能與她廣告設計業務比較繁忙有關。
十年后,也就是中秋后,我打了她的手機,通知她參加這次女作者專題討論會,她一口答應了,還開心地表示感謝:“哎呀———大姐,沒想到你還記著我!”
后來開會時出現了那樣的情況卻是令我十分困惑,一個女詩人和廣告設計的專業人才與一個陪讀母親的角色真是相去甚遠。
采訪便從她開始。
“你怎么想到要當陪讀母親的?”
“盡管現在陪讀是大勢所趨,但我不是一個追風隨大流的人。我有兩個親戚,一個在鄉下,一個在城里。在鄉下的那個家里很窮,孩子原來在農村中學基礎也打得不牢,但孩子的父母花錢把孩子送到城里來念高中,他們在城里一邊打工,一邊陪讀,結果這個孩子竟然考取了蕪湖二本。而那個城里的,父母只顧自己工作,忽視了對孩子的看管,結果一個成績本來很好的學生成了一個抽煙、喝酒、玩游戲、打群架的問題青年,最后還被公安關過。這是兩個活生生的例子,大姐你說我該怎么做?”
“我聽到了你在會上的簡短發言,我感到了你內心的痛苦和無奈。”
“是的,我從孩子初一時就開始陪讀了,從35歲到41歲,這個年齡段正是人出成果最能實現人生價值的鼎盛時期,正是人知識才華和能力處于最佳狀態的時期,我卻像一艘開足了馬力在寬廣的海洋上乘風破浪的快艇一樣,不得不一下子擱淺下來,雙腳被深深地錨在了我無法自拔的沙灘上,我得放棄自己的工作和所有的愛好,我要重新來認知我所充當的角色———實際上我就是要放棄自己,舍了自己,為孩子而活,自己已經不存在了。
“從我住慣了的家鄉來到這里,可以說是舉目無親,面對被高考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孩子,我要盡我所能來當好一個母親。家里不敢放電腦,也不敢開電視,我就像一個囚犯,被無形的繩索緊緊地捆住了,又被一雙無形殘忍的大手牽引著,向一個擁擠狹窄的地方狂奔……我用理性將心中的痛苦緊緊地捂住不讓它在孩子面前有絲毫的顯露,而攪動它的是我的理想我的抱負。我不看重金錢,但我喜歡我的工作和我的事業。有時我拿頭往墻上撞,盡然一點也不覺得疼痛……
“孩子上學去了,我實在找不到可做的事做了,就站在窗戶邊發呆,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經常沒來由地就哭了起來……疼痛的詩句便脫口而出:
我鎖住了我的筆/ 白紙上風在嗚咽/ 可為何又鎖不住 鎖不住 天空 西去血紅的酡云/ 載著悠悠的雁叫/ 輕輕地 輕輕地 飄過我的窗口……
“還有一首詩,我現在想不起來它的原句了,當時我是哭著吟出的,表達的是一個意境: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上,慘白的月光照在白色的城市中心,我站在月光下,猛然回首,卻發現我黑色的影子‘著跡’在高凹不平的街道上,使我的影子扭曲得可憐可怕,然后我在驚悸中叫破了結痂的傷口,心中的鮮血便汩汩而出…… 噢,對了,我想起了最后兩句:
紅絲巾 撕破/ 裹住我的哀傷……
“紅絲巾是紅色的,血是紅色的,慘白的月光,黒色的影子……顏色的反差暗示著我角色的反差,表示我內心不能自拔的痛苦……”
我說:“是啊,你原來是個詩人,詩人的性情是不能被羈絆的,然而你現在完全被陪讀媽媽這個角色所禁錮,可以想象你的掙扎,你的無所適從……我記得你是挺喜歡看書的,你完全可以利用這個空閑看看書寫寫東西啊!”
“大姐你知道的,無論是看書還是寫文章,都要有適合它的心境,但大姐你可知道一個陪讀母親的內心是什么樣子———緊張,焦躁,孤獨,困惑……眼前只有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又是那樣的飄忽不定,一切都是變數。原來的日子是從早到晚按天過的,現在的日子是論分論秒過的,一年365天,要碎成多少分分秒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了!光靠做母親的決心或豪情是不行的,我們拼的是毅力,是耐心,還有就是對孩子深深的愛。孩子何時起床,何時上床,孩子何時上學,何時放學,就連他何時刷牙何時喝水都要有定時,時間的刻度一點也不能亂,亂了就會影響他的心境。孩子每一頓飯的口味,孩子每一時刻的情緒,孩子每一夜的睡眠,孩子每一次出門的穿衣,孩子那天的說話口氣和孩子今天的走路狀況都無不牽動著母親的心……如果情況有了異樣,母親就要和學校老師取得聯系。陪讀母親的手機要24小時開通,孩子上學以后的每一次電話鈴聲響,都會讓陪讀母親的心跳變得不正常……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有多少心思去看書寫文章?”
我問:“你當陪讀母親是你自己的選擇,還是出于你老公或孩子的要求?”
她開口便答:“出于我自己的選擇。”
“后悔過嗎?”
“痛苦過,但從未后悔過,因為我明白我現在這樣做,就是為了將來不后悔。我是母親,孩子是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的成長,他的前途,我都要對他負責。孩子讀中學期間,正是他青春發育從少兒轉到青年的關鍵時刻,最主要的是,這個時刻又是他人生成魚變龍的關鍵時刻。如果我只為自己考慮,只看重我自己的生命價值而耽誤了孩子,我想我死都不會瞑目的。我也曾自我追問過:我這樣做值嗎?思考之后,覺得還是值的,最起碼,我對得起一個母親的良心,對得起一個母親對于兒子的愛……”
我說:“但人光靠理性是不能淡定自己的。”
她說:“是的,在別人的眼里,我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然而,我卻太累了……當我一想到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負自己的生命價值一下子付之東流了,心里就很不平衡,背著孩子我常常陷入不能自拔的迷茫和困惑之中,就有了那諸多無法言說的無奈和悲傷。”
10點30分了,白淼站起來對我說,我要開始做飯了,胡大姐你隨便啊,今天你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吃飯。我說,我肯定要在你家吃飯的,我要看看你的兒子。我去皋城中學門口轉轉,然后再回來。
皋城中學是我市的一所師資力量最棒的民辦初中,因為學生平均高分飆升不下,以及它們歷年考取六安重點中學的人數一直遙遙領先,無形中它已經成了大家公認的市重點中學。窮人也好,富人也罷,小學畢業的孩子都為能上皋城中學而自豪,結果這個學校連年讓夜里就在校門口排隊報名的人擠破了院墻。初中生11∶30放學,還不到11點,校門口準備接孩子的家長已是“人山人海”。我在這里用了引號并非是說反語,而是著重,并不寬敞的校門外布滿了車輛和人。據我所知,這個學校今年初一就招了28個班,一個班至少有70人,初一學生一般都有家長接送,以此類推,可以想象“人山人海”不為虛語。
我鉆進人群中開始找家長聊天,很容易就搭上了話,因為等人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有人著笑臉和你說話,正是打發無聊的好時候。這位陪讀母親告訴我,她是三十鋪鄉的,兒子今年托人搞到了皋城中學,于是她和孩子的爸也都跟著來了,他在街溝擺了個自行車修理鋪子,她就當起了專職的陪讀媽媽。
真的有從初中就開始陪讀了!
所有來接學生的家長們并不擁擠,他們都站在一定的位置上不動,眼睛直直地看著尚未打開的學校大門。我問一位站在樹陰下的父親:“這么多人,你孩子出來怎么知道你站在哪里?”他用腳點點了樹根說:“知道的,我們約好就在這棵樹下接頭。”
果然,一會兒孩子們涌出校門,都各向各家長身邊跑去,一點兒也不混亂。
我真是服了他們了。
高中是11點40放學,我12點準時回到了白淼的家。為我開門的是白淼的孩子牛牛。
第一眼我差點把牛牛當作了女孩子,文靜、靦腆、秀氣,臉上總帶著甜蜜蜜的微笑。我的皮鞋還沒脫下,他已將拖鞋放到了我的腳下,然后又一轉身將我的挎包接過去掛到了壁掛上。
“多細心多懂事的孩子!”我對已擺好了飯菜正恭候在飯桌邊的白淼說。
“是的,這孩子的心比女孩子還細。”白淼的臉上滿帶著欣慰和自豪。
白淼做了紅燒子雞,油爆河蝦和番茄湯。菜做得非常好吃。飯吃過了,我的面前一片狼藉,雞骨頭,蝦皮,番茄皮,還有生姜塊之類,而白淼和牛牛面前除了幾節光光的雞骨頭,什么也沒有。我很好奇,問白淼是怎么回事。
白淼笑著說:“我讓我的孩子從小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凡是能吃的,燒好了,就都要吃下去,包括蝦皮和生姜……我們的家教很嚴。如果我家來了客人,孩子不主動上前打招呼,客人走后,是要挨罰跪的,我的牛牛也是。”
我的心里一震。
吃過飯,我想勤快一把,把小房間床上的被子扯開了,說牛牛來午睡吧。誰知牛牛的臉紅了,說他的房間是那大的。我問,那你爸爸要是來了和媽媽睡哪兒?回答是:小床。
我的心里又是一震。
我問孩子:“你媽媽在這兒陪讀,你感到很溫馨是嗎?”
回答:“是的。”
又問:“你從小到大和母親沒有分開過,是嗎?”
回答:“是的。”
再問:“那你現在是高三了,馬上就要上大學了,你還希望母親和你不分開嗎?”
回答:“是的。”
我一下愣住了,盡管從他們母子之間相依相伴的情景里我已預感到以上提問的答案就是這樣,但我還是讓孩子這種毫不猶豫的回答怔住了。我幾乎不忍再問下去,但最終我還是聽到了我最擔心的孩子的表達:
“我知道我上了大學就不能再要媽媽陪了,但我已經養成和她在一起生活的習慣了,我想象不出來,自己上了大學,沒有媽媽在身邊……我是什么樣子……媽媽又是什么樣子……”
牛牛上學走了,下午我和白淼的話題就圍繞著孩子開始了。
“牛牛的性格是從小就這樣,還是后來被你塑就的?”
“這孩子從小就很乖,以后大了,我更加注意讓他成為一個善良的人,我的孩子從小就學會約束懂得自律。”
“你不覺得你的孩子有點太乖太聽話了嗎?”我很想再加上一句,“太沒個性了”,但想到白淼的脆弱和敏感,想到孩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我還是忍住了沒說。
然而就在這時,白淼突然用雙手將自己的臉捂住,再抬起頭來時,一雙美麗的大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的內心也很矛盾,很痛苦。我的姐姐也曾說過我,說我的孩子是從我的書中走下來的,她說我的孩子只能念書,如果到了社會,就很容易受到傷害……我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但孩子小時候我對他嚴加管教,是怕他被這個復雜的世界帶壞了,想讓他成為一個善良正派誠實有用的人。后來孩子上學了,應試教育又如此地嚴峻,我的孩子不能連個大學也考不上,于是圍繞他的成績和成長耗盡了我的心血———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順應一種無形的牽引和慣性,把自己和孩子都拖進了這樣一個模式中。作為一個對藝術有著不盡追求的女性,我在照顧丈夫、教養孩子、兼顧事業,分裂著做人,那心里的痛,別人體味不了。現在當了全職陪讀母親,可能我在無意識里將那種無從著落的情感都加在了對孩子的所謂愛里,從某些方面來講,我害了孩子……”
白淼的眼里又汪滿了淚水。我也被她的痛苦和無奈所感染,心里戚戚的,我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大姐,謝謝你來采訪我,聽我說了這么多的話,真的,我可能一輩子在別人面前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我今天說得這樣多,而且,我今天跟大姐說的都是心里話……我剛才說到是我害了孩子———我舉一個例子,在孩子小時候,我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石榴樹,有一個伸向路邊的枝子上結了一個石榴,我家的孩子每次從那里經過時,總要繞開了,生怕碰掉了它。但是有一天,他的鄰居小朋友來了,我家的孩子和他的小朋友在此之前都是沒有吃過石榴看過石榴的,這個小朋友見它紅紅的樣子很好看,就一伸手摘下了它,先用嘴在皮上啃了一口,眉頭皺了起來,搖搖頭說,這皮不能吃,然后又用手掰開了它,看到里面的籽,拍著小手笑著叫道:‘哦———是這個樣子啊!’那種勇敢和探索精神在我家孩子的身上就很少出現過。
“我再作一個比喻,有一天,我帶孩子一起出去散步,前面有一個小水坑,如果讓孩子自己走過去,孩子最多就是掉下去濕了腳或濕了衣服,然而,我沒有讓他自己走過去,我將他拉了回來或抱了過去———是我代替他過了這個小水坑———我想,孩子總要離開母親獨立面對大江大海的,他連過小水坑的經歷都被所謂的母愛剝奪了,他又如何在今后的大風大浪里經受摔打……”
“你自然明白這些道理,為什么不去試著改變一下呢?”
“我又何嘗不想改變!可已經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了。我每一天都在想著要改變這種狀況,但似乎每一天對于孩子的學習來說又都是那么重要,那么不能被打擾,那么多的作業,那么多的考試,那么嚴峻的就業問題……我找不到哪怕是一點點可以進入的縫隙來打斷一下孩子,讓孩子能獨立面對世界,獨自經受自己必須要經受的事。孩子成了學習機器,其余的事都是家長幫著做了,或者代替做了。于是家長和孩子都在渾然不覺中,一個成了空空的螺殼,一個成了馱重的寄居蟹。
“大姐你也看到了,牛牛上大學都還想要我繼續陪讀,說明孩子對母親的依賴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
“話又回到高考上來,學生和學生家長以及學校的老師們都如臨大敵似的,我又豈敢在這樣的時候來改變孩子的秩序,攪動他的心境!
“我現在對待孩子就像是在手心里捧了一個易碎的玻璃珍品,盡量讓他在平穩平靜中保持平衡,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踮著腳尖兒,屏著氣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直到把它放到象牙塔上……我也知道,即便我手中的玻璃珍品上了象牙塔也只是好看而已,它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它又能經受多少風浪?它自己原本的價值、作用以及位置就僅僅如此?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我想等我老了的時候,我要寫一本書,書名就叫:兒子,我對不起你!我要用我的教訓,我的懺悔來告訴世人,高考使我和兒子的人生都變得多么失敗!”
一個因高考的壓力而失重的陪讀媽媽!
俊俊說:“你在更年期,我在青春期,我倆慢慢磨合吧!”
選擇陳慧作為我的另一個重點采訪對象,是因為我想在我的這篇報告文學中能樹起一個健康的陽光的高中生形象,陳慧的兒子俊俊在前年圣誕節晚會上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2005年12月24日的晚上,我在家里組織了一個圣誕晚會。來過節的有我的朋友,我的學生,也有我的親威,人挺多。俊俊是跟著他的舅舅陳巨飛一道來的。陳巨飛是我的學生,一個很有才華的80后年輕詩人。俊俊和他舅舅的到來,使整個晚會進入了高潮。這孩子的長相就如他的名字,一個字:“俊!”站在圣誕樹前,就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楊,他猜謎的速度和對主持人提問的應對能力是所有在場的孩子都望塵莫及的。
那年,他讀高一。
我們用擊鼓傳花的方式讓被捉住的人表演節目,有的唱歌,有的學動物叫,臨到俊俊了,他給大家朗誦了一首他即興創作的詩,題目好像叫“勇敢的心”:
當(這里有個詞,我們都忘了)響起的時候/ 一個少年站了起來/ 你用最后的生命/ 吼出帶血的自由……
不知那時在俊俊敏感的下意識里,是否已經覺察到了高考已經逼近,一個即將要沖殺疆場已毫無退路的戰士在這短暫的放松里,喊出了內心深處的擔憂和渴望。最后他又主動要求給大家講個笑話,是什么笑話我記不得了,但我記得他的表演引起了哄堂大笑。在彩燈的映照下,這個少年開朗活潑的性格,聰慧機靈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栩栩如生。
電話中約好后,我和陳慧在六安二中的站牌下接上了頭。陳慧說:“胡老師,我先帶你在這四周轉轉好不好?”沒等我回答又說,“這附近所有能住人的房子全部都租出去了———住的都是陪讀家長。喏,你看,這旁邊一陣一陣走著的,都是陪讀母親———她們走路的樣子跟當地的居民和上班的人不一樣———眼里沒有神,腿上沒有勁———糗、糗的(qiu是六安土話,應該讀去聲,但中文里沒有這個去聲字,意思是緩慢地向前移動著身子,沒有目標,沒有活力的樣子)。”
觀察了一下,果然不錯,她們的手上都拎了數量不多但很新鮮的蔬菜和很昂貴的魚蝦肉之類。我提出要去菜市看看,陳慧答應了。我們一邊走一邊聊一邊觀察,看到那些“糗、糗”的人在菜市里走過來又走過去,這里瞅瞅,那里摸摸,總是打不定主意的樣子,最后又都在最昂貴最時鮮的菜前下手并還價。蝦,二兩;魚,一條;瘦肉,半斤……
陳慧告訴我,每天買菜也是陪讀媽媽頭疼的事,就想給孩子做些開胃的菜,但似乎覺得孩子每天都沒有什么口味,真不知道孩子究竟愛吃什么———到了菜市場就像是狗咬刺猬,沒處下牙了。
我蹲下來也裝作買菜的,問我身邊的一位母親:“你買這么少怎么夠吃?”
她轉過臉來看看我,反問道:“你不是來陪讀的吧?要不你就不該住在這兒,你應當住到上院去才是———我也想多買啊,買得起嗎?夠孩子一個人吃就行了……”
她的話讓我記住了“上院”二字。上院是一中附近一個比較豪華的“陪讀村”,年房租是一萬多元。陪讀的貧富現象跟社會上也是一樣的有差別。
擁擠不堪的筒子樓里,房子都是一格一格的,每一個格子里都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燈而已。衣服晾在床上,雜什堆在床下,公用的水池邊擺滿了鍋碗瓢勺和剛買來的葷素。但這些小格子里都被收拾得一塵不染,甚至連椅子的腿都擦得油光锃亮的。
陳慧的家比他們要寬敞些,是個小套間,也是打掃得干干凈凈。
我說,陳慧,我今天發現,你們所有陪讀母親都這么愛干凈。
陳慧笑笑說:“胡老師你不知道,像我們這些陪讀媽媽在孩子上學以后,最難受的就是沒事可做,誰也沒心思去打毛衣做針線,不知為什么,原先的那些女人活都不想做了,兩條腿就想不停地走動(她的話又讓我想到了白淼所說的“心境”二字)。有的媽媽早上在孩子上學以后就到云路橋菜市去買菜,那里雖然路遠,但菜便宜些,這樣既打發了時間,又省下了一元兩元的錢,夠買早點了。不想跑的,于是就在家里這里抹抹,那里揩揩,給孩子搞個干凈的居住環境。”
通過交談,知道陳慧的丈夫在上海打工,陳慧原來在上海也有一份工作,自孩子上高中后,她就回來了,在這里租了房子,當起了陪讀母親。
“一家人分開了,三個人都苦,就像打仗一樣,孩子在前頭沖鋒陷陣;我既是輜重兵,又是警衛員,還是勤雜工外加通信員;老公最苦,他要拼命地干活才能掙來孩子的學費和我們的生活費以及房租費。我本來也是住在那格子間的,是他回來后硬要我們換到這里來。說是為了孩子,他可以扛得下來……”
陳慧告訴我,她的孩子是極力反對她來陪讀的。孩子說他的壓力已經夠大的了,背后竟然又多出了一雙時時似乎都在盯著自己的眼睛,問我還要不要他活了!
聽陳巨飛說,俊俊的是個性格很外向的孩子,喜歡體育運動,什么球都愛打,尤其是籃球。學習成績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道舅舅是個詩人,準備考理科的他還經常來兩段詩歌什么的,讓家長和老師都刮目相看。
母親辭去了工作,從上海回來在他的學校旁邊租了房子,俊俊對他的同學說:“完蛋了,我少得可憐的那一點點的自由空間、生命空間也被我偉大的母愛徹底占領了!我們就像鐵面人一樣被鑄進高考的模子里,連呼吸都困難了……”
當所有的爭辯都無濟于事時,孩子深深地嘆了聲氣對他媽媽說:
“一個青春期,一個更年期,我倆慢慢磨合吧!”
這就對了,這才符合俊俊的性格。
和白淼一樣,陳慧要當陪讀母親的理由也是鑿鑿不可置否。
她說:“撇開高考這個大事不說,就說孩子的生活,正如孩子自己講的,他正處于青春期,學校這一方面沒有給孩子們任何的指導和幫助,家長再不在身邊,不僅是他們的心理,就是身體也容易出問題。再說,孩子的自制力總是不夠的,社會這樣亂,文化市場這樣亂,一個說懂事又不懂事的孩子確實讓家長不能放心……”
說來也巧,就在我窮盡口才來剖析陪讀利弊的時候,陳慧在窗戶前突然喊我過去看看。我走到窗前一看,就見在對面樓下的臺階上,坐了一女兩男三個背著書包的孩子,一人嘴里叼了一支香煙,正在那兒噴云吐霧。
“胡老師你看到了。我前天買菜回來還看到一個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一邊吸煙一邊親嘴,光天白日下的……學校的門口,賣什么的都有!為了‘照顧’學生,香煙竟然一根一根地賣,游戲廳里還管夜宵……我能放心讓孩子一個人住在這里嗎?”
“二中沒有學生公寓嗎?”
“有啊,幾個人一個寢室,不說睡覺休息了,就是做作業也不能安靜啊!學校為了學生身心健康,10點多就熄燈了,可學生的作業做不完啊———每個課任老師都布置,加起來就夠學生受的了———再說,學生與學生之間也都摽上勁比著來,孩子不到12點多是不會睡覺的,他們就想方設法找燈光學習,長期下去孩子的眼睛就完蛋了……”
陳慧深深地嘆了聲氣說:“這個高考啊,真是不人道,學生累,家長也累啊!老師不累嗎?我想老師更累。現在的孩子多是獨生子女,有好多毛病,自私、任性、心理承受能力都很弱,家長捧在手中緊了怕捏碎了,松了怕弄打了,老師帶他們也難啊!
“我家的俊俊本來就反對我陪讀,所以我更擔心自己因為不小心影響了他的情緒,他在做作業時,我走路都要輕手輕腳的,生怕弄出響動來;他午睡時,我要瞪著眼看墻上的鐘,生怕誤了時辰;哪天他回來臉上帶著笑,我就天晴了,哪天他要是不高興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俊俊自小就貪玩,愛打球,愛上網打游戲。上了高三,他也學會自律了,但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很壓抑,有一天我在打掃衛生時看到俊俊的桌子邊有一個揉皺了的紙團,我展開一看,是一首詩:
像刀子一樣 雪片向我襲來/ 我身上布滿沉重的雪花/ 我倒在雪地上 血不斷地流/ 帶著咸味的血啊/ 匯成了長河 流向了天堂……
“孩子在陪讀媽媽眼里有多重,陪讀媽媽的心就有多擔憂。有好多陪讀媽媽說:陪讀媽媽就像是關進籠子里的動物。我認為她們說得還不準確,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還能在籠子里發發威大聲叫一叫,而我們呢,小心翼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就這一個孩子啊,又想他成才,又望他成人……
“一想到將來我就感到恐懼,如果孩子考不取大學怎么辦?孩子考取了,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哪兒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我和俊俊的爸爸都是靠打工生活的,孩子上大學后的費用從哪兒來……這些確實讓我感到害怕,感到擔憂,但這還不是讓我最累的,最累的是我對孩子眼下的狀態,既怕他油渾(六安土話,意思是放松散漫),又怕他招不住(也是六安土話,意思是承受不了),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他們盡力了,超載了,他們招不住,我們做母親的心能不疼嗎……”
對陳慧的采訪被我單位上的事打斷,只好約她改天再談,并希望能和俊俊聊聊。陳慧告訴我說,要和俊俊聊只能趕在周日,他們天天都上課,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作業,只有周日可以休息半天———也只有俊俊一個班才有這樣的休息時間,俊俊的班主任老師胡浩是個年輕人,很有人情味,他們班的體育課也還保留著,別的班就不是這樣了,全部被砍了。
這期間我去了南京,去了合肥,去了毛坦廠等地,和陪讀家長聊,和學校老師聊,和學校周圍的居民聊。隨著采訪的深入和廣泛,我的內心越來越不能平靜。
到了周日,我如期去了陳慧家。
一進陳慧的家門,迎面看見一個頭發花白、面色憔悴、體形有點臃腫的人,他看見我,很勉強地笑了一下就進了里屋。
我問陳慧:“這位是誰?”其實我想問的:是不是俊俊的爸爸回來了?想想這個角色不能隨便往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頭上安,于是打住了。
陳慧笑道:“胡老師不認得了?他就是俊俊啊!”
那一刻我真的想哭。
才17歲的俊俊怎么在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小老頭!前年圣誕晚會上的那株挺拔的小白楊呢?那個即興賦詩講笑話的俊少年呢?
我忍住了心酸,進了里屋,問俊俊:“還認得我嗎?”
“認得,你是胡老師。”俊俊說話的聲調疲疲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聽說你是不贊成媽媽陪讀的,你能跟我說說為什么嗎?”
“不是不贊成,是極力反對。我們高三學生,有兩大壓力,一是看得見的,就是學業;還有一個是看不見的,就是來自方方面面的給我們心理造成的無形的壓力。像我們這些打工族的孩子,我們已經學會懂事了,我們知道自己必須要跳過農門———大學的門很窄,就業的門路也很窄,競爭非常激烈,我們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我們知道努力。可媽媽為了陪我讀書,她辭去了工作;父親為了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拼命……所有這一切,都是一種無形的壓力,還嫌我們的心理壓力不夠大嗎?我在上課時,我在做作業時,甚至我在夢里,都感覺到一雙既慈祥又嚴厲的眼睛在盯著我,我要對得起這雙眼睛,我又想極力躲避這雙眼睛……這雙眼睛讓我受不了。
“不錯,媽媽在身邊,我有好多事不要去做,譬如說洗衣服,媽媽為我節省了許多時間,但與這個壓力相比,我想這點時間也就不足珍貴了……
“媽媽陪我,讓許多該我們要學做的,有許多我們必須要經歷的,她都替我們做了,讓我們成了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人,讓我們成了一個學習機器,讓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獨自面對問題和困難的能力,都變得越來越差……我們畢竟是要長大的,我們畢竟都要面向社會……媽媽能陪我一輩子嗎?”
我看俊俊說話時臉上所透出的痛苦和無奈的表情,就岔開他的話題說:“跟前年圣誕節比,你長高了。”
“我也長胖了,媽媽天天給我做好吃的,吃過了又不活動,能不胖嗎?”
“你下課時可以出去跑跑跳跳,活動活動。”
“不想出去,也不好意思出去,大家都在課堂上,教室外面一個學生也沒有,我一個人在那兒蹦,人家還以為我是神經出了毛病哩……”
我用手勢讓俊俊停住,趕緊問他:“怎么……怎么……教室外一個學生也沒有?下了課還在課堂上?你們不要上廁所嗎?”
我在向俊俊發問的同時,腦海里浮出的是我教書、念書的時候,當下課鈴響起時,老師喊完“下課”后,如果不閃得快些,都有可能被嗷嗷叫著向門外奔跑的學生們撞著,他們(我們)到了教室外,三五一群,四六一伙,男生斗雞、摔跤;女生擠油、踢毽子、跳橡皮筋———嬉戲、打鬧是學生的特權更是他們的天性啊!
“上廁所也是上的,上完了就進了課堂,進了課堂也是抓緊時間打個盹,瞌睡對于我們來說太寶貴了!
“有位老師這樣跟我們說:‘你們要拼上命地干,干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人是靠意志活著的……’他還有一個‘1分踩死5個人’的理論,意思就是在高考中,你如果多考了1分,那么你的名下就有5人可能被你擊敗;反之,如果你少考了1分,你就是這5人中的一個,被別人擊敗。考場就是戰場,是你死我活的較量,沒有硝煙,但有成敗……這都是他經常灌輸給我們的。”
“你認為這樣的較量公平合理嗎?”
“一點兒也不!且不說我們被分數搞得怎樣的變態,怎樣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單就我下面舉的這個例子,就證明高考是個什么玩意了。我有個同學,他的化學成績特棒,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他都做得冒尖,簡直是出類拔萃,同學和老師都認為他在化學上一定能有所作為。然而,他的其他成績都一般化,英語最差,這樣他在高考中就很難考上好一點的大學,甚至考不上。他是一個農村的孩子,家里很窮,他考不上大學,就只有回到家中種地,或出外打工……一個分數線把多少有才華有專業特長的學生擋在了大學校門外,這公平嗎?這合理嗎?這人性嗎?這道德嗎……”
俊俊變得很激動,他的叩問讓我無法應答。
我們從采訪陪讀的話題又扯到了教育體制,有點岔了,就往回收,我問俊俊:“學生的壓力大,一個人難以承受,有媽媽在,不是能替你分擔一點嗎?最起碼她們能讓你們在穿衣吃飯問題上省了不少的心。”
“錯!我們高三的學生,現在吃什么穿什么一點兒也不重要了,吃什么都是一個味,穿什么也都是一個樣,胡老師你到我們教室去看看,無論是男生或是女生,都是隨便得不能再隨便了———高三學生的日子……唉,不說了,說也說不清的……我們的空間已經所剩無幾了,結果又讓陪讀插上一杠子,好了,我們一點兒自我一點兒空間也沒有了,身體上的自由沒了,精神上的自由也沒有了……我們剩下的還有什么?”
從陳慧家出來,我的腳步變得十分沉重,我在皖西路街道的陰影下慢慢地走著,心里很不是滋味。
遠方的天空 我再一次向你呼喊:SOS……
和俊俊交談以后,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又去了毛坦廠,在那里我不僅接觸了大批的陪讀家長,也讓我進一步了解了在高考壓力下學生們的生存狀況,真是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俊俊說的他們下課以后教室外面沒有一個同學出來活動的話一直讓我心痛,他說他班上學生在下課以后全部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話更是在我的耳邊縈繞:
“……上廁所也是上的,上完了就進了課堂,進了課堂也是抓緊時間打個盹,睡眠對于我們來說太寶貴了!班長不敢睡,因為老師進課堂他要喊‘起立’的,但有幾次他也睡著了,老師來了,看見同學們這樣,就站在講臺上咳了一聲嗽,班長驚醒了,臆里巴登的(六安土話:指沒完全清醒的樣子)大喝一聲‘起立!’壞菜———全班的學生一下子都從座位上嚇得站了起來,心跳全部不正常……”
記得俊俊那天說到這里時,嘿嘿地笑了,我清楚地看到在俊俊苦笑的臉上露出了少年人不該有的疲倦的皺紋,此時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心里酸酸的,真的想流淚。
一位高三老師曾對我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們也不忍心啊,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也是做父母的……當我每次捧著課本跨進教室門時,看到學生們趴在課桌上睡著了,別說我的心有多么難受了,課間就十分鐘的時間啊!有的老師還愛拖堂———也就是說,學生們就在幾分鐘的時間里,一歪頭就都睡著了……有好幾次我看到這個樣子,便放慢了腳步,讓他們哪怕只多睡幾秒鐘……”
我綜合了一下幾所學校的作息時間以及家長們所反映的情況,用平均值計算了一下,所有高考學生每天的睡眠,基本上沒有能達到6個小時的,最少的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的覺,而且睡眠質量都不是很高。
毛坦廠的一個由奶奶陪讀的孩子,因為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得了失眠的毛病,在白天吃飯的時候,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他的奶奶告訴我們,半截芹菜稈子還在嘴外邊,他就睡著了,飯碗捧在手上,就扯呼了。
采訪中我還看到這樣一個孩子,他的兩邊太陽穴都嚴重地脫皮,問是為什么,答是上課或晚自習時,實在瞌睡得招不住,就使勁拿清涼油朝上面抹,抹長了,就脫皮了。
還有一個陪讀媽媽一邊流著淚一邊硬把孩子的褲腳擼上去,讓我看他兒子青烏的腿,孩子告訴我,他瞌睡淹心的時候,就拼命掐自己……
一個已經考取南航的學生的故事也是那樣令人心酸。他說他高考時和媽媽租住的是一間工棚,棚頂和棚壁都是石棉瓦的,夏天有蚊子,在學校上完晚自習回來時就穿了深腰膠靴,捂得實在吃不消就又用塑料桶裝上水將腿沒進去,結果一雙腿都泡爛了。遇上高溫,晚上娘兒倆就把地潑上水,結果,媽媽和孩子都得了風濕性關節炎。
一個名叫尹傳俊的陪讀母親說,她每天夜里起來,都是下半夜了,總能看到有許多人家的窗戶都還亮著。尹傳俊是霍山人,她的孩子是以霍山初中第一名的成績被六安一中錄取的。她是一個公司的副經理,開始時她是不準備陪讀的,但有一天她出差經過六安去學校看望孩子,看到孩子們床邊都放著支起來就可以當課桌用的活動木板和礦燈,問這是干什么用的?孩子們告訴她,這是下了晚自習學校熄燈后,他們用來繼續學習的。這個情況讓她不能再只顧自己的工作而忽略孩子的事了,她來到了六安,在上院租了房子,也和別人一樣當起了陪讀母親。她說,許多住校學生都買了礦燈,在學校熄燈以后在各自的床上繼續學習,有的用不起礦燈的,就跑到過道燈下就著那微弱的亮光繼續學習,還有的甚至跑到廁所里趕緊將沒做完的習題做完。高三的學生沒有在午夜之前上床睡覺的。
合肥的一位文友也是陪讀家長告訴我,合肥一中是晚10點半熄燈,讓孩子們早些休息,確實比較人性化,但可以說沒有一個高三的孩子在11點以前會上床睡覺的。競爭大,大家都在學,就像一個跑道,一聲槍響,都向前沖刺,如果有人慢了,就只能被淘汰……無論是合肥一中也好,六安一中也好,或其他所有的中學也好,這種單一的形式化的所謂“人性”是沒有一點實際作用的。學生們為了作業,為了應試,他們的“人性”已經被“化”了。
有位家長感慨道:“孩子們的睡眠都被擠占了,其他的就更無從談起了,什么體育活動啊,興趣愛好啊,思維發散啊,統統地被剝奪了,真是悲哀啊!這哪里是高考,簡直就是在剔骨吸髓,孩子們不僅是身體健康沒了保障,心理健康也是嚴重受損啊!”
高考使孩子們變得這樣,這還能算是正常嗎?
難怪俊俊在他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天空伸向遠方/ 遠方總是遠方/ 隆隆的炮聲/ 硝煙的味道/ 我不愿沉溺/ 哪里才有解脫/ 含羞草又露出微笑/ 我仍不見晨光/ 長久的旅程 我累了/ 遠方的天空 再次向你呼喊:SOS……”
那天在陳慧將俊俊的日記翻給我看的時候,我噙著淚讀完了俊俊的詩,最后我問什么是SOS ?陳慧說,她起先也不知道,后來問了俊俊,俊俊告訴她,“這是一句英文的縮寫,是落入絕境的人向外發出的求救信號:SOS———我們這些沒有生趣的學生們,在地上還有誰能來救我們,連我們自己的父母都如此地不理解我們,我們還能指望誰?我們只能對著蒼天呼喊了:SOS……”
陳慧的語速很慢,在她平靜而又平緩的敘述里,我看到了一個有個性有思想的孩子的痛苦的深度,孩子不堪重負,從心底里向世人喊出了SOS,難道我們不應也加入到這個呼喊里:救救孩子們!
家不要了,地不要了,工也不打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學!
說實話,最初在對陪讀現象進行采訪的時候,我對此是持否定態度的,特別是在采訪了白淼和陳慧之后,我簡直對愈演愈烈的陪讀之現狀有點深惡痛絕了。
但隨著采訪的深入和廣泛,通過對大量的農村陪讀家長采訪過后,我的立場發生了動搖,我甚至想改變我的取向,來對陪讀進行肯定和贊美了。但往深處和遠處一想,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改變有點荒唐,為難之際,我給一位寫報告文學的高手兼主編打了電話,問他我該怎么辦?他的回答是:“不要忙于下結論,采訪后下筆前再把握一下方向,屆時咱們先通個電話吧……”
正是他的這個點撥讓我冷靜了下來,讓我看到農村人在陪讀問題上比城里人更無奈更令人扼腕。
那天夜里下雨了,風也刮得挺大,打著傘,挎著包,還背著相機上路,感到很不方便。早上起來我想改變主意,今天不去毛中了,過兩天再去,但一想到已經和家住在毛坦廠的文友劉約好了周六見,他是個守信用的老弟,我也是從不失約的大姐,于是硬著頭皮上路了。
毛坦廠是一個風景秀麗但十分閉塞的山區小鎮,全鎮人口18000人,鎮人口4000人,小鎮里最著名的不是它的風景,也不是它的木耳、蘑菇等物產,而是坐落在小鎮旁邊的毛坦廠中學。因為它的升學率一直敢和市內的重點中學叫板并列位前茅,于是全省各地,甚至全國各地,許多人家的孩子都送到這里來讀書。然而,由于它的閉塞,來得最多的還是農村孩子。
決定去毛中采訪,不僅是沖著在那里就學的大多數的農村孩子,也不是因為它的升學率,主要是因為毛中在教學管理上早就被大家談論成一種傳奇和故事。
有人跟我講了這樣一個笑話:當你在大街上或是車子上,看到有人的褲子后面被磨得光光發亮的,看人眼睛都是直著的,這人一定是毛中的老師;如果看到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頭頂已經謝了的駝背年輕人,那這個人一定是毛中的老師;如果你看到一個臉上全是皺紋走著路就能扯呼睡著了的孩子,這人一定是毛中的學生。
去毛坦廠的車子都是那種中型面包,我去得早,站牌下的車子還沒到位,就見廊檐下放滿了用塑料皮和大蛇皮袋裝著的棉衣棉被什么的。車子進站了,我雖然感到傘和包以及相機都很礙事,但畢竟比那些拖著挎著帶著棉衣棉被的人輕巧多了,我收了傘一步就跨上了車子,然后又充當好人替他們把東西往上拽。
看看他們的年齡都在四五十歲之間,就問身邊的一位女人:“你這是去哪兒啊?”
回答是去毛中。交談起來,竟然一車的人除了我和一個回家的年輕人以外,其余的全部是陪讀家長。她們都是農村人,有的在家種地,有的在外打工,但為了孩子上學,他們都放棄了,來到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當了陪讀家長。因為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氣溫要下降,都于昨天回家討了被子和棉衣來,也有的前幾天就回去收割,看著天冷了,放下農活帶上棉衣棉被往學校趕。
我問坐在我身邊的兩位陪讀媽媽:“你們原來有的是打工的,有的是種地的,現在都出來陪讀了,家里的田地誰在種?你的家———也就是房子,誰在看管?”
“家不要了,地不種了,工也不打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學!我們現在就像那抗日歌唱的: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羅羅呔———齊動員———呀么———嗬嗨!”一個母親這么大聲說著唱著來回答我的問題,全車的人都被逗笑了。
我也被這些樂觀的鄉下人的爽朗和樸實勁笑得肚子疼。我說那哪里是什么抗日歌,應該是延安大生產時唱的吧?
她說:“這就對了,大生產說的就是我們啊,我們現在就是全動員那么好孩!”
車子在蒙蒙細雨中行駛,車的前面以及過道上都堆滿了他們的行李,他們的手中都抱著剛從菜地里拔出來的蔬菜,一張張樸實黝黑的臉膛上帶著莊稼人的喜樂,也帶著莊稼人的辛酸。
她們告訴我,凡是家中有學生讀書的,大多都要有一個人在外打工,光靠種地是維持不了這樣高的學雜費的。如果爺爺奶奶能忙得動的,家里的地就由他們侍弄著;如果爺爺奶奶年紀大了,那地也不能拋荒,如今種地不用交稅,種地還是很劃得來的。農忙時無論是打工的還是陪讀的,都要回到家中,安種時安種,收割時收割……至于能收多少,是折產還是保底,那也就不管了。家里房子的門一般都鎖上了,也不管了,孩子上學要緊。
他們還說,正是因為他們在外打工,看到了沒有文化是多么的可憐,農民工的地位永遠都是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是因為自小家窮沒能讀書上學,所以現在只能當人下人,只能去做那些工資少又危險又累人的工作。這都不說,他們沒有文化到處都被人瞧不起,被人捉弄,被人欺騙……他們自己所走過的辛酸路,絕不能再讓孩子也這樣走下去,他們就是拼了命也要改變這種狀況。
一問他們孩子的成績,都說還好,在班里算中上或中下什么的。沒有一個說是很好的。農村小學、初中的基礎確實都打得不夠扎實。這個情況主要是農村的師資力量跟不上。農村學校的教師幾乎有半數以上都是原來的民師。我在農村中學曾任教5年,我知道那些民師的第一學歷大多數都是“文革”后期的初、高中畢業生,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小學生,憑著一些當地的社會關系進入學校代課。后來經過自學被聘為國家正式教師;還有完全是憑著20年以上的工齡進入正式教師行當———我在這里無形中又犯了“唯學歷”的錯誤了,但對于教書育人的教師行當,不講究學歷是不行的。
我問:“假如高三以后考不取怎么辦?”
幾個陪讀母親幾乎異口同聲:“再念高四、高五唄!”
他們說的高四、高五就是指復讀一年或兩年。
一位父親接著話茬兒說下去:“我對我家的孩子說了,你念到高七、高八都要給我把大學考上,老爸、老媽苦死累死都會跟的,考不上大學你不要離開中學,俺就陪著你,就住在毛坦廠,俺就學那小學課本上念過的,把牢底坐穿。俺不坐牢底———你把教室里的板凳坐穿,俺把租的房子坐穿。他媽媽在廣州打工,是做編織活的,俺就說:你媽媽也把那編織的椅子坐穿……”
我問這位父親:干嗎要這樣逼孩子?不上大學就沒有別的出路了?
這位父親和坐在我身邊的一位母親換了位子,振振有詞地對我說:“大姐,你給說說看,俺們農村人,除了上大學,還能有什么好的出路?俺們一沒當官的親戚,二沒有頭臉的朋友,要想改變一下,俺們靠什么?俺和他媽就是不服這口氣,都是一樣的人,憑什么俺們的孩子就要種地,就要打工?俺們的孩子也能上大學,也能當公務員,也能當老板坐辦公室的……所有這些,你不上大學,你又怎么能夠得上?再說了,就是當不上這、那的,俺上了大學了,就是種地,俺的腰桿也挺得直櫓些,那些城里人對俺們也客氣些……”
兩個小時的車路,在交談中一會兒就到了,下了車,我對那個唱歌的母親說:“我能不能和你一道去你們的住處看看?”
她說:“行啊,只要你不是鬼子不是漢奸,怎么看都行的———但有一點,我孩子回來之前你就要離開———我怕你話多影響他情緒。”
這話說得有點扎耳,但我能理解,我知道鄉下人對城里人都有一種自然的對立情緒,何況我現在打聽的卻是他們最上心的陪讀之事!下了車,這個母親一手拎了一包蔬菜,另一手里拎了一個裝棉被的大蛇皮袋,她的兩只手全派上用場了,但肩上還扛了一袋大米,只好用下巴將大米的袋底壓著。
我見狀趕忙走上去要接她的大米袋。她站住了,憋得通紅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笑,說:“啊,謝了大姐!你搞不動這大米的,50多斤哩!你把我這菜袋子拎著就行了,這樣我能騰出一只手來扶米口袋。”
我沒有拎她的菜口袋,卻把比較難拿的裝棉被的袋子拎了過來。我告訴她,我從小也是在農村里長大的。她扛著沉沉的袋子仍然是笑聲朗朗地說:“看看,孩子還是要念書,你不是念了書才當上了城里人的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今天我要留你在我家吃飯,我要用你這個樣板來教訓我家孩子:念書是農村人翻身得解放的唯一出路!”
到了她們的居住地,比二中陳慧帶我看的那筒子樓里的格子房還要狹小。但住在這里的人都很樂觀,看見我們來了,都上來接東西,還招呼著:“民子(是這位母親的名字)這么快就回來了,稻子割完了?這來的是你妹子?”
民子也顧不上一一回答,將東西收拾好了,就開始起煤爐,她說:“大姐,你隨便啊,我要趕緊起爐子燒飯,兒子就要放學了,大姐你有什么事你只管問,親不親,鄉下人———大姐我太喜歡你了,沒想到你原來也是農村人———我還沒問哩,我倆誰大些?”
我說當然是我大些,我都五十多歲了,我的兒子讀完了研究生都當了大學老師了。這個民子又一次大叫起來:“今天你高低要在我這兒吃飯了,你太是我家孩子的學習樣板了,加上你兒子!”
那些歡迎民子回來的人群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問:“這位奶奶,你該不是來陪讀的吧?”
沒等老奶奶答話,民子等已經說開了:這位老奶奶姓傅,可憐死了,孫子5個月的時候兒子死了,5歲的時候,兒媳改嫁了,孫子是她帶大的。孩子念書的錢是靠孩子的小叔叔和姑媽提供的,但叔叔和姑媽都是農村人,家里也有孩子念書,都窮到一塊兒去了。
我提出要到老奶奶的住處看看,老奶奶把我帶到了樓梯洞的下面,她和孫子就住在那里,只一張床,不用問,奶奶和孫子是睡在一起的。爐子上正捂著飯,黢黑的桌子上用碗扣了一個盤子,我揭開看看,是芹菜炒干子,好像是剩的。問了奶奶,果然是昨天吃剩下的。就在這時,她向我講了孩子昨天中午吃飯時,吃著吃著,還有半截芹菜露在嘴外就睡著了。老奶奶講起她的辛酸事,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是她和孫子在這里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奶孫倆一般都是不吃早飯的。
就在這時,劉烔打電話來了,問大姐怎么到現在還沒到?我說我已經開始采訪了。他不信,說,人生地不熟的,你采訪誰啊?我告訴他我在六安上車后這個采訪就已經開始了。他讓我盡快到飯店去,他已經點好了菜了。我說我不去吃了,我要和陪讀家長們在一起。他氣得掛了手機。
一會兒,樓上的民子和她的鄰居姐妹們都下來了,向我報了她們中午的菜名,要我賞她們的面子什么的,一句話,高低要在她們家吃飯。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市書法家協會秘書長打來的,他說他在馬路上看到我抱了一個大蛇皮袋,跟一群鄉下女人邊走邊聊,估計又是在采訪,他和他朋友已在飯店點好菜,讓我過去。我也謝絕了。
打算在民子家吃飯。
就在我剛作完這個決定時,劉烔又打來了電話,他的一句話讓我改變了主意,他說:“你就不想和你弟媳談談啦?她可是毛中的女生輔導員!”
于是毫不猶豫地去了飯店。吃過后和“弟媳”談了許久。她說毛中的管理是比較完善的,10點半下自習,10∶50也就熄燈了,他們的學生公寓也是很不錯的。我看過他們的學生公寓,確實還過得去,主要住校生不多,空間還都比較寬敞。但我從她的言談中,看出這些完善中附有的嚴格以及從中透出的毛中學生們的負擔和壓力更甚于其他的重點學校。當然這種壓力并非是校方有意加在學生們頭上的,而是毛中盛名之下它自身的壓力對學生所產生的直接影響。還有就是毛中的學生大多來自農村或外地,既上不了市內重點中學又不愿在普通學校就讀,他們的基礎都比較薄弱,來到這個閉塞偏僻的毛中,都是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背水一戰的壯士精神,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思想準備,可以說是學生、學生家長、學校在高考指揮棒下聯合通力形成的非常毛中。
從劉烔家出來,他們兩口子要送我上車,我說,你們上班去吧(我當時忘了問,怎么周六還都上班?),我還要給那位傅老奶奶送點吃的過去。劉烔對我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有了這樣的相處負擔有點困惑,并對傅老奶的“哭窮”提出質疑,他說:“大姐,你太善良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像她說得那樣貧窮的話,她的孫子怎么不住校,而要租了房子在外面住?一個月的房租不比一個月的早點錢貴?”
被他一句話提醒,是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既然窮得連早飯都吃不了了,干嗎還要在外面租房子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在街邊的小貨店里買了幾十個雞蛋和幾斤蛋糕(我在心里還是相信他們沒得早飯吃),拎著,又去了傅老奶奶的樓梯洞。
傅老奶奶告訴我,如果孫子住校,房租費確實可以省下不少,但孫子的睡覺就成問題了,因為孫子自上了高中以后,就得了失眠的毛病,夜里就是睡著了,也是“驚打驚跳”的,有一點點的響動,他都會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然后就再也睡不著了。
她說,孫子今年念的是高四,去年只考了400多分,靠著叔叔姑媽給點錢上學,壓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孫子是個懂事的孩子,原來在鄉下,他是一邊幫著奶奶干活一邊上的小學和初中,農村學校本來就抓得不緊,他的底子沒打厚,現在他比別的學生更累更吃力。
“我看著心疼,也勸他不要念了,干嗎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但他的叔叔和姑媽還有他自個兒都堅持要念下去。想想也是,像他這樣病殃殃的,又沒有文憑,出不了體力,在家干活不行,出去打工也不行啊……他越是找勁(六安土話:緊張的意思),越是塌臺,上月月考只考了378分。他失眠了,我也跟著失眠了,我到現在走路都要扶著墻,頭暈得招架不住。
“阿姨你不知道,這個學校有多么刻薄,早上天沒亮就要去上早操了,作業又布置得那么多,孫子沒有哪一天不干到下半夜才睡,有時外面的雞都叫了他才能睡下,可又睡不著,翻來翻去的……老年人本來瞌睡就淺,他睡不著,我也跟著失眠……我那天對我小兒子說:‘孫子再這樣念下去,我再這樣陪下去,我們一老一小都要完蛋!’小兒子嘆了聲氣說,‘真不行,我來陪吧。哥哥就留下這個后,不把他培養到大學畢業,我對不起在九泉之下的哥哥。’后來我想想,我這個老不死的就再堅持堅持吧,三年半都過去了,也不怕這一學期兩學期的了……作孽啊!我們這是……”
老奶奶說到這里痛哭起來,到嘴邊的“假如你孫子明年還是考不取怎么辦”的話我又咽了回去。
從傅老奶奶家出來我又走訪了幾處陪讀村,一看手機,已經下午四點多了,我給劉烔打了電話說我要回去了。
他騎了自行車立馬趕過來,說:“大姐你千萬不要走,晚上我陪你遛街,你會看到一陣一陣的人,在街道兩邊,都是半截老奶奶……”
我又被他的話逗笑了,問他什么是半截老奶奶?
劉烔用手向前面一指:“你看,那兩個就是個半截老奶奶。”我看見了兩個農村婦女。她們看上去確實像個老奶奶了,但她們又都才40歲左右,難怪說話幽默的劉烔為她們命了這樣的特稱。
我問:“你的工作與統計業務有關,你知不知道,這毛中附近有多少陪讀家長?”
他說:“知道啊,五六千左右……”
“打住,打住……我問的是陪讀家長,不是學生。”我用手在劉烔眼前晃了晃,趕緊糾正他。
“我說的就是陪讀家長啊,學生是14000人,陪讀家長五六千左右還是保守數字,有人作過統計的,根據當地居民反映上報的,他們一般都是往少里報,害怕收稅,而且這還是春天的數,現在估計有6000開外了……農村人傷蛋(六安土話:意思是可憐),為了孩子能考上大學,什么都不顧了,什么都不要了,砸鍋賣鐵,背井離鄉,成陣搭行,浩浩蕩蕩,一家一家,一村一村,都摽上勁了,那勢子就是要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一個4000居民的小鎮,竟涌進了6000個陪讀家長,這個現象讓我目瞪口呆。劉烔看出了我的吃驚,就笑著向前面一指,說:“大姐別怕,這些陪讀家長已經都融進了小鎮人的生活里,你看這街道兩邊的,所有的門面,所有的攤位都被陪讀家長租用了……”
“那當地的居民呢?”
“當地人家沒有孩子上學念書的,吃房租就完全夠了,如果有孩子上學的,就送到六安,有的送到合肥,還有送到北京、上海的……他們又在那里辟一個地盤,當起陪讀家長,用家里的房租加上在外面掙的錢,夠維持開銷的了———中國人簡直瘋了!怎么把陪讀搞得跟打仗似的,全家上陣,全民參戰……”
我又想到了民子的那不倫不類的唱:“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羅羅呔———齊動員———呀么———嗬嗨!”
劉烔說的這個連環陪讀現象,我曾在白淼那里聽到過,老山洼的人把孩子送到鎮里讀書,家長陪著;鎮里的把孩子送到縣里讀書,家長也陪著;縣里的送到市里,家長更是要陪著,她屬于后一種,她家的房子就是租給了一個從鎮里來她們縣城陪讀的家庭。當然也有從鄉下直接送到市里甚至是省里的,那是極個別家境特別好的,像毛坦廠這樣一下子搞到北京、上海的還真是比較新鮮。
在回來的車子上,我的腦子里被剛剛得來的關于陪讀的各類信息塞得滿滿的,我很累,但心里很難平靜。那一張張黝黑的臉膛,一句句樸實的話語,都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真誠,又是那樣的實際和無奈。在狹小的格子間里,他們艱難地陪著同樣艱難的孩子們,但他們并沒有怨天尤人,他們是那樣的樂觀,那樣的充滿信心,憋住了一股勁,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用他們的犧牲,托舉著他們的無奈,也托舉著他們的希望。
我同時也在想,城里的陪讀母親們為什么就沒有她們這樣的放松?這就是所謂的最底層效應吧?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農民,他們在社會的最底層中練就的韌力足以對付所有的困苦艱難了。
一幫一難,一群幫一人就容易了!誰叫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哩!
如果說像民子和傅老奶奶這樣的陪讀已經使我感動的話,那么李其龍的陪讀就真的令我感到震撼了。
李其龍是霍邱馬崗鄉農民,原來和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在上海打工。小兒子李浩讀初三時在放學的路上突然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來,身上跌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帶到診所,醫生看了說,這孩子的病要到大醫院去看,結果在大醫院診斷出,孩子得的是進行性肌無力癥,也就是一種肉體的慢性死亡。這種進行性肌無力的病情發展快得很,從腿到腹部再到胸部就不談了,目前在世界上還沒有能治療這種病的特效藥。
李其龍向我訴說:
當時就住了院,孩子睡在病床上,一會兒來了一大群專家,醫生讓我一個專家發一個紅包,一個紅包是200元,一個小時不到就掏了2000多元。幾個月下來,病沒有一點起色,卻是花光了手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外債10多萬元。沒辦法,只有帶孩子回來了。當時帶孩子回來不僅是因為他的病在那兒沒法治了,也不是他們不能再打工了,而是因為聽了醫生說“這孩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的話,又知道睡在床上的兒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像正常孩子一樣能上學念書,而上海是沒有學校愿意收一個像李浩這樣情況的農民工的兒子上學讀書的。于是父親帶兒子從上海回到了家中,他是想了卻兒子的一樁心愿———讓兒子最后的日子能在學校里度過。
是李浩驚人的學習毅力感動了上蒼,他的病雖然沒有轉好,卻也沒有加重。
盡管兒子在上海的學習成績都在班上前十名,回到家鄉學校也是優秀生,但高考時卻只考了464分,他的分數在他的學校要算是高分了。他不愿上三本,又沒有錢進一個正規的學校復讀,于是就進了一家私人補習班,在這個補習班里復讀的都是窮人家的孩子。
李其龍帶著輪椅帶著孩子來到了六安,他對兒子李浩說:“兒子,咱們念書,咱們跟正常人一樣復讀迎接高考,爸爸就是你的雙腿,你就是爸爸的希望,也是爸爸的驕傲……”
租了人家本來用作堆什物的石棉瓦搭就的小窩棚,年租金800元。他們父子倆的生活費、孩子的學費以及房租,都由李其龍的妻子在上海打工掙來的錢維持。他們生活上的清苦和艱難是我們常人很難想象得出來的。
提到他的妻子,堂堂七尺的李其龍捂住臉泣不成聲:
“她在上海賣菜,一個月能掙1000多元,她一個月的生活費從來沒超過100元,1米6的個子,瘦得只剩下30多公斤了……每年過年回來一趟,送錢,看看兒子,過了三天年就走了,一家人的生活,兒子的學習,都靠她一個人啊……每當我看著她風都能吹倒的樣子,那樣瘦的背影從家里往外走時,我的心就跟刀剜的一樣痛……兒子舍不得他媽走,娘兒倆抱頭哭啊,我就跑到廚房把門關了去哭。人家過年喜慶,我家過年是過關……
“每次她從上海回來,家門口就堵滿了要債的人,不能怪人家啊,那時我們困難時,人家拉扯過我們,現在好幾年過去了,來要債是天經地義的。他們都不能理解,你家都這樣了,孩子都這樣了,干嗎還要讓他繼續念書?我曉得,如果兒子不念書,他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兒子什么都明白,他拼命用功,有一次發高燒,體溫升到了39度多,他仍然堅持上課,一聲不吭。現在他的學習成績在補習班里又提到了前十名,他說他就是想要考上一所好一些的大學,找一份好一些的工作,幫媽媽把家里的債還了,還要讓父母晚年能享享他的福。最主要的,他能為別人做點事,用他的經歷和體驗來幫助那些像他一樣需要別人幫助的人……”
我替李其龍算了一下,她的妻子到過年時能帶回來8000多元,5000元還債,還剩下3000多元,除了學雜費和房租,他們幾乎沒有什么吃飯的錢了。
當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的時候,這九個孩子的名字出現了,他們是:王云、趙為麗、夏俊、張歡、李寬梅、賈仁寶、馮克花、陳林、劉明霞。九個孩子都是農民的孩子,都是來自霍邱最窮困的鄉下,家里給他們的生活費一個月只有100元多一點,最多的也只有150元。
他們在補習班上是李浩的同學,他們無不被李浩的學習毅力所感動。當他們知道李浩和他的爸爸就要因為沒有吃的不得不輟學時,有人提出了:
“一幫一難,一群幫一人就容易了,誰叫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哩!”
他們經過商量,把錢集中起來交給李其龍,讓父子倆跟他們在一起吃,有個孩子說:“按最低的標準為我們做飯吧,大家只要不餓死就行了……”
這九個孩子中,有個叫賈仁寶的孩子,因為父母身體不好,家底又特別地窮,父母有心不讓兒子念了,賈仁寶就哭著向父母請求,讓他們出面去借錢,而借條由他來打,他要在欠條上簽上“賈仁寶”三個字,他一定要用他大學畢業后工作掙來的錢還債。即便這樣,他也向李浩伸出了幫助之手。
當我從樸實善良的李其龍嘴里聽到孩子們這們的舉動這樣的話語時,我拿筆的手顫抖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中國農民的孩子!在這群孩子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群不屈不撓、善良博愛、百摧不垮的中國農民的形象———中國公民的形象!他們最堪當中國的脊梁,他們的這種精神更是十億中國農民的希望!
這九個孩子中的趙為麗告訴我:“李叔叔和他的兒子一樣地善良,一樣地有毅力,一樣地令人敬佩!他用我們湊上的錢,變著法兒給我們整伙食,我們不僅都能吃飽,而且還都能吃好……現在都時興陪讀,我們家里太窮了,實在陪不起,沒想到李叔叔讓我們這九個窮孩子都有了家的感覺,我們和李浩十個人在一起,就像親兄弟姐妹們一樣,相互幫助,相互提醒———我們竟然也奢侈地享受到了陪讀的快樂……”
李其龍告訴我:“感謝這九個有愛心的孩子,他們雖然窮,但他們比那些富孩子可愛多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在我山窮水盡的時候,是這班上最窮的九個孩子幫了我一把。我現在把他們都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地愛,一樣地疼———阿姨你也看到了,我的孩子跟他們在一起多么地快樂!”
是的,豈止是這十個孩子在一起多么地快樂,我坐在他們的中間也是一坐半天不想挪窩,我被他們的輕松和自信所感染,覺得心態變得很年輕。不像那些有陪讀家長在身邊的孩子,總是心事重重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我逐一問了一下他們的分數,今年都在450分以上名落孫山的,和李浩一樣,這樣的分數在農村中學都要算是高分了,我相信他們明年的高考都會考出好成績。
李浩對我說:“阿姨你最好等我高考以后再來采訪,盡管我很自信,也盡力了,但在高考這個事情上的變數很大,能不能考上,我真的心里沒底———我明年最想報考的是計算機軟件開發專業和應用心理學專業。我選擇這兩個專業是想以我能學來的知識再加上我的經歷來幫助別人———因為我知道,當一個人絕望時,在你的面前突然伸來一雙主動要幫助你的手時你有多么的高興,絕望沒了,那手就是希望就是鼓勵,就是你的決心和動力。現在在我面前的不僅有我父親的手,母親的手,還有無數雙同學的手,老師的手……是他們的幫助他們的愛心,讓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我是個殘疾人,我認為我跟別人一樣地健康。
“人無非就兩種活法:一種是快樂地活著,一種是痛苦地活著,我選擇了前者。既然我對生活的態度有選擇的權利,我干嗎要去選擇后者?我得到了比常人多出好幾倍的別人對我的愛,為此我擁有了一顆感恩的心,我也比常人更加地感到幸福。如果我不是有病,我的父親就不可能來陪讀,他也會跟別的父母一樣,種田或打工,痛苦地去掙錢,而我也和別的孩子一樣,痛苦地去迎考。我們父子就不可能這樣朝夕相處,共同體味人生的甘甜和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博愛……
“人的一生每一個過程都很重要,無論它是什么樣的過程,每一個經歷都是一筆難得的財富。至于結果,我認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過好每一天,上好每一堂課,做好每一道習題,這就夠了……未來交給上帝。我相信我不會讓我老爸失望的,也不會讓所有愛我的人失望的———當然,我所指的不一定是高考……”
孩子和我談論時,臉上一直帶著寬寬的笑。在我的心里,他已經被人生的大學錄取,而且優秀地畢業。
我問李其龍,假如孩子如愿考取了某所大學,你有什么打算?
“為了這事,我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首先擔心的是有沒有大學愿意錄取他,然后又想,他如果被錄取了,那么高的學費從哪兒來?我肯定還是要去陪讀的,房租費、生活費……他媽媽一個月拼了老命只能掙一千多一點,我們都把嘴扎起來,也不夠啊!有時我又想,真不行,我就一邊陪讀一邊撿破爛,哪怕是討飯也行,再幫人家打零工……可是我的孩子身邊離不開一個人啊……”
在李其龍的“打算”里,有的只是對孩子上學困難如何解決,而對于兒子上還是不上大學的問題他卻沒有一點猶豫和退縮。兒子生病前,他是一位村干部,為了兒子的病,為了兒子的讀書,他放棄了一切,將自己的全部人生和兒子的生命完全焊在了一起。他豈止只是兒子的一雙腿,他簡直就是兒子身體的一部分,是兒子精神上的軸。
晚上我要回去的時候,趙為麗說她去她的寢室,我們正好一道。我說我到她們寢室里去看看。趙為麗笑著答應了。
什么寢室啊,不足10平米的空間里擺了四張復式床,住了8個女孩。衣服晾在過道上,還有水瓶塑料盆和那種活動的木板桌……雜物塞得到處都是。看到這個樣子,我從心里對陪讀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層。
進了門,趙為麗對里面喊:“我的媽媽來了———”
孩子們聽到有同學的媽媽來了,反應得特激烈:“啊———趙為麗,你太幸福了!阿姨,你的女兒可是我們這里學習最好的!”
趙為麗的這一突然襲擊真的讓我大跌眼鏡,我一點也沒防備這女孩跟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我理解這不僅僅是孩子淘氣,也可能是趙為麗有點想媽媽了,而忙在莊稼地里的母親又不能來看她,于是就來了個“借代”法。但我事先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更后悔沒有帶一點零食什么的來。哪有媽媽來看女兒空著手只拿著相機的!
看到我有些尷尬,趙為麗笑了,又告訴同學們,這不是她的親媽,是干媽。
我趕緊答話:“是的,我是為麗的干媽,今天是臨時路過,等下次來,給你們帶好吃的。”
周六上午,我上街割了2斤半的瘦肉,又找了兒子讓我給他寄去我還沒來得及寄走的羊毛衫和全毛外套,拎著去了李其龍的租住地。
周六孩子們沒有上學,我去時,李浩正坐在輪椅上和幾個同學聊天。
兩個女同學在洗菜,一個女同學在洗衣服。趙為麗不在。
我把肉拿到廚房,讓李其龍燒了給孩子們吃。
放下東西我又出去了,找了補習班的老師們聊了聊。
這里的老師基本上都是市重點學校的老師,他們說并不是他們要找什么外快,而是各個重點學校都是人滿為患,一個班都在70人以上,早就超過教委規定的名額。再加上有相當一部分農村的孩子上重點學校復讀不起———于是補習班就應運而生了。雖然這幾位老師都說補習班的教學和正規學校是一樣的,但我從他們那疲倦躲閃的樣子里看出,他們話的真實性絕對要打折扣。
第一次來采訪李其龍,有日報記者鄭紅梅陪著。第二次來因為是周六,怕打擾她,我又是以送衣服和肉為主的,所以就沒有再跟她聯系,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她讓我去她家吃飯。這就怪了,她是怎么知道我又來這里采訪了?她在電話里笑著說:“大姐你忘了,那天你就說雙休日要來看他們,我想你的周日肯定要在家里讀《圣經》,你是一個守信用的人,算準了你周六要來的……”
真是一個細心的小妹!讓我不要急著走,她騎車來接我,順便也來看看孩子們,她也是一個跟我一樣心地善良愛管“閑事”的人。
李其龍拿了12只碗,高低讓我和他們一起吃飯。我說我在紅梅家吃,我的這份子就省給李浩了。說得孩子都笑了起來。
紅梅到來時,孩子們開始吃飯了,到底還是孩子,他們一點兒也顧不上謙讓了,所有的筷子全都伸到了裝肉的盆子里,大家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吃肉,只有李其龍一個人在裝咸菜的碗里夾菜。
我說,李其龍你也吃一點兒!
他搖了搖頭說:“我行,我是大人———讓他們吃,他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現在的肉太貴,我們買不起,開學以來,這是第一次吃肉———孩子們這樣饞,讓大姐見笑了……”
李其龍說著,眼圈紅了。
這時紅梅趕到了,看到孩子們吃肉的樣子,她的眼睛也紅了。我們都是心里酸酸地離開的。
只要我們家中能走出一個大學生,別說是15年,30年我都陪!
那天我去毛坦廠的路上,曾聽到一對鄉下的陪讀母親這樣問話:“哎———馮姐,你的兒子是什么結構的?”
我一聽這話,心笑,這些鄉下人,還真能轉文,雖然有點十三不靠,但她竟然會講出“結構”二字!
緊接著聽到了對方的回答:
“我兒子不照(方言,不行的意思),是磚混的,哪像你丫頭,整個一個框架式鋼筋混凝土結構,滴(這)基礎那是,相———當地扎實!”
這個叫馮姐的學著宋丹丹的臺詞聲調,逗得一車人都哄堂大笑。
向坐在我身邊的人打聽了,她們說的結構和基礎,是指孩子的書在什么地方念的,如果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農村念的,那就是土坯茅屋結構;如果在農村和城里都念過,那就是磚混土瓦結構;如果從小學到高中都在城里念的,那就是框架式鋼筋混凝土結構。
那個框架式鋼筋混凝土結構的丫頭怎么沒上市內重點中學而是來了毛中?我至今沒搞清楚,也不好去問。
帶著孩子從小學就進城里來陪讀的情況原不在我的采訪計劃中,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采訪到這樣的例子完全是個意外。
我只要工作起來,吃飯已不在我的日程安排里了,餓了,到燒餅攤前買只燒餅也能就合一頓。那天就是在二中門口買燒餅時遇上了這個姓洪的陪讀父親。
我在付款時就這么隨便一問:“請問師傅,你也是一位陪讀家長嗎?”我之所以這樣唐突地問話,不僅是我聽出他的口音不是六安人,同時曾有朋友聽說我要開始對“陪讀”進行采訪調查時,他在我面前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到所有的重點學校門口或附近,隨便逮到哪個賣大餅、賣水果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陪讀家長。”
果然這位燒餅先生答道:“是的。”
“你是壽縣或淮南那廂的人吧?”
“是的,俺是淮南人。”
“孩子在二中上學?”
“討大姐的好口氣———俺孩子要是能上得了二中就好了!他還在上小學哩!”
“怎么?才上小學你就來陪讀?”
“不陪不行啊!俺是淮南鄉下的,原來俺在礦下干活,是協議工,也就是農民工。大姐你也知道的,礦上曾出過事,壓死的都是鄉下人,都是像俺們這樣的,活啦啦的人,就活活地悶了……沒有文化就只能出苦力,干危險的活……
“俺們那鄉下學校里很少有能考上大學的,到最后都要送到城里念。原來基礎打得不好,送到城里受拖跟不上,錢花了,孩子還受罪。俺有一個親戚,他的孩子因為考不上大學,他們就讓他下井,他不干,自己借錢去復讀,結果又沒考上,結果就瘋了……
“俺和老婆商量了,俺們就這一個孩子,俺們不能再讓孩子下井,更不能讓孩子瘋了,俺們就拖家帶眷來六安了,俺們租了房子,托親威把孩子送進了皖西路小學……”
“據我所知,我們六安對外地的學生收費是要加額的,就你一個燒餅攤,怎么能保得住開銷?”
“俺們早上賣燒餅,晚上賣餛飩,還行,能保得住,反正俺和老婆好幾年都沒買過衣裳了,俺們從來不敢上街,更不要講進商場了,也很少像樣子去為俺們自己做頓飯菜,俺們吃的都是攤子上剩下的———有時給孩子單獨炒點肉啥的……”
“孩子的成績怎樣?”
“老師說是中等,俺們不識字,也看不了。俺想,在這里的中等生,比在俺們鄉下最過勁(最棒的)的還要過勁些吧?”
“你這一陪要多少年啊?漂在外鄉,心里踏實嗎?”
“陪上多少年,俺不問了,俺高低要陪到俺孩上大學為止。俺們的命不值錢,那些壓死在井下的人,有的比俺還年輕,就是因為沒文化,老板不把俺們當人,俺不能讓俺的孩子再下井,不能讓他瘋了……有時也急啊,不說別的吧,就說俺爸、俺媽,他們年紀都大了,讓他們在老家,俺們孝順不上,還要他們為俺們看家種地……想到這,心里就不得勁……”
我為這位不愿向命運屈服的鄉下漢子祈禱。我還從他那里了解到,僅一所皖西路小學里最少有20多個陪讀的。然后我又順藤摸瓜,得知市內的幾所重點小學全都有陪讀的,特別是城北小學,不完全統計就有100多人。
如果說從小學開始陪讀這是千里走單騎的話,那從幼兒就開始陪讀的,他們所要走的路簡直就是萬里長征了。
那天早晨我去一家菜市觀察陪讀母親們買菜,回來路上,一個正在吃早點的姓馬的熟人叫住我,問我怎么有閑空逛到這個菜市來了?他是市文化局的干部,他的妻子是市內一家很有名氣的幼兒園的負責人。我對他說明了來意,他笑著一揮手,說每所學校的周圍二里地全都住滿了陪讀家長,這菜市早上溜達的三分之二的人都是陪讀母親……
我近乎開玩笑地問,他妻子的幼兒園有沒有家長來陪讀的?他笑了說:“你們作家的想象力也太荒唐了,我倒是聽到有初中生甚至小學生有家長來陪讀———哪有幼兒園就開始陪讀的!這不是要人命了……”
“馬領導,你說這話我不愛聽,怎么從幼兒開始陪讀就是要人命?”打斷老馬話的是一位正蹲在路口水池邊洗衣服的中年婦女。
我聽到她的話中有話,于是便站下來問她:“你是———陪讀奶奶吧?”
“還是這位妹子眼扣(六安土話:意思是看得準),一下子就看出我是陪讀奶奶。”
“孫子還是孫女在這兒上幼兒園?”
“是大頭孫子!上的就是他的幼兒園(她用嘴努了努老馬),他認不得我,我可認得他!你還給我們開過家長會哩!”
老馬被她說得有點尷尬,就笑著說:“你這不叫陪讀,你不就是普通的孩子家長嘛!”
女人站起來,甩了甩手上的水說:“我可跟普通的孩子家長不一樣,我的家不在城里,我是從鄉下來的,我家住在分路口,分路口鄉你們曉得吧?我在家栽秧割稻鋤地興菜園(方言:種菜的意思)充當全勞力哩!孫子三歲了,有一天我跟他爺爺商量:‘眼下村觀村戶觀戶,凡是有點活泛的(六安土話:意思是指日子過得去)都跑到城里陪讀去了,我們孫子大了后,也把他送到城里去念!’哪曉得他爺爺說:‘要送就早些送,送遲了就跟蓋房子用土坯砌墻根又用磚砌山墻再用瓦蓋房頂是一樣的,根基不打牢,那房子就不牢靠。’我的兒子和兒媳都在廣州打工,打電話跟他們一商量,沒說的,都支持我把孫子送到城里上幼兒園———這不,我就來了,租了房子,當起了陪讀奶奶……”
老馬說:“你們這樣……從幼兒就開始陪……也太有點那個了!”
“馬領導你不曉得我們內情,因為鄉下窮,那時我和孫子的爺爺從小一天書沒念過,我的兒子只上過初一,兒媳就上過小學五年級。我們一字不識啊,活活一個睜眼瞎子也就不說了,我兒子和兒媳因為沒什么文化,在外打工也是低著頭曲了身子做人……我們眼下獨獨能做的,就指望我的大頭孫子能給我們扳扳直了!從幼兒就開始又怎么的?我正好從小就沒上過學,現在跟著大頭孫子沾沾光,過過上學的癮……我們這一家子老小就是要豁上去,我一直陪他考上大學,讓我們鄉下人的老墳也冒股子那帶著字香的煙!”
我問:“聽說現在鄉下也辦了幼兒園了?上幼兒園在哪兒不一樣?”
“能一樣嗎?那些來城里讀中學的,不都是因為鄉下學校教得不照!幼兒園的老師都是鄉政府的家屬什么的,只會帶小孩子們玩玩,哪像馬領導你們這幼兒園,有這個琴那個琴的,都能響動,好聽死了,老師都是正規學校畢業的,個個都能教小孩子們唱歌、跳舞、畫畫……看我孫子天天都能學到真本事,我做奶奶的心里比吃蜜還甜!”
“我幫你算了一下,幼兒園3年,小學6年,初中3年,高中3年———不包括復讀,15年啊!你要一直陪下去?”
“嗯哪,我肯定要一直陪下去,不就是15年嗎?只要我們家里能走出去一個大學生,別說是15年,只要我能活得長,30年我都陪———講你們城里人不明白,我們鄉下人煌烤日曬的,黃牛累出黑牛屎來,伸不直腰桿子,有多傷心!”
我說:“你可是一字不識啊,你現在陪陪幼兒還可以,到時你孫子上小學了,上中學了,你這樣跟著陪,不一定效果就好。”
女人掄起棒槌在石板上將衣服砸得水花四濺,不再理我。
離開這位陪讀奶奶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辦法理清自己紊亂的思緒。
兒子的一個招呼,我差一點成了“陪教”的了!
就在我采訪快要結束,對我手頭所擁有的瑣碎資料進行梳理的時候,我兒子從南京打來了電話,問我:“老媽,你最近有空嗎?能不能到我們這里來幫忙打理打理?我和陳晨都快要累死了!”
我說:“年輕人是累不死的,你老媽在家差點累死了!”
說是這樣說,我到底還是有點不放心,好在南京離六安也就3個小時的車路,那天上午我趕到了南京。
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兒子和他的女友陳晨因為是新教師,學校壓給他們的任務確實重了點,他們各人帶了三個班的課不說,還都擔任了兩個班的輔導員。
兩人看見我,都爭著向我倒苦水。從他們的話語里,我聽出了一個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們對于課時多、教學擔子重這兩項累基本上都還能應付得過來,最讓他們頭疼的是輔導員的職事難對付,這些大學的新生們,太難帶了!
兒子說:“一個個孩子,看著都像大人了,但就跟小孩子似的,為一點小事都能杠起來,大多數的孩子都不懂得謙讓,吵嘴、打架……惱了,就哭著跑來找輔導員。他們之間的調解工作特別難做,都是那么任性、自私,一點兒團隊精神也沒有。至于自理能力和獨立處理問題的能力就更讓人哭笑不得了。有一天,我點名時發現少了一個學生,打她的手機,她回答說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剛剛放完國慶長假才從家里回來怎么又回家了?她說,她病了。我說你病了學校里有醫院,干嗎要朝家里跑?我知道她的家在湖北的一個小鎮上,什么病在南京解決不了,要跑那么遠的路回家?她的回答差一點讓我暈菜,她說:‘我上大學之前,都一直是媽媽陪著的,我生病都是她帶我看醫生的……’遇事找媽媽,找不到媽媽就找輔導員,是這些大學生們的通病,也是讓我們這些新生輔導員們感到最棘手最尷尬的事……”
兒子自小因為我和他爸都是上班族,再加上我是個粗心的不會嬌慣孩子的媽媽,所以他的獨立能力還是過得去的。即便這樣,他也感到“頭疼”和“暈菜”;而陳晨呢,就更難為她了!她是個性格內斂的女孩子,說是大學教師了,但也才24歲。她從小體質不大好,她的父母給予她的呵護和照顧少不了要加進一些溺愛在里面的,所以她在這些“有事找媽媽,找不到媽媽就找輔導員”的大學生面前,確實有點手忙腳亂。
“他們什么事都找我,而且是那種吩咐和命令式的口吻,就好像我是他們的保姆似的……”
看著陳晨委屈傷心的樣子,我很心疼,但也覺得十分好笑,問她:“是不是因為看著你太年輕,他們有點不拿你當碟菜?別理他們,你是老師,哪能當他們的保姆!有時候要拿出點威嚴來……我當老師時,學生們就不敢跟我來這一套……”
“今非昔比了,老媽!”兒子打斷了我的話,“你當老師時是什么年代了,這時的孩子哪能跟那時的孩子比?那時你聽說過陪讀嗎?這些不懂事、自私、任性、不能自立的孩子幾乎全部都是被陪讀進大學的。陳晨年輕,我看上去該像個老師的樣子吧,還有我們的同事,都是老教師了,他們遇到的跟我們都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為此頭疼。
“國慶節放假,就有許多學生打我們的電話,要我們去幫他們買車票,那一點不容商量的口吻就跟主人使喚仆人似的。養成他們這種習慣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們的父母。父母在他們的身邊樂意當孩子的仆人,習慣了讓他們使喚,一旦習慣養成,想改就很難了。有個學生的手機丟了,竟然要借我的手機去用,用完了不知道還。在他們的世界中,他自己就是中心,從不愿為他人著想。
“丟手機對于大一的新生簡直是家常便飯,這些孩子的處人交際以及簡單的生活能力都是如此的缺乏,真是令人擔心!陳晨的學生,天涼了想買件衣服,拿著錢跑了一天也沒能買得到合適的,后來還把自己跑迷了路,哭得嗚嗚的,打電話給陳晨讓去接她。陳晨去了,發現她正蹲在一街道拐角處哭哩……他們不僅自理能力差,心理承受力也是脆弱得要命,一有逆境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聽不得批評,聽不得相反的意見,”
兒子向我訴完苦后對我提出來:“老媽,我們現在真是讓這些陪讀生們搞得焦頭爛額的,每天他們總有人給你捅個紕漏出來,他們就像是小孩子人來瘋一樣,借故意搗亂捅紕漏來引起老師的注意,他們每一個都恨不得老師就是他一人的,就像在家時爸爸媽媽只為他一個人轉是一樣的———說真話,我真想在班上招呼一聲:凡是原來家里有陪讀的,干脆動員你們的家長也來南京租房子,把陪讀進行到底吧……”
我問大學有陪讀的嗎?
“聽說那個生病朝家里跑的女生的媽媽就跟著來了南京。我看陳晨班上的那個不會買東西的女生怕是也要開始行動了……”兒子說這話時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臉的苦笑和無奈。
最后兒子用很認真的口吻求我:“老媽,你反正是要退休的人了,你那文聯的班上不上都無所謂的,你就過來吧,幫幫我們。家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們遇上那些對付不了的有關陪讀學生們的麻煩事,有你在,我們好有個商量的……”
聽了兒子的話,我撲哧一聲笑了說:“那我這樣豈不是成了‘陪教’的了!你們對陪讀是這樣地深惡痛絕,讓我‘陪教’不是更荒唐了,我可不想跟那些陪讀家長們一樣去犯出力不得好的錯誤。”
讓兒子和陳晨陪著跑了幾個地方,我也利用買菜的機會與南京的陪讀家長們聊了,了解到在南京竟然還有雇來陪讀的,像那些雙職工的家庭,為了照顧將要高考的孩子的生活以及學習,就通過家政服務部門來雇傭陪讀人員。還有的用高薪從人才信息中心聘請大學生或研究生來陪讀,他們對這類陪讀人的要求仍然和家長陪讀的形式及意義是一樣的,即既要幫助孩子搞好學習,包括輔導孩子做作業,也要照顧孩子的日常生活。
這種陪讀現象被國人推廣得如此普遍,演繹得如此花樣翻新,真的令我震驚。
眾說“陪讀”:“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救救孩子!”
從南京回來,我在市政府網“百姓論壇”上發了一個讓網友對陪讀現象進行討論的帖子,反應非常熱烈,30%的人對當前大規模陪讀現象表示擔憂;50%的人表示理解并支持;15%的人表示堅決反對;5%的人認為那是學生和學生家長個人的事,別人無權評頭論足。
有個網友以極尖銳的口吻反駁那些反對陪讀的人:
“你們不要站著說話不嫌腰痛,現在這種分數萬歲的應試教育,只認學歷不認素質的任聘取向,就業門路如此狹窄的社會現狀,要想把孩子平穩地送進大學,除了陪讀,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請你告訴我!特別是那些可憐的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村人,他們不通過孩子上大學的途徑來改變命運,難道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請你告訴我?”
接著,我又專門采訪了幾所重點學校的老師,讓他們談談他們所掌握的陪讀的有關情況以及他們對陪讀的看法。
合肥一中一位特級教師說:
“就是為了淡化人們的擇校傾向,合肥的招生有路段和范圍劃分,要求就近入學,但人們還是習慣要孩子上合肥一中,因為它一直是省著名的重點中學。師資力量是最棒的。盡管合肥一中所招的學生都是合肥市區的,陪讀現象仍然很嚴重。
(他先說陪讀家長可能要占在校學生的三分之一,后又改口說不止,二分之一可能還要往外開,從開學生家長會時了解到的情況看,高三的學生大部分都有陪讀的。)
“據我了解,合肥一中附近的陪讀家長也是情況各異,貧富不齊。有年薪十萬的高級白領,也有廳、處級高干,一般都是孩子的媽媽。她們辭了工作,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給孩子做飯洗衣打掃衛生……這些人租住的房子一般都在三孝口周圍的高級住宅區里,套房,月租最少在2000元以上。她們也穿著普通人的衣服,去菜市給孩子買新鮮的蔬菜。但這些人除了班主任和課任老師外,不大跟外人接觸,也不愿讓人看出她是陪讀母親(我想到了白淼),所以我們對于合肥地區的陪讀家長的數字是無法準確掌握的。也有的是下崗工人或普通市民,他們租的一般是單間,月租在500~600之間。還有的是郊區的農民,他們租的房子就更簡陋了,棚子之類,月租只有100多元。”
這個情況跟六安也有相同之處,在一中附近上院小區租住的陪讀家長基本上都是六安的“貴族”,多半是本市的機關干部學校老師企業主和鄉鎮長之類,而僅離上院百米之遙的幾處小區都被化整為零成格子間,租住人大多是農民、市民和下崗工人等。
“還有一部分陪讀家長非常有意思,他們設法多搞了一套課本和作業之類,跟著孩子一起起床,一起吃飯,一起做作業,一起睡覺……有人曾向學校提出要跟著學生一起進課堂上課,被學校拒絕了(說到這里大笑)。這部分人大多數都是其他學校的老師或醫院的醫生,都是高學歷的學生家長。為了孩子能考上大學,他們的本職工作也就那么回事了……
“我對陪讀的看法是這樣的,它對學生的學習確實有好處,凡是有陪讀家長的孩子,班主任老師都比較省心,一有問題,電話一打,家長就來了。學生遲到、早退、逃學以及放學路上的交通安全等問題都很少發生。
“至于學生的全面發展健康成長綜合素質等等問題,好像它已經不屬于高考學生、考生家長包括高考老師們能管得了的事了。家長也好,老師也好,甚至還包括學生自己,也都知道這樣子不好,然而,在高考這個指揮棒下,大家伙兒只能這樣向前走,明明知道這是一條問題多多的路,是一條危險的路———但國家的應試教育這樣繼續下去,大家也只能這樣走下去,真的別無選擇……”
六安一中的一位副校長說:
“像這樣大規模陪讀,不能不說是全民重視教育所生成的一個奇特的現象。陪讀對孩子們的學習絕對有幫助,對老師工作也是一個自發的有形的支持,但我認為它不值得提倡。首先它對學校的規范化管理造成了一定的難度,最主要的是這些被陪讀的孩子,自由空間少了,獨立能力小了,依賴性強了,團隊協作精神、犧牲奉獻的觀念薄弱了……陪讀對于孩子們只是一個短期效應,從國家的長遠利益來看,這絕對不能提倡。”
城北小學的一位班主任老師說:“我們學校有好多的陪讀家長,多是農村來的,為了孩子將來能考上大學,不惜背井離鄉,全家搬遷,寄人籬下,來城里做買賣,做小吃……我看他們也真的很可憐很悲壯。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網上和人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有支持陪讀的,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也有的不贊成陪讀,說這樣下去,一代人甚至幾代的中國人就完蛋了。我支持后一種說法。”
一位大學老師說:“在中國的應試教育的環境下,孩子們成了最可悲的犧牲品,而那些有著強烈家庭責任心的陪讀家長們,也成了這一特定時代下或者說是整個歷史長河延流下來的最無助的陪葬品。無奈的家長和麻木的孩子,在中國‘歷史文化傳統’———應試教育的漩渦中沉淪而無法自拔。
“現行應試教育和古代的科舉考試的實施目的,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區別,前者于客觀上造成了一個個沒有獨立意識、沒有自我思想和沒有個人見解的大眾;后者則是在良民中制造出了一些甘于拜倒在專制帝王祭壇前山呼萬歲的愚民。被抹殺了人性化的高考,使得學生、家長、老師……因循應試教育的發展軌跡,緊跟高考指揮棒轉圈,這是中國的一個特有的社會現象,而陪讀正是這一現象的外在表現。
“國家的教育體制應試教育不進行改革,陪讀現象就會愈演愈烈,不可遏制。中華民族的未來真的很令人擔憂……”
一位市人大的職員也是老師的家屬這樣說:“值得思考的是教育體制問題,素質教育根本是紙上談兵,教育失衡,教育資源嚴重不合理……如果教育機會公平均等,教育資源合理分布,這些(陪讀)現象根本就不必存在……”
我之所以在眾多的采訪筆錄中節選了以上幾人的話語,是因為他們所議論的正是我的觀點。陪讀絕對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現象,產生陪讀的根源,一是應試教育的不人性;二是嚴重的教育資源失衡,不能做到起碼的教育公平和均等;還有就是城鄉差別還相當嚴重,農村人的生活水準及社會地位都遠遠不盡如人意;體制和管理上的不配套、文化市場混亂局面沒能始終有效地得到控制;另外就是就業門路狹窄,用人單位唯學歷是取的招聘模式也起到了一種“迫使”的作用。
看上去國人都在轟轟烈烈地重視教育,豈不知這種豁上去不顧一切的陪讀現狀,正是國人自信心失卻的一種極端的反映,是國人心理承受能力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臨界點的反映,是國人對一些現實已經不抱多大希望的一種變相積極的應對。
想扼制“陪讀”容易,但要改變以上這些現象卻是相當艱難。
幾十天下來,圍繞陪讀,我所見到的,聽到的,緣此而想到的,都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采訪了,它給我帶來的震撼和思考讓我常常不能冷靜面對。我經常把自己完全置身在他們之中,與我采訪對象的角色不自覺地進行互換,擔憂著家長們的擔憂,希望著家長們的希望,無奈著學生們的無奈,壓抑著學生們的壓抑……唯獨我不能夠去做的是:我絕不能也麻木著學生們的麻木。
我在電腦上敲這篇文章的時候,常常被窗前竹葉的沙沙聲岔開思路,于是停下來,休息一下眼睛,使有可能已經枯滯的文字重新獲得靈感的滋潤。
此時我看到窗前的這片墨竹,它們的株型無一根不讓我怦然心動。竹在世人的眼中,是以骨節的挺拔、株型的高雅、枝葉的舒展成為文人墨客們心中的圣物筆下的嬌子。然而我家窗前的這些竹,因為院子的空間有限,因為竹有向南生長的習性而我又極力不愿其妨礙到栽在它們南邊的梅花,于是就用粗粗的繩子將它們攔腰捆住,再用堅硬的木棒作為支架,盡可能地將它們朝一個相反的方向拉去……現在的它們,下面的竿被束在繩子和木棒下不得不向北傾斜,而上面的稍子卻全都彎向了南方———一根根墨竹變成了靠在院墻上的彎弓,它們的樣子常常被來我家串門的文友們當作笑料,使“束縛自由”“扭曲天性”“畸形生長”等詞語變得更加具體和形象……
是的,這些竹子,它們在生長期所得到的應該是陽光、空氣、雨露和自由的空間及適當的營養,只有這樣,竹子的天性才得以完善,竹子的生命才得以完全。
聯想到那些孩子們,正處在發育成長的年齡里,他們應當在家長的呵護下,老師的培養下,社會的關心下,全面地健康地成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高考的壓力剝奪了所有的樂趣甚至是生趣。作為一個孩子,一個有著金色年華的孩子,在他們自己的花季里,他們連最起碼的正常的睡眠都不再擁有,他們剩下的還有什么?
哪一個孩子不是從小學就開始,小小的肩膀上就馱上了大大的書包,十幾年下去,他們的書包越來越重,他們近視的度數越來越重,他們的心思也越來越重……
陪讀,這個應試教育孕育出來的怪胎,使本來就在重重的壓力下已呼呼大喘的孩子的生命空間變得更加狹小更加陰暗。有個性的孩子在陪讀的陰影下變得更加痛苦。最可怕的卻是有更多的孩子已經麻木了眼前的一切,變得習慣于陪讀,習慣于依賴,習慣于被動,習慣于馴服,習慣于消失自我……他們成了學習的機器,成了應試教育的犧牲品,成了中國社會將來的一道傷痕一聲嘆息。
試想,一代甚至幾代的所謂文化人,都是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學習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的陪讀小屋中走出來的,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它的文化的含量還有多少鈣質?它的胸懷和氣度還有多大?它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意識還存在嗎?
毋庸諱言,高考在中國已經被公認為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既是戰爭,就有勝敗之分。簡單地理解,考取了大學的就是勝者,反之為敗。按戰爭的規則去安慰那些沒能考取的家庭和孩子:“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年沒有考取,明年再干。然而,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何為勝,何為敗,我們不能那么簡單地去看待去理解,決不能像一個家長對待孩子那樣,只顧眼前,不問將來。中國民眾的心理承受力再也經不住那高考大棒的重重的沒有人性的彈撥了!在這場已經看出勝負的戰場上,勝與敗都不是國家和民族的常事!
救救我們的孩子,也救救我們的民族!
SOS !!
作者簡介:
胡傳永,女,一個有良心良知的底層作家。熱愛生命,關注弱勢,心系民生,寫作是其靈魂說話,為文更是內里真誠的表達。主要從事散文寫作,曾出過散文集《沉重的鄉土》和《行走天路》。曾在我刊發表報告文學《血淚打工妹》《籬下滄桑》及散文《天家路》等,《血淚打工妹》獲“新世紀第二屆《北京文學》獎”。現在安徽六安市文聯工作。
責任編輯 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