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草原》這個名字,我就喜歡。
這兩個字指向一個蒼茫、曠遠的世界,對小說里的“我”,敘述故事的人,更是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你看他要到草原出差,意識里不自覺地出現的,就是馬的意象,他要說個事,動不動就用馬來比喻———
說到過去,“我畢業時,東北那些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工廠,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馬一樣,一匹匹地倒下。”
說到眼下,“火車是正午出發的,它向著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馬,緩緩地行進著。”
這兩個比喻還是說心外的事,說到自己心里,說到出差趕上中秋節的心情,那比喻就見出神采了:“在我眼里,中秋節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我仿佛已經被它飄逸的鬃毛給拂著臉了,滿心的激動。”
三匹出現在比喻中的馬,很強烈地呼喚著、預示著一匹真實的馬的出現。果然,也是順理成章,天駒出現了。然后,就會有馬的主人的故事,一代代草原牧民的人生與命運,一個闊大的草原生活世界。
這是一個奇妙的過程:比喻呼喚出真實。這是在小說文本內部發生的事情;在小說文本和生活世界之間,其實也存在著這樣一種呼喚的、暗示的、延續的關系。
我說我喜歡《草原》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個名字暗示著這個名字之下的作品,最終是指向比這個作品大的生活世界。
這是什么樣的名字?和《邊城》,和《呼蘭河傳》,是一類的。我倒并不是暗示遲子建有什么野心,而要說,這樣的名字,隱含著一個作家的小說世界的性質,還隱含著一個作家的小說世界和一個更廣闊的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我要說我個人喜歡的,是這樣的文學世界的性質,和這樣的文學世界和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
這個說起來有點復雜,只能簡略地勾勒一下。文學作品,就其內在要求而言,應該具有自身的統一性,它自身就應該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然而,從另外一個層次而言,任何文學作品自身都不是完整的,它植根于它從中誕生的更大的世界。這樣一來,對于完整的理解,會產生兩種傾向:西方的文學傳統傾向于把要表現的內容絕對局限于作品里,作品自身就是一個完滿的世界;中國的文學傳統則傾向于強調作品和生活世界之間的延續、轉化、聲息相通,相對于作品的完整性而言,還存在著一個更大更完整的世界。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很難辨析清楚,當代中國的文學創作和觀念,究竟是在多大的程度上無意識中延續著中國文學傳統的傾向,以及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程度上有意識地受到西方文學傳統傾向的強烈影響。但這個不同確實可以區分兩種類型的作家。
一類追求和強調作品內部的整一性,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一部作品自身就是完整的,那么它同時也是封閉的,它是自足的,不需要與它之外的世界形成關系。這種類型的作家通常相信個人的獨創性,相信敘述和虛構的力量,也就是說,他們認為可以通過個人獨特的創造性,通過敘述和虛構,來創造出一個獨立的、純粹的文學世界。
另外一種類型的作家則要謙卑一些,他們相信文學有其出處,這個出處并不僅僅是個人的創造性,也并不僅僅是由敘述和虛構構造而成,這個出處比他們的作品更大也更完整,我們或者可以把這個出處叫做生活世界。他們的作品和這個生活世界之間是相通的,這也就意味著,作品不是封閉式的完整,甚至可以說,相對于生活世界來說,作品永遠也不可能是絕對自足式的完整的。
遲子建的文學是有出處的文學,正像沈從文、蕭紅的文學是有出處的文學一樣。從完全自足的藝術品的意義上來說,常常會覺得他們的一些作品是不夠精致的,不夠完整的,那可能恰恰是因為他們的文學帶著其出處的鮮明痕跡和獨特氣息。把原生的痕跡和氣息去除干凈,割斷與它從中產生出來的生活世界的緊密聯系,那就成了擺在博物館里的藝術品。他們的文學,不是這樣的博物館里的純粹的藝術品。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他們的一個個作品,可以看成是一塊塊礦石,粗糙,但是有質地,特別是,一塊又一塊的礦石之間都可以聯系起來,而且共同指向一座富礦,它們的出處。從這個意義上說,既可以把他們的每一個作品看成是獨立的作品,也可以把他們全部的作品看成一部大作品,是同一座富礦的出產。從《北極村童話》,到《樹下》,一直到《額爾古納河右岸》,再到眼前的《草原》,你讀遲子建的小說,會自然地覺得,這就是那個作者寫的小說。這就是有出處、反過來又指向那個出處的緣故。
按照道理來說,所有的文學都應該有其出處。實際卻不是這樣。在當代文學中,我們會看到精致的黃金制品,這種制成品的含金比例,應該比礦石高吧;但是這一件黃金制品和那一件黃金制品有什么關系,它們都是從哪里來的,完全看不出來。一件黃金制品的含金量可能會超過、甚至大大超過一塊含金的礦石,但是一件黃金制品的含金量恐怕永遠也比不上一座金礦。
有出處,才讓人信任。
二
這就又談到信任的問題。
遲子建是一個讓人信任的作家。實際生活中我與遲子建并沒有很多交往,但她的作品產生出讓人信任的品質。似乎我們現在幾乎不用信任這樣的詞來談論作家作品,不知道這是因為信任這樣的品質,無論是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文學創作中,越來越稀罕;還是因為,無論是在實際生活中還是在文學創作中,信任越來越沒有用,因而也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基本的評價標準和出發點。
從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敘述越來越成為小說創作的焦點,怎么敘述越來越成為非常多的小說家用力的方向,差不多成了大家都很焦慮的一個事。敘述的自覺當然比敘述的蒙昧好,敘述當然是小說的一個基本問題,無論如何講究都是應該的,甚至是必須的;但隨之而來的,則是如何敘述的機心,這樣那樣的機心,在二十多年來的當代小說中隨處可見,甚至愈演愈烈。
一有機心,即無信任。
首先是作家不相信他要寫的那個東西本身即是好東西,他要加入個人的機心(個人的創造性之類)才能夠使它變為好東西。也就是說,不信任感一開始就存在于寫作的內部,存在于寫作的過程中。
接下來,讀者在閱讀作品的時候,自覺或者無意識地感受到機心的存在,就產生出隔。讀者看著作者在那里耍花槍,耍得高明,叫一聲好,也就如此而已,信任感是沒有的。說句刻薄的話,有些被叫好的作品,也就是耍花槍耍得高明的作品。當然,耍花槍耍得高明也非常不容易,對比一下那么多耍得不高明的,就應該叫好了。
作者從他個人的創造性出發,要設計他的敘述,要設計他要敘述的東西,要設計他的敘述有可能會產生什么樣的反應和效果,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也被設計了。被設計的讀者當然不會信任設計他的作家和作品。
中國當代文學在寫作和閱讀之間沒有形成良性的循環,責任并不全在于讀者對文學的離棄。任何時代的人都需要文學,需要他們信任的文學,而不主要是通過文學來欣賞機心。機心、聰明、眼花繚亂、所謂的個人創造性,在文學之外可以看到的太多了,何必到文學這里來看。
要使讀者信任,首先作者要信任。信任什么?在沈從文、蕭紅、遲子建這樣的作家那里,是信任他們的文學從中產生的廣闊的生活世界。他們的自信來自他們相信,相信那個大于他們個人———大于個人的創造性、大于敘述的設計———的生活世界。
他們的文學對生活世界有一種謙遜的態度。這是一種越來越不多見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