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的丈夫去世了,五十多歲的老木似乎有些不對勁起來。沒多久,新的愛情來臨了,這樣的愛情不合常理,卻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生機。但命運沒有祝福這一對情人,他們的生活被徹底毀滅,但純粹的愛情卻留存了下來……
風,燥熱。起風處,便有蚊蟲們叮咬。夏季來臨的時刻,老木開始了馬拉松式的情愛。老木情愛的由頭很簡單,起因,就是源于雪萍的一句話。
軍校圖書館里,歷來有上晚班的規矩。雪萍那天上晚班,老木主動幫著照看。按理說,老木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同志了,館長并沒有安排她。可老木說,為了公家的財產少受損失,她就豁出去了。雪萍說,這得罪人的差事老木最合適,老木比起一些共產黨員更講原則。館長贊同地連連稱是,其實這一點館長早就領教過。
書庫里自從開架閱覽以來,借閱率直線上升,丟失率也跟著上升,甚至還要高些。盡管書里輸上磁條,心存偷機的人,就不會把它撕掉么?老木那晚的專項任務就是:抓住偷賊,嚴懲不貸。
老木雙手緊攥,死死地握成拳,眼神發陰,像只老貓候在一旁,盯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員。雪萍一副輕松自得的模樣,她把耳機插進耳孔里,隨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身子。雪萍一邊用眼角瞄向老木,一邊暗自好笑。這老木,做點什么不好,還非得到這里來湊熱鬧?丈夫死了就會那么寂寞、失態啊……雪萍想,還是不結婚的好,免得日后有那么多麻煩事兒。感情不好吧,活著膩味。感情好吧,死了活受罪。看看老木,都什么歲數了,做起事情來還像小孩一樣認真。要不是老木男人的突然離去,她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啊……老木是受了強刺激才這樣神神道道的……
雪萍正漫無邊際地想著,只聽從樓道里傳出一聲大吼,“再這樣,我去法院控告你們誣陷罪!”老木口齒不利落地嘟囔著。誰知道啦……怎么是這樣的啦……
原來,老木懷疑一個學員有偷盜的嫌疑,就一步不落地跟到門口。這時,大門上的報警器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老木利索地跨上去,像只老母雞伸出胳膊擋住了“竊賊”,對方疑惑地看著她,老木“嘿嘿”一笑,得意地說,拿出來吧……當對方終于鬧明白的時候,老木也明白了一半。原來,門口的自動報警器,管什么樣的“磁”都會叫啊!
老木嘴里嘟囔著,說,咦,怎么就不能輸上一個不一樣的磁條?旁邊有人逗樂地說,不就等你老木去開發研究了么。
無辜的人卻不干了,對著老木大吼:你這個女人干點什么不好,還非要干這?你閑得慌去談個戀愛都比這強,看有沒有人要你!
圖書館里幾個年輕的小工,捂著嘴,使眼色,“竊竊”偷笑著跑開。老木的臉漲得通紅,兩手耷拉下來,頭垂著,兩腳就慢慢地蹭回書庫,坐在暗處的書垛上一腔不開。
雪萍想了一下,靠近老木,蹲下說,我有件事情,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老木的短發遮住臉頰,沒動。雪萍又說,那人說得沒錯,真有人要你。老木抬起頭,滿眼充滿了霧氣。雪萍說,尹教授說歡迎你去他那兒……尹……喜歡你……說這話的時候,雪萍感到吃力,她總覺得有些別扭,她也不明白五十以上的人戀愛會是什么樣子的,她根本也不想明白。
那晚,從圖書館里出來,老木看見天上一輪彎月,朦朦朧朧,像罩在一層薄紗里看不太清楚。老木想,其實,只有晚秋的月亮才是最明亮的。
路過尹教授的住所,老木看見屋里還亮著燈,就不由自主地站下,靠在路旁的歪脖樹下,只聽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老木有些陶醉,她在想,尹教授在做什么呢?
突然,老木感到眼前一亮。這是尹教授拉開窗簾向外張望,老木忙不迭地抽轉身子,下意識地逃離……
其實,尹教授什么也沒看見,他只是習慣臨睡前,向外眺望眺望。
老木晚上失眠了。她吃了兩粒安定也還是睡不著,索性坐起,望著朦朧的彎月,桌上鏡框里那個照片上梳著兩條大辮子圓臉的女孩,也在朝她微笑。女孩的眼睛彎彎的像彎月,可是很明亮。要不當初李大小怎么會一眼就相中了她呢!
爹說,去吧,這是你的福分。跟著大小進城到部隊里去享福吧。女孩說,他是二婚呢……爹說,二婚咋?一婚又咋?現在解放了,嫁個大學生一個月頂多40塊錢。嫁了軍人生活好著呢,還有保障,軍人家屬多光榮。大小還是抗美援朝的英雄,爹就是喜歡嘛……你嫁,爹喜歡。女孩說,爹喜歡爹嫁……爹在女孩身上抽了一掌,說,我不是你,我要是你早就嫁了。再說人家大小老婆離了,全村十里八鄉就相中了你一個人,你這不是榮耀是啥?女孩說,我也是師范生,我要婚姻自由。爹說,你個閨女家家的,什么婚姻自由,那就是亂搞。
那天晚上,女孩哭了半宿,她想自己早早沒了娘,就像根草,沒人疼愛。
兩天后,女孩見到了李大小。李大小一點不像近三十的人,看上去也就農村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李大小買給女孩的花布是帶香味的,有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味。女孩看了又看,揉了又揉,然后擱在鼻子上使勁嗅著。李大小又從軍挎包里掏出兩塊胰子,濃烈的檀香味,一下子就懾服了女孩的心。
婚事是在部隊辦的,既簡單又隆重。幾張辦公桌對成長方形,上面鋪上月白色臺布。放上幾個盛有香蕉蘋果的大盤,桌面上擺放了一堆堆的瓜子,用水果糖塊點綴,五顏六色的很誘人。
婚禮開始時刻,一個干練的年輕軍官輕盈地跳上高臺子,雙手攥成拳,手臂有力地揮動著,神態瀟灑、英俊。即刻,滿堂響起了嘹亮的軍歌: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從不畏懼———絕不屈服———英勇戰斗———直到把那反動派消滅干凈……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最后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那場婚禮,徹底地把女孩征服了!女孩含著熱淚,發誓要好好愛李大小,一輩子。
那晚,李大小粗魯的“愛”與撕裂般的疼痛,女孩全都默默忍受了。女孩只有一個信念:愛好人民子弟兵。所幸的是,李大小近乎野蠻的舉止時間并不長,當他滿足地長吐一口氣時,只對女孩說了句,睡吧。便沉沉地睡去了。女孩一點睡意都沒有,只是呆呆地望向天空,臉前浮現出在婚禮上指揮的年輕軍官的身影……
月兒,高懸,彎彎的,像小船。
老木收回目光,長嘆一口氣,唉!什么愛情愛情的,沒有不是照樣過嘛。老木想不通,現在雜志上老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什么婚姻是道德的呢?糟糠之妻拋棄了,再換上三兩個小老婆,這就是道德婚姻么?
李大小不要說拋妻舍子,就是那些歪歪的花腸都沒有動過。李大小實在是太忙了,除了研究那些高炮射擊理論,還要不斷地學習外語。最讓老木心疼的是,為了背外語單詞,李大小竟然沒看見路旁挖的大坑,一頭栽進去,弄了滿頭滿臉的石灰,差點把眼睛燒瞎了。
老木這一生最后悔的是,沒有及早發現李大小的疾病。李大小得病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門診部并沒把他當一回事。原因很簡單,一是李大小精神很好;二是李大小看病的級別不夠。老木固執地認為主要是李大小級別低,當然疾病得不到重視,以致延誤了病情,造成突然死亡。所以,門診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醫生說,李大小的心臟疾患有不可預見性。根據門診部的醫療技術和條件,在心臟的心間隔室長血管瘤,根本就屬于疑難病癥,除非北京301總院能夠及早發現和治療。
李大小那天早起就感到渾身乏力,心前區憋悶。他全然沒有當一回事情。他在屋內拳打腳踢一番后,出了點小汗,就當沒事了。老木也當沒事了。老木說,中午吃雞湯面,早點回來休息。李大小說,好啊。這是他留給老木的最后一句話,其實就是兩個字。
上午四個課時,李大小還算順利地講完。就在學員下課的一瞬間,李大小感到心臟極度的不適。他強忍著,擦完黑板,他的手開始發抖。學員全都站下,靜靜地看著教官。李大小露出笑靨,向他的學員揮揮手,這便成了永遠的定格。
老木拿著烈士證和600元撫恤金,坐在這間教室里,整整一天不吃不喝。臨了說,大小,你是在永遠地……向前———向前———向前啊……
實際上,在當年那個婚禮的晚上,指揮唱歌的年輕軍官尹自然,也把女孩記了個“死”。女孩俊美靈秀,讓尹自然贊嘆不已,心中暗自大叫道:這李胖子還真有福氣,找了這么個好姑娘。
尹自然羨慕歸羨慕,可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他畢竟也是新婚,妻子是軍民聯歡的舞會上相識相愛的。妻子雖然比不上女孩美貌,但是,各方面也還不錯。妻子是黨員,又是醫生,尹自然知足了。
尹自然和李大小在一個教研室工作,經常在一起研討教學理論和實踐問題。有時候,尹自然到李大小家里去,李大小的妻子總是端上熱茶,然后輕輕退去。尹自然就想,自己的妻子要是這樣文靜多好啊。許是外科醫生的緣故,妻子走路說話的動響都很大,再加上又是東北人,理所當然地就比較粗獷。
令尹自然沒想到的是,戀愛和結婚看女性的眼光卻是那樣地截然不同。戀愛時被吸引的優點,許是婚后所憎恨和不能容忍的錯誤,甚至,可能是造成最終分手的緣由。
尹自然是從知識分子家庭參軍的。尹自然出生在一個小資家庭,母親也是斷文識字的女性。從小到大,尹自然接觸的家族女性都是溫文爾雅。猛不丁認識王芙蓉以后,王芙蓉爽朗的笑聲和活潑的性格深深吸引了他。王芙蓉獨立性很強,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這使得尹自然感到很新鮮也很特別。他還親眼目睹了王芙蓉剛給病人動完腸癌手術,就毫不避諱地在食堂要了份豬大腸,大嚼而特嚼起來。
尹自然覺得要改造世界觀,必須和王芙蓉這樣的工農出身的女性結合。當時的尹自然,敬仰高于愛情,政治替代了情感。
蘇聯沒有解體前,尹自然的部隊由大都市轉入了小地方。王芙蓉借口醫院工作需要,沒有隨丈夫調動,仍然留在大城市。尹自然由一個小教員干到高教五級,享受副軍級待遇的教授職務時,他和王芙蓉的婚姻關系早已是名存實亡了。
起因是“文革”。平時大大咧咧的王芙蓉說話不把邊兒,得罪了不少人。尹自然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向專案組承認了王芙蓉說的一些話。最后他還實事求是地告訴人家,王芙蓉絕對不是有意的。
王芙蓉一落千丈,從一個受人尊敬的“一把刀”變成了“牛鬼”。書生氣十足的尹自然,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把刀”最終會刺向自己,刺得他體無完膚。
雪萍是為了提高外語水平去找的尹教授。跟尹教授住在一個將軍樓里的吳教授,對雪萍說,要等一會尹教授才能回來。吳教授夫人用目光把雪萍上下仔細搜羅一番,說,要不先到我屋里坐會兒?雪萍感到不自在,就拒絕了。
雪萍對尹教授說,吳夫人像個小市民似的討厭。尹教授說,討厭不討厭也是別人的事,吳夫人畢竟還是跟丈夫過日子的。雪萍聽了詫異,說,跟丈夫過日子就一定是個好妻子嗎?尹教授說,這是做妻子起碼的準則。雪萍笑起來,說,你是想你妻子了吧?那好辦,找個人替代不就得了嘛。尹教授先是一驚,后來就說,老木最近還好嗎?雪萍狡黠一笑,說,看上老木,我給你說去啊。尹教授說,不過……雪萍瞪大了眼睛。尹教授說,她來的時候,老木必須得委屈兩天。她是誰?你夫人嗎?尹教授默認。雪萍說,你不是說她不跟你過日子嗎?那她還來干什么?你拎刀刺人啊!這話是在尹自然心里喊的,最終沒說出口。
雪萍走的時候,隨手從尹教授書架上順下一本《許國璋英語》,嘴里說著,回見。拉開房門,吳夫人整個身子貼在門上,看見雪萍,“嘻嘻”一笑,說,我家貓咪又找不見。雪萍沒言聲,走到樓門口,一腳踹向貍花貓,大嗓呵斥一聲:偷嘴老貓,欠打!
老木整理著書架說,怎么可以呢?他不和老婆離婚,我再和他那樣,我不是成了第三者嗎?哎喲,您可別逗啦。雪萍“哧哧”地笑著,都這歲數了還什么第三者啊。老木你還真死腦筋啊,李教授過世這么多年了,孩子們也都進了軍校,你也該為自己想一想了吧。萬一哪天,你真得了什么病,誰來關心照顧你啊?雪萍痛心疾首地勸導著,說,這年月有情人很正常,只要你愛就開始行動啦。再說,如果過世的是你老木,沒準人家李教授早都結了好幾回婚呢。胡說!我就是不當第三者!
說是那么說,晚上,老木給尹自然端去一碗懷化紅燒肉,香得尹自然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吃罷,尹自然抹抹嘴說,好久沒有吃到這樣的家鄉菜了。老木看著尹自然發烏的眼圈,心下發酸,說,我燒給你吃。尹自然點點頭,說,只是我沒有什么來送給你。老木說,你好好的我就開心。
幾天后,老木給尹自然趕織了件駝色的毛背心。尹自然穿上很合適,那晚的月光瀉進屋內,尹自然動情地喊了聲,月———兒。老木羞澀地低下頭,她知道尹自然在喊自己,老木的小名叫月兒。
這以后,老木變了。變得開朗、朝氣、愛唱、愛笑,臉頰上還經常帶著少女般的紅暈。圖書館的小工們打趣地說,老木的第二春到來了。
雪萍悄悄地對老木說,你們這莫不是精神戀,柏拉圖式的精神戀?老木說,我不懂這圖那圖的,我就圖個內心愉快。內心愉快什么?雪萍有些搞不懂。老木說,就是保護好人民子弟兵嘛。雪萍懵懂地看著老木,老木“咯咯”笑著說,拿現代的話來說,就是要好好愛解放軍一輩子。
這叫愛么?就是燒一碗小菜,織件毛衣,然后,就坐在一起,相互看著聊兩句。雪萍真的糊涂了。雪萍這個26歲的大姑娘的戀愛中,絕對包括豐富的物質條件和基礎。這個尹教授也太摳門了吧,哄得人家老木還當個什么似的。老木正色地說道,這你就不懂了。老尹有他的難處,他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暖,我給他就是了。我要讓他吃好,我什么家鄉小菜都會燒給他吃的。雪萍看見老木臉上泛起的幸福紅光,內心一陣哀嘆:又一個好人陷進去了。
對于王芙蓉突然的出現,尹自然有點意外。王芙蓉“嘿嘿”笑著說,還有人能看上你啊……尹自然說,不許你瞎說。王芙蓉說,有本事你就離婚啊。尹自然說,我不離婚,我就想轉業。王芙蓉說,轉業,轉什么業?你就在你的部隊呆一輩子吧。我十幾年都沒有得到家的溫暖,我想有個家,想和家人團聚。你想也別想家了,幾十年前你是怎么對我和這個家的?現在兒子們都大了,都成家立了業,你管過一丁點么?你純粹是蔣介石下山,想摘人民的勝利果實嘛。王芙蓉從來都是振振有辭,尹自然根本也不是她的對手。尹自然像斗敗的公雞,腦袋垂向胸前。
王芙蓉并沒有作罷,一邊翻騰著簡陋的衣櫥,一邊“嘿嘿”笑著,說,該不會有大姑娘愛上你吧?尹自然早就習慣王芙蓉這一套,只是在想,上次回大城市探親,不小心把孫女給磕碰了一下,5歲的小孫女竟然脫口而出,說尹自然是“笨蛋”,是“多余”。從來不哭的尹自然,那會兒落淚了。
尹自然想,大都市的家是回不去了,幾十年在部隊的打拼,所有的人都已經把他淡忘了,更別說接納他、包容他。這就是王芙蓉的高明之處。不光如此,王芙蓉在醫院里還搞了情人,她一點都不避諱。尹自然休假的時候,王芙蓉故意和情人在一起打情罵俏。尹自然默默地走開,獨自來到王芙蓉給他安排的另一間屋子里,煙頭丟了一地。
王芙蓉早就說過,“文革”的事情可以不算賬,但不會忘記。王芙蓉一向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她要讓尹自然在她的面前永遠感到羞愧、感到無地自容。原因就是,王芙蓉是個性極強的好勝女人。不離婚,也是做給別人看,其實,她的內心早就被撕毀了。王芙蓉跟情人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問題,每到關鍵時刻,王芙蓉都會戛然而止。被吊足了胃口的情人,百爪撓心也無濟于事。看見他人被整治,王芙蓉的心理得到暫時的平衡。
王芙蓉告訴尹自然晚上去車站,這就意味著王芙蓉要離開這個小地方。尹自然沒有多想,也沒有阻撓。車站的廣場上,涼風習習,彎彎的月亮掛在空中。如果有個好心境,在這樣的夜晚,人是會非常愉悅的。
老木來到尹自然屋里,把剝好的瓜子仁放在桌上。老木告訴尹自然,這東西補腦,對他研究學問有好處。尹自然突然想哭。在這個小地方,在部隊里,尹自然是個極其受人尊敬的教授和學者。他不明白,為什么在那座大城市里,卻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呢?
尹自然喝了口白酒,抿一筷子家鄉咸魚,淚水跟著一串串地滾落下來。老木走近尹自然,把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尹自然說,當年的月兒使他心動不已了好長時間……老木說,知道。尹自然說,要是自己當年娶的是月兒,他會給她很多幸福……老木說,是的。尹自然說,不離婚不等于愛,不結婚不等于不愛,他和月兒就是這樣……老木說,我懂。尹自然說,生活是有規則的,誰也不能脫離開這個規則……老木說,不能。
突然,門上的鎖眼被人轉動。尹自然一下明白了一切,王芙蓉來捉奸了。尹自然用手勢阻止老木出聲。然后,拉開后窗,讓老木跨了出去。
王芙蓉進來的同時,后面跟著吳夫人。尹自然厭惡地說,你來干什么?也來捉奸么?不是,不是,我來幫王醫生提東西。王芙蓉拉住吳夫人的手,說,是又怎么樣?你們干的好事情,難道還不讓人說了么?好啊,你們可以大搜而特搜啊,搜不出的話,看你們怎么收場。吳夫人用手指著窗外,大喊,在外面……王芙蓉像母獅一頭沖了出去。
王芙蓉碰見老木的時候,有些發呆。老木神情自若地問,什么事情?吳夫人說,你怎么在這兒?老木說,別忘了這是條便道。
黑暗里,雪萍一頭拱了出來。今天,雪萍在樓后的便道上和男友發生了爭執,不歡而散。吳夫人用手點著雪萍說,是她,就是她。雪萍一把推開吳夫人,說,收起你的雞爪子。
好啊,勾引別人的男人你還得理了,是不是啊?王芙蓉大叫著撲上前去。雪萍靈巧地閃向一邊,王芙蓉差點絆倒。
你把話說清楚,誰勾引你的男人,你又是誰?雪萍被搞得一頭霧水。我是誰你不知道么?我怎么就會知道!好,我告訴你,尹教授就是我的丈夫。哦?雪萍輕蔑地哼了一聲,說,什么事情,說吧?狐貍精,你還跟我裝什么裝啊?你跑到尹自然的屋里,干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啊?啊……那么說,你是專程來捉奸的?王芙蓉一時語塞。“哼哼”,雪萍冷笑起來。笑什么笑啊,還不趕緊給我坦白、交代。雪萍眼睛瞇成一條縫,不無輕視地對王芙蓉說,看來你對“文革”是情有獨鐘啊!快說啊!王芙蓉迫不及待了。雪萍轉向老木,用鼓勵的眼神望著她。老木什么話也不說,很鎮定。雪萍想,是膿包就讓它盡早破潰,免得老拱膿。雪萍又一次向老木投出激勵的目光,老木仍然一動不動。
“老木……”雪萍瞪大眼睛喊出聲來,可老木就是不言一聲。
誰也救不了你……王芙蓉得意地“嘿嘿”笑著。
是我又怎么樣,就是我啦,咋地吧你!雪萍怒吼起來,把個王芙蓉嚇得后退了好幾步。雪萍嘴里“啦———啦啦———啦……”唱起電影《追捕》里的曲調,敞開衣襟,甩開臂膀,飄飄然然,穿過便道,又翻上小墻頭,隱隱綽綽地不見了蹤影。
王芙蓉呆了半晌,罵道,什么他媽的一個女人!
三個月后,尹自然被查出直腸癌晚期。王芙蓉電告說,部隊得病部隊治,便再也沒有了下文。
正當老木全力以赴地為尹自然的癌癥作斗爭的時候,心臟病正悄悄地向尹自然襲來。老木全然不知。她正在為尹自然戰勝癌魔暗自慶幸,喜悅遍布了她的心頭。
尹自然終于可以出院療養了。尹自然舍不得工作,舍不得講臺,更舍不得部隊這個大家庭。尹自然比平常工作量更大,誰勸他也不聽。老木非常理解尹自然,她包下了尹自然的所有飲食起居。
半年后,在一個初夏的夜晚。尹自然為了一個學術報告,通宵未眠。當最后一個句號畫在紙上時,天已經完全大亮了。尹自然站起身來,胸前陣陣劇痛。尹自然本能地向門診部走去……
第二天中午,王芙蓉趕到醫院,看過尹自然的所有檢查,得出結論:完了。當天晚上,王芙蓉趕走了所有陪護人員,這其中就包括老木。
尹自然在凌晨,西邊彎月還未完全落盡的時候,停止了呼吸。
追悼會,老木沒有參加。雪萍看見尹教授時,沒有哭泣。她想讓教授走得安心些,也讓教授好好休息休息。
王芙蓉哭倒在地上,被人掐了半天人中。蘇醒過來,她又接著痛號起來向墻上撞去,任誰也拉不住。
雪萍想,在這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可憐的女人。
晚上,老木燙好一壺好酒,放上兩雙筷子,兩個酒盅。各倒一杯,說,老尹,你請喝。老木一仰脖兒,熱酒吞了肚。老木端起另一盅酒,一飲而盡,淚水淌了一臉。老木又斟上兩盅酒,說,全當喝咱的喜酒。
彎彎的月兒,透過玻璃窗,模糊得像是在夢里。老木就唱起家鄉小調:月兒彎彎照小樓,照進我的心窩,我的屋。月兒彎彎照四方,你在遠方把我等啊……
一壺酒喝完,老木看見尹自然飄然而至。老木急忙掐自己胳膊,疼疼的,這是真的。老木問,你去了哪里?尹自然不說話,摟住老木親吻著……老木漸漸倒在尹自然的懷中,尹自然進到老木的體內,老木渾身顫抖,人就飄了起來,快感就像浪潮涌動般朝她不斷襲來……這是老木一生中最完美的一次男女結合……
一個星期后,1997年6月13號,尹自然的雕像矗立在圖書館的廣場上,面前排滿了鮮花。圖書館的小工們說,這里更像墓地,晚班上得怪怕得慌。雪萍說,說這話的人都是少了良心的人。
尹自然成為全軍模范先進典型人物。王芙蓉一次性領取了13萬元撫恤金,哭哭啼啼離去。
老木辦理了退休手續,不辭而別。從此,沒有了任何消息。
作者簡介:
洪杏,女,部隊圖書館館員,生于四川成都,現居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畢業。曾在《北京文學》《啄木鳥》《延河》《張家口晚報》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隨筆若干。著有人物傳記《驍勇善戰的奇帥———蒙哥馬利》。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