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的愛情復仇記

一

人的衰老是從眼睛的顏色開始的。

剛出生時，誰不是眼如點漆，亮晶晶地討人歡喜？然后隨著時間長河的沖洗，一點點地褪色、渾濁。

戴西西一見到姑姑就知道她已老了，妝容依然精致，皮膚仍沒有什么皺紋，但她確定她姑姑已老了，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如昔。

不過五年時間，對女人而言可能是滄海桑田。女人過了三十，就像經霜的花兒，以驚人的速度枯萎。

晚上，姑侄倆一塊嘻嘻哈哈地看電視劇。那是一部印度言情片，已擺脫了載歌載舞的風格。但仍然很保守。那個后媽殺死了男主角的爺爺，讓他癡呆了二十來年，但他說：“寬恕她。”姑姑說，好久沒有看過這么純情的電影了，真喜歡他們的單純。

戴西西似笑非笑地說，我不喜歡，我一直是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

戴西西的話叫人不寒而栗。

二

很多年前，戴西西也曾說過叫人心驚肉跳的話，她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沖著姑姑喊，你最好祈禱我不要死，人死前怨氣太重是會變作厲鬼的。

這么多年里，姑姑經常在噩夢中驚醒，看見戴西西披頭散發，揮舞著雙手向她撲過來，叫聲凄厲無比。

不過是為了一個男子，姑侄反目成仇。

那時候，戴西西在城西一所重點高中讀書，為了方便上學，城東的父母就把西西寄放在單身的姑姑家。

那時姑姑28，戴西西18，一起去上街的時候，別人會問戴西西，那是你同學嗎？兩人聽了都很高興。姑姑很歡喜，哪個女人不喜歡被看得年輕？戴西西也歡喜，有那么年輕美麗又善解人意的姑姑是幸福的。

姑姑會帶她去舞會，去咖啡屋，去看最新的電影，去結識社會成功人士……戴西西很樂于參加這些活動，回校講給同學們聽，一個個羨慕得眼睛發綠。小女孩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但戴西西不是那種只知玩樂的女生。她功課一級棒。姑姑也總告誡她說，如果你不夠聰明，我是不會帶你去玩的。姑姑是有意把她栽培成奇女子。

她說，無論什么時候，哪怕你是一個人，只要是在公共場所，你就應該注意自己的形象，把所有家以外的地方都要當作舞臺，俘虜盡可能多的男人，雖然其實你一個也不需要。但這是女人的驕傲，記住。

戴西西不是很認同這些的，畢竟只十幾歲，戀愛大過天的年紀，心里總還在期待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但她仍崇拜她的姑姑，她覺得姑姑是個妖精，很惹人愛也惹人恨。

一切原本都很美好，她們各自甚至在心中想著十年后二十年后，兩人仍如姐妹如朋友地坐在一起，談談時尚，談談男人。幻想這是一場至死不渝的忘年之交。

但戴西西在高三時忽然就戀愛了，欲生欲死的。姑姑的教誨她完全置之腦后，一心一意地愛著那個人。她要姑姑帶他們去玩，熱情地向男朋友介紹她的姑姑，姑姑是她很重要的一個話題。她忘記了姑姑正年輕正美麗正風韻無窮，對男人有著致命吸引力。

她從沒想過姑姑會與自己的男友曖昧。她眼里姑姑就是親人，不是女人。

姑姑其實也真未曾想過要愛那個男孩子。雖然第一次見到他就有一剎那驚艷。那個人介于男孩子與男人之間。男孩子的陽光生機他有，男人的野性威猛也有。

她原本就是個風流成性的女子。現在又因為心中暗存著對這孩子的愉悅，有意無意地會現出絲絲媚態。她很享受那人眼中的癡狂。有時想想十八歲的戴西西竟也不如自己，她心中暗自得意。

但姑姑沒有真心要與那孩子怎么樣，她和以往一樣，只是縱容著別人對自己的愛戀。她很小心地不跨過界線，玩一種誰也抓不到把柄的游戲。

很多年以來，姑姑都會疑惑自己怎么會有那天傍晚一時的迷失。她把這當作是上天對她游戲人生的懲罰。一切原本在她掌控之中，但那日，過量的酒精、迷人的月色、那孩子身上雄性的魅力讓她昏了頭。她看出他有親吻她的念頭，她竟沒有躲避。

而戴西西就在那時候出現了，這只能是天意。

三

現在，戴西西回來了。

四年的時間，讓當年的花苞蓬勃開放，讓當年的花朵開始凋零。

戴西西就像神話里的阿修羅，端正美貌，性情執拗，法力無窮，凡有人與她不睦，必然遭殃。

戴西西說，姑姑，我還要住我以前住的房間，我特意從學校請假，要陪你一段時光，因為再過一個月你就要成為夫人而不是小姐了。

有時，戴西西和姑姑去逛街。她們喜歡單獨走，然后約在一個地方一起吃飯。一個真正的SHOPPING愛好者不愿在自己欣賞喜歡的東西時被打擾，不愿陪別人看自己不愛看的東西，她們享受逛街就如同享受一段音樂，需要絕對的靜心。

一起吃飯時，兩個如花似玉的女郎談笑風生，活色生香。引來無數路人駐足，注目。一切和戴西西曾經的愿望一樣，只可惜心境已完全不同。

各人拿出自己的戰利品，竟次次都購得一兩件相同物品，有時甚至完全相同。兩人心中暗嘆，如此默契的人，竟也會走到貌合神離的一步，可見造化弄人。

回到家，戴西西把鞋一扔，半倚著墻，秀發低垂，那慵懶之態竟風情萬種，儀態萬方。姑姑整個呆了過去，看到姑姑的眼神，戴西西才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把姑姑那些東西學到了骨子里而自己渾然不覺。

四

很快，戴西西就見到了姑姑的未婚夫。這是意料之中的。

他說，我叫姬伶。

戴西西笑，你有沒有一個弟弟叫智慧？

他說，你一定屬鸚鵡的，伶牙俐齒。

戴西西說，你一定屬狗，嗅覺靈敏。一下就猜出我的生肖。

開場氣氛很輕松，戴西西開始想，這是個什么樣的男子呢，有著倡優般嫵媚陰柔的名字。

席間，他端茶遞水，噓寒問暖，一看就是個玻璃人兒水晶心肝，一點就透的。

眼下這人，應是風流多情的主，像《天龍八部》里段正淳，懂得欣賞女人討好女人，所以對女人沒有免疫力。

吃完飯，三人走在街上，突然一個臟兮兮的女人急躥而過，跑了幾步，在前面停下來，嘿嘿地笑，很傻的樣子。

三人回頭看，原來是兩個擦鞋人。后面一個男子正佯裝惱怒。

呵呵，人有高低貴賤，男歡女愛卻都是一樣的，只是調情方式各不同。

戴西西忽然很感傷，說，他們比我們很多人都幸福吧？

姬伶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她知道這一眼已讓他記住了她。

五

姬伶偶爾會在姑姑家留宿。他住姑姑對面房間，戴西西挨著姑姑住。

仗著侄女的身份，戴西西倚小賣小，全然不顧男女有別，隨心所欲地出入姑姑或姬伶的房間。

她會用小女孩的口氣對姬伶表示親昵，支使他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但姬伶是愉悅的，他愿意被這個美麗的任性的有時又很感傷的小姑娘使喚，他說，你看，你有一個多么刁鉆的小侄女啊，語氣里全是歡喜。

姑姑只能苦笑，她知道戴西西全部的伎倆，一如當年，她利用了姑姑的身份，讓戴西西放松了警惕，讓那個男孩子莫名其妙落入陷阱。戴西西是以牙還牙，利用侄女身份在她眼皮底下搶奪她的情人。一樣做得滴水不露，無懈可擊。

半夜，忽聽得隔壁傳來戴西西的低泣。姑姑慌忙沖入她的房間，只見她淚光閃爍，烏發橫斜，一張小臉楚楚可憐。姬伶早已在安慰她，摟著她的肩膀輕拍。

姑姑問怎么了。

戴西西說，我好怕，晚上起來上廁所，一開燈看見一房間的布娃娃，忽然想起電影《鬼娃新娘》的情節，覺得它們都在獰笑、在動……

那些布娃娃還是當年戴西西留下的，曾經是她的至愛。她是不是開始怕這些東西姑姑不能肯定，但她肯定她的柔弱讓姬伶心痛。

六

姬伶去了外地朋友家一趟，回來竟給姑姑和戴西西帶了不少禮物。給戴西西的尤其多，中間竟有一枚小巧的戒指。

姬伶說，小孩子的玩意兒，不值錢的。

但后來，姑姑又在姬伶的房間發現了它，上面多了張紙條，“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逢君未嫁時”。

姑姑是慣于鑒賞珠寶的，發現戒指果然不普通。

姑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姬伶，聽說結婚前夫妻最好是不見面的，你應該少來我這了，更不要住這。

姬伶嬉皮笑臉地，是啊，現在離婚期還有幾天呢，我必須先見夠你，免得到時熬不住。

因為有所顧忌，姬戴兩人眉間眼底更是親熱。

時機已經成熟，戴西西知道她等的只是一個機會。

5月18日，天氣悶熱。戴西西覺得心煩意躁。姬伶打電話來，邀請她們共進晚餐。地點居然是在河邊吃大排檔。

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天氣，還有這樣的人，戴西西覺得沒有一樣合她的心意。但是她還是去了，甚至慫恿了一樣不太情愿的姑姑。

離姑姑結婚的時間已越來越近，每一分鐘都開始變得寶貴，她必須抓緊每個可能發生“意外”的機會。

戴西西的心情開始好轉。說話開始大聲。姬伶看著她，眼睛里有默默的笑意。他覺得此刻的她更像個孩子吧。

服務員端著熱湯熱水，雜技演員般在桌子之間穿梭自如，臉上笑容燦爛，哪管看的人膽戰心驚。戴西西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盼望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預感。

有時戴西西真懷疑自己有超人的感應能力。就在服務員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因為鄰桌的人忽然起身撞得她失去平衡，一碗熱湯眼看著就朝姬伶潑了下來。

戴西西以驚人的速度伸出雙手把姬伶的頭推開，他避過了一劫，而戴西西的胳膊很快就紅腫起來。

姬伶的焦急恐慌已是無法掩飾，也不想掩飾。

三人去醫院進行了處理，然后，姬伶陪她們回了家。

戴西西開始期待這個晚上會發生什么。

七

戴西西覺得姬伶應該會單獨去她房間看她的。兩人相處會充滿曖昧，戴西西充滿期待。

她一直等，等到她快失望的時候，手機終于“撲騰”起來。

姬伶：睡了嗎？

戴西西：沒有，你呢？

姬伶：我也沒有。

戴西西：怎么還沒睡？

姬伶：我掛念你。

戴西西：你掛念我怎么不來陪陪我？

姬伶：陪你可能解痛？

戴西西：當然。《紅樓夢》里，寶玉一挨打就姐姐妹妹地亂叫，據他說那樣就不那么痛。各人有各人的藥，我是為你傷的，你就是我的藥。

姬伶：好，我來，別開燈，別驚動別人，我坐一會兒就走。

戴西西開始微笑。

一進門，姬伶說：你是我的恩人，叫我怎么報答你？

戴西西：古書上人們要報恩一般是以身相許。

姬伶笑著去刮戴西西的鼻子。

暗夜里只覺得她呼氣如蘭，手指碰到她的臉，清涼細膩，他的手竟有些微的顫抖。

姬伶開始后悔叫她不要開燈，他覺得黑暗讓他變得脆弱，沒有抵制力。但現在已不能叫她開燈了，他感覺到自己血液在燃燒，一開燈他的窘迫就會暴露無余，叫人無地自容。

黑暗給戴西西的卻是膽量。她慢慢靠近他的臉：你緊張什么？

“我……”

“這一刻讓我們聽從心的安排，好嗎？這一刻讓我們像戀人一樣相處好嗎？”

“只這一刻嗎？”

“只這一刻。”

“就像一場夢一樣？”

“對，就像一場夢一樣。”

……

他們在擁吻中沉醉。

只是姬伶不會知道，那環著他的小手一直握著一部手機，而此刻已接通了姑姑的電話。■